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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高 大 陆(3)

禁闭室就在帐外坎坷不平的荒野里,四周是黯夜垒起的厚重的围墙。那星光闪烁的地方似乎就是狭小的天窗所在。华老岳画地为牢,又在用铁锨铲出的界线四角堆起四个碎石堆来,石堆与石堆之间约有四米长,中间凸着一座坚硬的砂砾包,正好可以靠着睡觉。他让房宽把一声不吭的马大群押进圈地内,然后又吩咐房宽去叫朱冬夏,顺便再把马大群的大衣拿来。

“怎么样?”华老岳嘲讽地望着站在里面的马大群,“我看你火气太盛,好好让风吹吹凉。”

“我说过了,随你怎样处置,完了我还要闹着走。”

“你有闹的权利,我有治你的办法。你掂量掂量,怎样才合算。”

夜晚的黑色气流漫荡开去,在神秘莫测的万灵国的远方又被山脉撞回来,痛苦地颤栗着。华老岳从房宽手中接过大衣,扔给马大群,又过去对朱冬夏说:

“你是个机灵人,你知道你应该怎样做,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得和他在一起。我陪着你们。”

“这有什么!反正里外都睡不着。不过,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我挨了打。我想自己惩罚他。总有一天,我会比他有力气的。”

“你倒很有志气。”华老岳转身,又对房宽说,“你回去吧!”

这一夜,华老岳和两个受罚的人紧紧靠在一起,望着星空,听着风声,瞩望幽深的流动的黑色。除了华老岳,他们谁也不说话,偶尔发出一阵声响,那是由于毕竟有着寒冷的侵袭,他们必须互相掖一下裹身的大衣,改变着姿势互相依靠着取暖。

天亮了。随地势的走向,叠起又伏卧的和平安静的低矮的山梁,像许多数万年前就死于沧海桑田的沉睡的恐龙,荒野显得更加浑朴寂寥了。远方,万灵国白色的大太阳在灰黄的空气中,像一个通向天国的门户那样洞开着。

士兵们没等起床哨吹响,就三三两两来到帐篷外面。他们看到了昨夜两个人被关禁闭的情形,顿时变得沉默了。但沉默并不意味着颓唐。经过一夜头疼失眠的折磨之后,他们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有精神。更叫人宽慰的是,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再流血了。

冷。晨风凛冽,空气像无数带着利茬的冰块,刺痛了他们的肌肤。房宽带头,把所有装备的冬装夏衣都穿上了。长衬裤、两条旧单裤,再套上棉裤,棉裤外面还有一条罩裤,衣服也一样,裹冬装,套夏装,再穿一件皮大衣。房宽说:“一股麻线一股风,十股麻线遮一冬。”许多人如是照搬,但感觉还是冷。冰冷的空气像液体那样流进脖子里,浸透着全身。挣扎着起来的刘升升实在受不了,便将枕巾围到脖子上,掺和在人群中,硬撑着立在户外。只有朱冬夏比别人有能耐,他没有像马大群那样一解除禁闭就去床铺上躺着,而是脱了大衣,按《队列条令》上规定的早操速度朝荒野深处跑去,边跑还边给自己喊口令:“一二一!”跑到别人看不见他了时,他又喊了声“向后转”,毫不减速地跑了回来。

“真来劲!”他吐着热气,自豪地大声喊着,突然听到一声连长的断喝:

“快穿上大衣,玩命也应该玩在施工上!”

“这你就放心好了,只要我能跑,就不在乎工地上玩命。”

在一旁羡慕地看着的刘升升一声哀叹,恼怒地敞开自己的大衣,又紧紧裹上了。他体格瘦小,三号大衣挂在身上还晃晃悠悠的。

“人比人,活不成,每个人的条件不一样。你只要不倒下,就是好汉。”比士兵们晚起了几分钟的副连长徐如达用手帕擦着眼睛,同情地安慰他。

“老爷们,开饭喽!冰山就是神山,副站长带人给你们背来了圣水,喝了消灾保平安,长命百岁喽!”冯高川从窗口野声浪气地喊道。

华老岳这才想起他得去谢谢这位副站长。他朝兵站那顶帐篷走去。

“今天你们不能开工。”没等他开口,王天奇就说。

“这个嘛,你就别操心了。”

