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成没有直接回家,下车后就与玉莲一同急匆匆地先去看望赵超的父母。这么些年了,记忆里儿时游过泳的小河是那样的清澈,肥美青嫩的丝草在那一泓湘水里曾向他荡出亲切。赵超的家就住在那条小河边,山城,并不喧嚣的街道上此时行人稀少,百业待兴中的老镇,显露出一份寂聊清冷,当他走近小河边的桥头时,脚下的这条河却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只见小河中的流水浑浊污秽,河流上方的医院和化工厂排放出的污渍,把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彻底污染了,水中泛起黄褐色的污物,泛滥成灾地氤氲出一股腐烂的酸臭味。
抬眼望去,赵超家的那栋被风雨侵袭,经岁月流水浸泡过的吊脚楼已经破旧了。楼上有一些晾晒的衣、被、裤、袜在风中飘摆,由八根杉木互相衔接支撑起来的这一栋栋既连在一起又各自为阵的楼群一半在河边,一半却在岸上,吊脚楼门前是一条小街,沿街两旁的房屋随小镇历史的变迁成为了门市铺面,那是从前小商小贩们赖以生存的,既能居住又能经商的场所。可是,几十年过去,这一间间曾月进斗金的店铺只住人不再经商,它再也没有发挥出它应有的多重作用。
赵超的父亲显然已经认出眼前的年轻人就是几年不见的丁建成,可他却没有欣喜,反而还大惊失色起来:“我家的赵超呢?两年多没回来了,老太婆,超儿的同学来了!”他大声地对着楼上呼喊赵超的母亲快快下楼来。
赵母闻听是他儿子的同学来了,急匆匆披头散发跑下楼来一把拉着丁建成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却开始一阵阵地抖抖索索,浑浑噩噩的眼神中透射出一道吓人的光。
“我家的小超呢?你们一起去的呀,他那么久没回来,去了哪里?你知道吗?告诉我不然我不会准你走,我的儿呀,你跑到哪里去了呀?”她神经兮兮的,只顾自己一叠声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丁建成疑惑不解,可她接着就又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猛烈地捶打着她自己的胸部。
“老头子呀,我讲过的呀,不让他去那鬼地方的呀,你硬是不听,你看,他的同学都回来了,就是不见我的儿呀,老头子,就是你,我家的小超回不来,我就要跟你拼命!”
她推开丁建成伸过去的手,坐在地上放声嚎叫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又哭又骂,丁建成没见过这种场面,惊惶失措地站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他再次伸手去拉她,但她却狠狠地把他的手打开,丁建成只好望着赵超的父亲,可赵超父亲却摇头示意让丁建成不要理她。烦躁之极的他,最后大喊一声:“随他去!死了就算了,你这个老的,是那种政策,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想他下乡啊!”
随后他把丁建成拉到屋外,还是想从丁建成这里了解儿子的哪怕一点点消息,细细地一顿盘问,可是丁建成却只能是怯怯地看着他,他不敢把赵超在广东边界准备逃往香港的事如实相告,只能说不知道,可赵超的父亲总在逼他,要他说出实情,丁建成只好撒谎了:“赵超他可能在贵州的一个县城,那里有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在那里不错,不久就会回来。”
赵超的父亲却十分精明,他疑惑地看着丁建成说:“你没有跟我讲实话,小丁,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在骗我,没有关系,小丁,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去找他,小丁,你也看到了,我不把他找回来,他那个老娘,还有这个家我安不得身啊,你看吧,他妈妈那个可怜样子,怎么得了?”
望着那双慈爱却昏花了的老眼,此刻,正用一种乞求的眼神在盯着自己,丁建成心中不是个滋味,十分尴尬的他几度想如实相告,却欲言又止。赵超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处世经验的人,这两年多的时间,他都在为赵超的突然走失而焦虑,这时,他是万般无奈了,他在求丁建成。但是丁建成却实在不敢也不能说实话,否则,赵超逃港的计划将彻底破产,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大声地说道:
“赵伯伯,我是赵超的好朋友,我也急,我讲的都是实话,我真的没有骗你,他就只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上就是这么说的,其它的情况我真不知道。”
已经快六十岁的老人,马上就要退休了的他三十多岁时才生下赵超,赵超的上面有两个姐姐,分别在两个县里工作,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赵超父母晚年得子,把赵超当成是家里的一个宝贝,非常地疼他爱他。还在读小学时,丁建成就来过他家,那时,他的父亲刚从山城的一家地方剧团转到现在的这家国有企业当了工人,之前,他是一个小有名声的相声演员。
赵超的父亲很爱喝酒,当年他是一个很乐观大度的人,读过一些老书的他,很能调侃,爱开玩笑,幽雅风趣的他总能把他从前在舞台上,在戏里的一些片断用他相声演员特有的噱头,在街巷中演绎出来,那些贵妃醉酒的片断,那些四郎探母的戏词,经过他幽默地加工掰碎后变得生动鲜活了,而他在用这乡土之音向四邻们侃侃演绎时,更能体现出一种特殊的韵味,常常会让周边的市民们捧腹不止,每当冬去春来,一个个闷热的长夏晚间,一个个清风送爽的秋夜中,那里总会门庭若市,小巷口屋前的坪中就成了街坊邻居们听戏饱耳福的好场所,那时的他,总称:自己本就是一个旧时代的文化人,他曾幽默地说:“我这里是有文化品味的好地方,明清鼎盛时期的秦淮河畔,夫子庙前也不过如此热闹了。”
而这时赵超父母却是如此的惨淡,他们为了儿子的下落心急如焚,晚景是这般的凄凉。丁建成难受,他甚至在心中责怪赵超,为什么硬是要往那个殖民地逃呀?回来在父母膝前尽一份孝道不行吗?看到老人的那双愁苦的眼睛,他甚至还有些自责起来了,心中有一份莫名的懊恼。
但这却是赵超本人的意愿,此前赵超已经反复交代过的,丁建成左右为难郁闷之极,但为了尊重赵超,为了赵超心中的那个逃往自由世界的梦,丁建成只能坚守他对友人的承诺。他虽在指责赵超的狂放和他的叛逆,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他那狂放和叛逆的背后,却是有着一种理想和信念作支撑的。
丁建成完全能够理解赵超父母亲的那份舐犊之情,也很同情她们因思儿心切导致的痛苦不安,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而她那因爱而近乎疯狂的如同泼妇般蛮缠,却真的让丁建成为难了。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种令他十分尴尬场面,最终,他还是狠心地拉着玉莲的手,快步地离开了赵超的家,无奈却也是不得已地把赵超父亲那急切的呼喊声和他母亲的痛哭声丢弃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