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把丁建成当成上宾,那一年因大雪封山,丁建成没有回家在生产队过年。受管制的地主婆家里也杀猪了,她家里是没有人敢去吃杀猪饭的。那天夜晚,她把一大块猪肉丢在丁建成的饭桌上就走了,屋外只留下她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丁建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在那些北风瑟瑟的寒冬里,他是拿着棍子去监督过她的,可她却丝毫也没有计较过去了的那些严厉的呵斥声和无端的辱骂声。每当想到这些,丁建成内心都会衍生出一种懊悔,会有一种自责。
“兄弟,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总不做声,有什么心思总要对我讲讲吧?”丁建成知道他一走张建军就更孤独。
“你走了这里就剩我一人,但你走了我还是非常高兴,可我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哟。”张建军没有抬头。
“我回去就找王林,要他想办法帮帮你。他正在准备第三次高考,你耐心些,我想,他父亲应该会有办法的。”丁建成看着张建军,此时,他显得十分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轻手轻脚地在把每一个碗里的茶水添满。
“建成,到底有不有赵超的消息呀?他跟你通信了是真的?”张建军也在为赵超担心。
“哦他来过一封信,昨天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他在广东过得还好。”丁建成不敢把赵超准备逃香港的事情告诉他。
“啊!他会不会是想去逃港呀?”张建军大声地问丁建成。
“兄弟你别说这么大声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这逃港的事?”丁建成有些紧张,他怕屋外有耳。
“哦,我们街上的几个从小在一起的人跑过去了,他们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那边很好,要我也逃过去。”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你敢吗?听说那边也还蛮好,有人说那边是人间天堂。”丁建成小心地问张建军。
“有什么不敢!他们逃过去了,家里这边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呀,反正在这边也没有什么希望,只要有机会我也会逃的,我在等他们给我再次来信。”张建军坚决果断地说。
“你真的这么想?你家里会同意?他们会不着急?”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急什么?也就是几天的事过去了就好,我们街上还有个女的也过去了,她每个月都能拿到一千多港币的工资,比这边好多了,建成,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广东沿海一些地方逃港的人多啊,家家户户都鼓励他们往那边逃呢。”
“啊?你怎么从没有与我说起过呀?”丁建成惊讶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规矩人,不会去那些地方,告诉你还让你为我担心,有必要吗?”
屋外已有脚步声,队长说话了:
“丁建成,恭喜啊,以后可要记得我们这些农民啊。”
丁建成和张建军迅速停止了有关逃往香港的话题,他们张罗着递烟送茶,在一阵忙乱后把十几个人迎进小黑屋里。板凳,床铺边缘和门槛上都坐满了。欢送会并没有什么正规仪式,只是队长代表全队社员说了几句丁建成这些年在生产队表现如何如何好,是一个优秀的知青之类的客套话,但接下来另一个中年社员随口说出的一些话却大大出乎丁建成的意料。
“小丁啊,你是一个好人,四年多了,你在这里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我心里清楚,你在这里还做了很多好事。我那个大嫂不是你,她早就跌死了,她很感激你呀,对我讲过多次了,她心里总记着你的恩呢,你走了我们都舍不得。”
丁建成怎么能忘记那样的一个冬天,他在监督那群受管制的人上山砍柴时,出于本能在一个坡道上,拉了地主婆一把,没有让她滑下大山的深沟里,从而保了妇女的一条命,在丁建成看来那是很正常的一件小事,谁遇到那样的事都会伸手去拉一把的,但就是那瞬间的一拉,却真的救了妇女的一条性命,他根本就没有把那事放在心上,可那个被救的人却永生永世记住了他。
远眺起伏的群山,秋阳下那里仍有一片绿意,丁建成依依不舍却毅然地上路了,出山坳的路上他与玉莲并肩行走着,路边的竹林还像四年多前他们来时一样在随风摇曳,仿佛是在情意绵绵地向着他们招手,小桥下的河水还是像过去那样清澈明亮,悄无声息地向下游流去,可是流水却记载着丁建成四年多青涩无悔的时光。如镜的水面曾照见过众多知青好友们年轻的身影,河床里曾留下过他们的嬉戏欢笑声,两岸杨柳依依曾经飘荡起何雁的《南飞的大雁》,她虔诚甜润的歌声却真的随她所愿飘飞到了首都北京。
这条河记录了知青们太多太多,才子朱小明来了,他在这里画山画水画人,他也在这里铿锵有力地吟诵过深邃高远的七子之歌,几天前他也走了,仗义的赵超来了,他也从这里走了,清澈明亮的河水今天再一次照见丁建成和玉莲的身影,他们也要走了。
一阵山风吹过,林间有鸟儿在鸣唱。天空有山鹰在翱翔,大山的脊梁在云端间挺拔,它们都像在深情地向着丁建成告别。此刻,丁建成把双眸从小河流水中移开。他激动地抬起头来,深情地眺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他要感谢青山近五年来的关怀,感谢青山在那样的一场生与死之间给了他瞬间的灵感,挽救了那个所谓的地主婆,也挽救他自己一条年轻的生命。这高山,这峡谷,这一草一木,这山这水这人,将存留在他永不消失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