“我当然不会替你操心。我是说,你今天必须派人去背冰,人越多越好。再要指望我们,那你们就干脆绝食。”

“去一个排怎么样?背一次足够吃三天。”

“不够。你这个当官的,怎么总想自己的兵是些猪狗。他们除了吃喝,难道不洗脸不刷牙?”王天奇端起一盆稠乎乎的大米黄豆稀饭蹾到窗口的桌子上,拿起勺子,咣咣咣地在盆沿上敲了几下。

“没办法,我只能派出一个排去。”

一夜的禁闭使马大群变得沉默起来,也似乎成熟了许多。吃饭时,他跟大家一起端起了碗,蹲在一边,快快喝完了满满三大碗稀饭,比连长喝得还要多。之后他将大衣脱去,在棉衣上拦腰扎了一根绳子,虎虎势势立在飘逸而来的晨雾里。

集合了,开工前的动员是必不可少的。但连长华老岳并没有按照他的习惯来一番激昂鼓励的讲演,只是用平静沉稳的口气说:

“今天开工。但我不给你们规定任务,大家先适应一下。有人说,一上唐古拉,就得时时小心,什么走路要慢,动作要缓,吃饭要少,用力要轻。这当然是经验之谈喽!但现在,工程建设需要我们取得自己的经验,那就应该是走路急,动作快,吃饭多,用力猛。这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做到做不到,那就得看我们是不是真正的军人了。”勘察时留下的标志管线走向的木桩就在眼前,他一脚踩住,“从这里开始,往南挖进,不要太分散了,集中一点。”

这时,副连长徐如达用他那双习惯于描绘图纸的手,紧握铁锨,在木桩与木桩之间磕磕碰碰地画出了两道直线。

“另外,”华老岳继续说,“我们要组织一个十人样板队。它的任务就是在工程进度和质量上给各班排做出样子。样板队每天每小时都有自己的进尺目标。也就是说,他们是下死力气苦干活的模范。谁想参加,我不打算点名,自告奋勇吧!”

第一个举手站出来的是一排长房宽,接着,另外两个排长也举起了手。第四个是朱冬夏,他没举手,一蹦子跳到了房宽身边。第五个是默默走出队列的,华老岳没想到,竟是马大群。他有点得意了,不打不成才,他华老岳毕竟是个带兵的老手。十个人很快齐了,华老岳挨个注视着他们,道:

“三排长回去,你们排今天的任务是背冰。”

三排长退回到自己排中。这时刘升升走出队列,悄悄地生怕别人觉察似的站到了三排长刚才的位置上。华老岳瞪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他赶紧低下头去。也好,刘升升也许比体质强的人更具有说服力。华老岳寻思着,见房宽正在用眼色示意刘升升回去,便道:

“二排长也回去,带好你们排的人。一排长房宽抽出来,任样板队的副队长,一排的施工暂时由副连长代管。你看怎么样,老徐?”华老岳转过头去。

徐如达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在这个显然并不需要技术的施工连队里,他干什么不一样呢!

“还缺一个!”朱冬夏喊道。

“我,我是队长。”华老岳说。

人群分散开了。样板队中,由身强力壮的马大群第一个挥起了十字镐。镐头砰一声弹开去了,留在地上的只是一个白色的斑点。

“使劲!”华老岳道。

马大群又来了第二下,情况和上次差不多。可华老岳仍然不相信地有这般坚硬,夺过十字镐,憋足力气,“嗨”一声朝下砍去。冻土安然无恙,受到损害的却是他自己。他的虎口被震得又麻又痛,好像马上就会裂开,不由得他不丢下十字镐,吸着凉气使劲搓揉。别的人也都试了一下,之后便立着不动了。

“也许中午会好些,太阳一照,地皮就会解冻的。”朱冬夏道。

华老岳脱下大衣扔在地上:“我们不能跟着太阳转,要不还叫什么样板队。”他又要举起十字镐,却见一排在徐如达的带领下,趁着迷蒙的雾岚,全部撤离了工地。“搞什么名堂?房宽,去把他们叫回来,挖不动也不能撤呀!”

