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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幻灭(5)

现在静女士的唯一思想就是如何逃开她的恶魔似的“恋人”。呜呜的汽笛声从左边的工厂传来,时候正是十二点。静匆忙中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拿了一两件衣服,几件用品,又检取那两封信,一张照片和小册子,都藏在身边,锁了门就走。在客堂里,看见二房东家的少妇正坐在窗前做什么针线。这温柔俏丽的少妇,此时映在静的眼里比平日更可爱;好象在乱离后遇见了亲人一般,静突然感动,几乎想拥抱她,从头儿诉说自己胸中的悲酸。但是到底只说了一句话:

“忽然生病了,此刻住医院去。病好了就来。”

少妇同情地点着头,目送静走出了大门,似乎对于活泼而自由的女学生的少女生活不胜其歆羡。她呆呆地半晌,然后又低头,机械地赶她的针线。

住医院的第二日,静当真病了。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但热度很高,又咳嗽得厉害。病后第二天下午,这才断定是猩红症,把她移到了隔离病房。

十天之后,猩红症已过危险时期,惟照例须有两个月的隔离疗养。这一点,正合静的心愿,因为借此可以杜绝抱素的缠绕。即使他居然找到了这里,但既是医院内,又是猩红症的患者,他敢怎么样?静安心住下,而且这病,像已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划了一界线,过去的一切不再闯入她的暂得宁静的灵魂了。

一个月很快地过去。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看报,——不看报,她便没事做。这一月中,她和家里通了三次信,此外不曾动过笔;她不愿别人知道她的踪迹。况且她的性格,也有几分变换了。本来是多愁善感的,常常沉思空想.现在几乎没有思想:过去的,她不愿想;将来的,她又不敢想。人们都是命运的玩具,谁能逃避命运的播弄?谁敢说今天依你自己的愿望安排定的计划,不会在明天被命运的毒手轻轻地一下就全部推翻了呢?过去的打击,实在太厉害,使静不敢再自信,不敢再有希望。现在她只是机械地生活着。她已经决定了:出了医院就回家去,将来的事,听凭命运的支配吧。

医院里有一位助理医生黄兴华,和静认了同乡,常常来和她闲谈。黄医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俭朴,耐劳,又正直;所以虽然医道并不高明,医院里却深资依畀。他是医生,然而极留心时事,最喜欢和人谈时事。人家到他房里,从没见他读医书,总见他在看报或是什么政治性的杂志。他对于政治上的新发展,比医学上的新发明更为熟悉。

有一天,黄医生喜气冲冲地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密司章,吴佩孚打败了!”

“打败了?”静女士兴味地问,“报上没见这个消息?”

“明天该有了。我们院里刚接着汉口医院的民报。是千真万确的。吴佩孚自己受伤,他的军队全部溃散,革命军就占领汉口了。”黄医生显然是十分兴奋。“这一下,中国局面该有个大变化了。”他满意地握着手。

“你看来准是变好的么?”静怀疑地问。

“自然。这几年来,中国乱得也够了,国家的主权也丧失尽了;难道我们五千年历史的汉族,就此算了么?如果你是这么存心,就不是中国人了。中国一定有抬头的一日。只要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共和政府,把实业振兴起来,教育普及起来,练一支强大的海陆军,打败了外国人,便成为世界一等强国。”黄医生鼓起他常有的雄辩口吻,又讲演他的爱国论了。

在一年以前,此类肤浅的爱国论大概要惹起静女士的暗笑的,因为那时她自视甚高,自以为她的“政治思想”是属于进步的;但是现在她已经失掉了自信心,对于自己从前的主张,根本起了怀疑,所以黄医生的议论在她耳边响来就不是怎样的不合意。况且黄医生的品行早巳得了静的信仰,自然他的议论更加中听了。静开始有点兴奋起来,然而悲观的黑影尚遮在她眼前;她默然半晌,慢慢地说:

“我们知道国民党有救国的理想和政策,我的同学大半是国民党。但是天意确是引导人类的历史走到光明的路么?你看有多少好人惨遭失败,有多少恶人意外地得意;你能说人生的鹄的是光明么?革命军目前果然得了胜利,然而黑暗的势力还是那么大!”