房宽犹豫着去了,一会儿,又从雾气中钻出来:“副连长说,一排现在归他指挥。他请你别管,反正他们不会去睡觉。”

华老岳扔下镐头就要过去。朱冬夏道:“人家是副连长,有权这样做。你不能总是对他发火。等我们干出个样子来,他们不干也得干。”

华老岳没再坚持,重又举起十字镐,将尖尖的镐头蹾到地上,半蹲着稳稳地扶住:“来,镐头砸镐头,我看地硬还是铁硬。”

刘升升和房宽将自己的镐头摆平,像抡捶那样轮换着砸去。这办法倒还奏效,戳在地上的铁尖一弹一跳地朝土层深入着。

“有点火的柴草就好了。”朱冬夏望望四周苍凉的秃野说。

马大群瞪他一眼:“要是有柴草,办法就轮不到你想。”他将手中的十字镐像连长那样竖起,“砸吧,我让你身强力壮。”

样板队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样板行动。临到中午时,一层两寸厚的地皮已经在一块方圆十来米的面积上揭了起来。华老岳像个管家的婆婆,忽喜忽骂地唠叨着,让大家加油,再加油,因为按照常理,再揭去一层冰硬的地皮后,下面肯定是疏松的土壤或者沙石。但这时,刘升升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吼喘着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汗水,摇摆了一下,差一点倒下。

华老岳道:“你不用砸了,只管扶牢镐头就行。”

刘升升蹲下去,从连长手中接过镐柄,用力扶稳,可等到连长重重一砸,那镐头便跳了起来,差点打到连长头上。刘升升自己也被弹了出去,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你休息吧。”房宽道。

刘升升摇摇头,两手撑地站了起来。

“叫你休息你就休息,谁也不会说你没干。只要能参加样板队,就是好汉,坐在这里也就等于干了。”华老岳道。

“那不行,谁干了多少就是多少。”刘升升执拗地又要去扶住镐柄。华老岳将他拉住,对大家说:“那就都休息一会儿吧!”

人们纷纷坐下了,这才发现头顶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一层狂狷不羁的浓烟,混合在低伏的云雾中。

烟是从一排工地飘过来的,无声无息,就像徐如达带人去沼泽地捡来牛粪,不喊不叫不张扬地烘烤着冻土一样。为了节约牛粪,他们每人在牛粪上撒了一泡尿,只让它产生热力,不让它燃起火苗。烟雾中,除了牛的粪便味,还有人的尿臊味。徐如达就在这种浓烟的笼罩下指挥着他的人马。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向来就没有身先士卒的习惯。他让士兵们把牛粪分三堆点燃,一个班照看一堆,一块一块地消融地皮,这一块湿润了,再将牛粪卷向那一块,然后分阶段一层一层地揭下来。他们不用十字镐,只用铁锨就足够了。徐如达蹲在一旁,从不催别人快干,而士兵们也慢慢腾腾的,铲几锨,等一会儿,再不就干脆围着牛粪烤火。但是,堆在沟两边的土却不断增多着。等华老岳匆匆过来,惊异地望着徐如达时,下挖的土层已经将近半尺了,把样板队的超了两倍还要多。

“老徐,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大的神通。”

徐如达蹲着没起身,慢声慢气地说:“这要什么神通,满地的牛粪捡来就是了。”

“哪儿有牛粪?”

“只要你肯调查,哪儿都有。”

“我调查过了,这儿寸草不生。”

“可沼泽地里有水,牛不光要吃草啊!”

华老岳一拍大腿,叫了声好,又道:“你干好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是你没跟我商量。”

“也是。妈的,样板转移啦,还是你行,到底是科技人才。”

徐如达苦苦一笑:“这里是多年冰土带,永冻层有几十米甚至几十丈厚。我们需要大量的牛粪。这对一个基层指挥员来说,应该是常识。”

华老岳哈哈大笑:“就算我不懂常识。不过,这世界上的常识也太多了,我知道的常识你肯定也有不懂的。”

“我们现在谈的是工程。”

“对,工程。要是你们在牛粪烤化土层后,不围在一起烤火,这工程下挖的速度就会更快些。”

徐如达扭头不理他了。反正他华老岳总要批评人,总是有道理的。

“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兵站那个叫冯高川的小士兵挑着担子来送水,每碰到一个拿茶缸舀水喝的,就要唠叨几句,“这才是第一天,第一天累瘫了,以后就别想再起来。”

“你是来送水的,还是来送话的?”