“怎么迷信命运了?”黄医生诧异地笑,“我们受过科学洗礼的人,是不应该再有迷信的。”。他顿了一顿,“况且,便拿天意而论,天意也向着南方;吴佩孚兵多,粮足,枪炮好,然而竟一败涂地!”

他抡起指头,计算吴佩孚的兵力,他每天读报的努力此时发生作用了;他滔滔地讲述两军的形势,背两军高级军官的姓名;静女士凝神听。后来,在外边高叫“黄医生”的声中,他作了结论道:“报上说革命军打胜仗,得老百姓的帮助;这话,我有些不懂,民心的向背,须待打完了仗,才见分晓,说打仗的时候,老百姓帮忙,我就不明白。”

黄医生的热心至少已经引起静女士对于时事的注意了。她以前的每日阅报,不过是无所事事借以消闲,现在却起了浓厚的兴趣。每一个专电,每一个通讯,关于南北战事的;都争先从纸上跳起来欢迎她的眼光。并且她又从字缝中看出许多消息来。议论时事,成为她和黄医生的每日功课,比医院里照例的每日测验体温,有精神得多!一星期以后,静女士已经剥落了悲观主义的外壳,化为一个黄医生式的爱国主义者了。

然而她同时也还是一个旁观者。她以为在这争自由的壮剧中,像她那样的人,是无可贡献的;她只能掬与满腔的同情而已。

革命军的发展,引起了整个东南的震动。静连得了两封家信,知道自己的家乡也快要卷入战争的漩涡。母亲在第一封信中说:有钱的人家几乎已经搬尽,大姨夫劝她到上海避避。静当即复了封快信,劝母亲决定主意到上海来。但是母亲的第二封信,九月十日的,说已经决定避到省里大姨夫家里,省里有海军保护,是不怕的,况且大姨夫在海军里还有熟人;这封信,附带着又说:“你大病初愈,不宜劳碌,即在医院中静养,不必回省来;且看秋后大局变化如何,再定行止。”因此,猩红症的隔离疗养期虽然满了,静还是住在医院里,因为念着家乡,挂念着母亲,她更热切地留心时事。

战事的正确消息,报纸上早已不敢披露了。黄医生每天从私人方面总得了些来,但也不怎么重要。最新奇有趣的消息,却是静的旧同学李克传来的。双十节那天,静在院内草场上散步,恰遇李克来访友。正撞见了。这短小的人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探听得许多新闻。静当下就请他常来谈谈。——前月她派人到从前的二房东处取行李,得了抱素留下的一封信,知道他已回天津去了,所以静女士现在没有秘密行踪之必要了。

从李克那里,静又知道院内新来了两个女同学,一位是大炮史俊的恋人赵赤珠,一位是闹过三角恋爱的王诗陶。静和这两位,本来不大接谈,但现在恰如“他乡遇故知”,居然亲热起来,常到她们那里坐坐了。每天下午二时左右,还有史俊和别的人:静总在那里消磨上半点钟,听完李克的新闻,黄医生有时也来加入。

革命军占领九江的第二天,赵王二女士的病房里格外热闹:五六个人围坐着听李克的新闻。王女士本来没有什么病,这天更显得活泼娇艳;两颗星眸不住地在各人脸上溜转,一张小嘴挂着不灭的微笑,呈露可爱的细白牙齿。她一只手挽在她的爱人东方明的肩上,歪着上半身,时时将脚尖点地,像替李克的报告按拍子。龙飞坐在她对面,一双眼瞅着她,含有无限深情。大家正在静听李克讲马回岭的恶战,忽然龙飞按住王女士的腿,说:“别动!”王女士一笑,有意无意地在龙飞肩头打了一下。在场的人们都笑起来了。史俊伸过一只手来推着东方明道:“提出抗议!你应该保障你的权利!”

“那天会场上,史大炮的提议失败了,你们看他老是记着,到处利用机会和王诗陶作对呢!”李克停顿了报告,笑着说。

“赤珠!我就不信没有男同志和你开玩笑。”王女士斜睨着赵女士,针对史大炮的话说。

“大家不要开玩笑了,谈正事要紧。”东方明解纷,截住了赵女士嘴边的话语。

“新闻也完了。”李克一面伸欠,一面说,“总之,现在武汉的地位巩固了。”

“到武汉去,明天就去!”史大炮奋然说,“那边需要人工作!”

“人家打完了,你才去!”王女士报复似的顶一句。

“我看你不去!”史大炮也不让。

“当真我们去做什么事呢?”赵女士冒冒失失地问。

龙飞偷偷地向王女士做了个鬼脸。李克微笑。

“那边的事多着呢!”东方明接着说,“女子尤其需要。”

“需要女子工作。”龙飞忍住了笑,板着脸抢空儿插入了这一句。

“莫开玩笑!”李克拦住,“真的,听说那边妇女运动落后。你们两位都可以去。”又转脸对静女士说,“密司章,希望你也能去。”

静此时已经站起来要走,听了李克的,又立住了。“我去看热闹么?”她微笑地说,“我没做过妇女运动,并且象我那样的没用的人,更是什么事都不会做的。”

赵女士拉静坐下,说道:“我们一同去吧。”

“密司章,又不是冲锋打仗,哪有不会的理。”史俊也加入鼓吹了,“你们一同去,再好没有。”

“章女士……”

龙飞刚说出三个字,赵女士立刻打断他道:“不许你开口!你又来胡闹了!”

“不胡闹!”龙飞吐了口气,断然地说下去,“章女士很能活动,我是知道的。她在中学领导同学反对顽固的校长,很有名的!” “这话是谁说的?”静红着脸否认。 “包打听说的。”龙飞即刻回答,他又加一句道:“包打听也要到汉口去,你们知道么?”

“她去干什么!”王女士很藐视地说。

“去做包打听!”大家又笑起来。

“密司章,你不是不能,你是不愿。”李克发言了,“你在学校的时候很消极,自然是因为有些同学太胡闹了,你看着生气。我看你近来的议论,你对于政治,也不是漠不关心的。你知道救国也有我们的一份责任。也许你不赞成我们的做法,但是革命单靠枪尖子就能成么?社会运动的力量,要到三年五年以后,才显出来,然而革命也不是一年半载打几个胜仗就可以成功的。所以我相信我们的做法不是胡闹。至于个人能力问题,我们大家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改造社会亦不是一二英雄所能成功,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合力来创造历史的时代。我们不应该自视太低,这就是我们所以想到武汉去的原因,也就是我劝你去的理由。

“李克的话对极了!”史大炮跳起来说,“明天,不用再迟疑,和赤珠一同去。”

“也不能这么快。”东方明说着立起身来,“明天,后天,一星期内,谁也走不动呢。慢慢再谈吧。”

“会议”告了结束,三个男子都走了,留下三个女子。静女士默然深思,王女士忙着对镜梳弄她的头发,赵女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