冯高川佯装没听见华老岳的训斥,依旧叮嘱着:“悠着点儿,悠着点儿……”

华老岳回到样板队时,大家还在休息。昨夜缺氧使所有人都没睡着,加上一上午的劳累,样板队员们靠着隆起的土包,都闭合了眼睛。马大群和朱冬夏真的睡着了,打出轻微的鼾声;房宽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知道华老岳坐在了自己身边,又无法打起精神来和他搭话。华老岳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儿太静了,静得有些瘆人,让人有一种忘怀自己也忘怀世界的感觉。他腾地跳起,拉拉房宽:

“起来,咱们参观一排工地去。”

房宽身子摇晃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恍然觉得自己正躺在床铺上,习惯地掀了一下被子,掀起来的却是自己的大衣前襟。他使劲摇摇头,吃力地站起,算是又回到了面前这个严酷的环境中。

华老岳又去拽醒马大群。马大群刚一睁眼,他身边的朱冬夏就跳了起来。

“我睡着了?”朱冬夏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问连长。华老岳不答,又去拽刘升升。

刘升升闭着眼睛欠起了腰,等华老岳一松手,便又咚地倒了下去,头歪向一边,嘴里吐出一些白沫来。

“怎么啦?”朱冬夏困惑地问。

“大概是病了。”华老岳说。

一股紫血喷涌而出,刘升升嘴边的白沫须臾被染红了。一直紧张地观察着的房宽扑了过去:“他病了?他早就病了。”他双手撕住刘升升的大衣,剧烈地晃动着,“刘升升,你怎么啦……”

华老岳过去,推开房宽,自己将刘升升抱在怀里:“快!抬到帐篷里。”

房宽突然变得一脸呆气,伫立着不动。马大群跳过去,让华老岳将刘升升放到自己背上,腾腾腾地走去,好像帐篷就是医院,就是起死回生的地方。随着颠簸,又一股血水从刘升升嘴里冒出来。

“轻点儿!”华老岳吼道。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焦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一揪,满把头发便不觉疼痛地脱离了头皮,随着他手指的放松,纷纷扬扬被风吹上了天空。

时间过得太慢了,下午的沉寂滞留不去。刚刚开工又转瞬停工,工程四连的全体官兵都被一种恐惧攫制着,忐忑不安而又无所措手足。恐惧是各式各样的。房宽发现,当人们用一块白床单将刘升升的面孔罩住后,他竟怎么也想不起这位部下平时的音容笑貌了。他急得摇头晃脑,好半天才从脑海中浮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阴森森的粗眉大眼,硕大饱满的鼻子,多少有些祖宗遗风的高耸的颧骨,可以发出雄壮叫声的阔嘴。不对,这不是刘升升,是他所熟悉的华老岳的形象。他忘了这里不通邮路的现实,想着自己有责任将刘升升的不幸写信或发电报通知他的家人。可他再也记不得刘升升家的村庄名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所在的镇郊莫家坑离刘升升家仅隔一条河,那河叫榆溪河,不,叫南阴河,不,大概就叫楚玛尔河或者沱沱河。他的记忆莫名其妙地模糊了,思维在不知不觉中乱成了一团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可又忘了自己的连队正在走向崩溃,忘了已经撒手人寰的刘升升正需要他去寻找一个永久的安息地。他坐立不安,帐外帐里地转着,忽听连长轻轻叫了他一声。他过去了,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对视着。连长等待着他说句什么,来启动自己的已经十分疲累了的口舌,而房宽却感到一片迷惘,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良久,华老岳只好开口:

“咱们得商量一下,尽快安葬。”

“安葬?”房宽呆痴地眨巴着眼睛,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华老岳以为房宽为一个老乡的死亡悲伤过度了,便道:“我们是干部,在这种时候可要硬气一点。说不定明天后天,我们也会死在山上的,所以我们对先死的人不欠任何东西。走,我们去找王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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