静怀着一腔心事,回到自己房里;新的烦闷又凭空抓住了她了。这一次和以前在学校时的烦闷,又自不同。从前的烦闷,只是一种强烈的本能的冲动,是不自觉的,是无可名说的。这一次,她却分别感到是有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无形中牵引她过去的创痛,严厉地对她说道:“每一次希望,结果只是失望;每一个美丽的憧憬,本身就是丑恶的;可怜的人儿呀,你多用一番努力,多做一番你所谓奋斗,结果只加多你的痛苦失败的纪录。”但是新的理想却委婉地然而坚决地反驳道:“没有了希望,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因为人知道希望。既有希望,就免不了有失望。失望不算痛,无目的无希望而生活着,才是痛苦呀!”过去的创痛又顽固地命令她道:“命运的巨网,罩在你的周围,一切挣扎都是徒然的”。新的理想却鼓动她道:“命运,不过是失败者无卿自慰,不过是懦怯者的解嘲。人们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来决定。”这两股力一起一伏地牵着静。暂不分胜负。静悬空的在两力的平稳点,感到了不可耐的怅惘。她宁愿接受过去创痛的教训,然而新理想的诱惑力太强了。她委决不下。她屡次企图遗忘一切,回复到初进医院来时的无感想,但是新的诱惑新的憧憬,已经结为新的冲动,化成大片的光耀,固执地在她眼前晃。她也曾追索这新冲动的来源,分析它的成分,企图找出一些“卑劣”来,那就可名正言顺地将它撇开了,但结果是相反,她反替这新冲动加添了许多坚强的理由。她刚以为这是虚荣心的指使,立刻在灵魂里就有一个声音抗议道:“这不是虚荣心,这是责任心的觉醒。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共同创造历史的时代,你不能抛弃你的责任,你不应自视太低。”她刚以为这是静极后的反动,但是不可见的抗议者立刻又反驳道:“这是精神活动的迫切的要求,没有了这精神活动,就没有现代的文明,没有这世间。”她待要断定这是自己的意志薄弱,抗议立刻又来:“经过一次的挫折而即悲观消极,像你日前之所为,这才是意志薄弱!”

争斗延长了若干时间,静的反抗终于失败了。过去的创痛虽然可怖,究不敌新的憧憬之迷人。她回复到中学时代的她了。勇气,自信,热情,理想,在三个月前从她身上逃走的,现在都回来了。她决定和赵女士她们同走。已经看见新生活——热烈,光明,动的新生活,张开了欢迎的臂膊待她这个在恋爱场中失败的人儿,现在转移了视线,满心想在“社会服务”上得到应得的安慰,享受应享的生活乐趣了。 ,因为赵女士在上海还有一个月的停留,静女士先回到故乡去省视母亲。故乡已青天白日的世界了,但除了表面的点缀外,依然是旧日的故乡,这更坚决了静女士的主意。在雨雪霏霏的一个早晨,她又到了上海,第二天便和赵女士一同上了长江轮船,依着命运的指定,找觅她的新生活去了。虽然静女士那时脑中断没有“命运”二字的痕迹。

静女士醒来时,已是十点十分。这天是阴天,房里光线很暗。倒也不显得时候不早。因为东方明跟军队发去了,她和王女士同住人家一个大厢楼,她和王女士已经成了好朋友。昨夜她们谈到一点钟方才上床,兴奋的神经又使她在枕头上辗转了两小时许方才睡着;此时她口里发腻,头部胀而且昏。自从到汉口的两个多月里,她几乎每夜是十二点以后上床,睡眠失时,反正已成了习惯,但今天那么疲倦,却是少有的。她懊丧地躺着,归咎于昨夜的谈话太刺激。

街上人声很热闹。一队一队的军乐声,从各方传来。轰然的声音是喊口号!静女士瞿然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她一骨碌翻起身来,披了件衣服,跑到窗前看时,见西首十字街头正走过一队兵,颈间都挂着红蓝白三色的“牺牲带”,枪口上插着各色小纸旗,一个皮绑腿的少年,站在正前进的队伍旁边,扬高了手,领导着喊口号。静知道这一队兵立刻就要出发到前线去了。兵队的前进行伍,隔断了十字街的向东西的交通,这边,已经压积了一大堆的旗帜——各色各样人民团体的旗号,写口号的小纸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几个写着墨黑大字的白竹布大横幅,很局促地夹在旗阵中,也看不清是什么字句。旗阵下面,万头攒动,一阵阵的口号声,时时腾空而上。

静女士看了二三分钟,回身来忙倒水洗脸,失眠的疲乏,早已被口号呼声赶跑了。她猛看见桌上有一张纸,是王女士留的字条:

不来惊破你的好梦,我先走了。专渡务界代表的差轮在江汉关一码头。十一点钟开。

诗九时二十分。

十分钟后,静女士已坐在车上,向一码头去了。她要赶上那差轮。昨夜她和王女士说好,同到南湖去参加第二期北伐誓师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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