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一千平方米,古色古香,飞檐翘壁,前有花园,后有泳池,楼中有阁,阁中有亭台,门外有小桥,桥下有流水,应该别有韵致,谁叫咱们是知青呢,总得有些品味呀,唉呀!你天天在广州,怎么不去“白天鹅”看看爱国华侨霍英东先生的“故乡水”呀?外国佬都叹服!想象吧,雕梁画栋,小桥流水中有鲤鱼欢跳龙门,假山石径中萼瓣葳蕤、花香四溢、蓊郁葱茏,如红楼贾府般里有黛玉姑娘读书诵词,哈哈!这些我都不喜欢,要就来个真山上造一座实在的大家伙!造个庄园!打造成人间仙境般的世外桃源,怎么样?”
“哎呀!我的天,真的要读书呀,想,我都想不出来呢,不过我梦里头有过,哎呀,梦中之事尽收眼底,我的梦也大气!好大气呀!赚钱!我要赚一百万,不!我要赚一千万,我要赚更多的钱!盖他一个大大的庄园!嗯,砌这么多的屋,要讨几个老婆呀?哈!哈!起个什么名呢?我的老哥?”
“桃源阁!就桃源山庄吧!”丁建成纯粹是在说着一些玩笑话,可是张建军却极认真了,连讨几个老婆的事他都敢想。
“桃园阁?不好,这个地方,自古有上桃子树一说,不好!不好!晦气!”
“哎呀你暂时还懂不了这么多,慢慢来吗,赚到钱再说,怎么会想到在这里买栋房子呢,多少钱?”丁建成还是认为离城里远了些。
“怎么?这里不好?八万元,不贵吧?城里面我是不会去砌房子的,我看不惯居委会的那些干部们!”
“今天的你已经好了,你会渐渐走向成功的,能饶人处且饶人吧。”丁建成这时不开玩笑了,他严肃认真地说。
“嗯!我什么都可以向你学,但我学不到你们的这一套虚!走吧,进屋,红烧水鱼,好吃呀。”张建军拽着丁建成进屋了。
橘子红了,它的笑靥在耀眼处闪动,引诱着你,引诱着他,稻田里的谷穗再一次黄了,它笑弯了腰,在等待农人们去拥抱,湘南大山里的茶籽饱满壮实了,此时,它笑得裂了口。秋天,就这样馈赠给人们金黄,馈赠给人们无限的美好,盛世的秋天以它黄灿灿的笑颜给人间五彩缤纷。
车轮,在青山村的小公路上发出轻松愉悦的声响。车里,张建军却有意地安放了一盘怀旧的磁带,那里正虔诚地欢唱着:“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啊,翻身的农奴想念亲人毛主席……”歌词还原到“远飞的大雁,”还原到:“西藏的农奴想念亲人毛主席,”而不是知青们曾经唱起过的:南飞的大雁,也不再是他们曾唱起的:北大荒的知青想念亲人毛主席了。可是,车轮下的这条路还是从前的那条路,匆匆闪过的峡谷依旧,可是青山村却比曾经的“青山大队”葱茏翠绿了。
就在这时,一群黄牛却在小公路中间把桑塔纳拦住了,张建军不停地按起喇叭,可牛儿却似没听见似的,张建军要将车慢慢地开过去,却被丁建成制止了,他们各自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等着,可牛儿却像是与他们在比着耐心,在小公路上缠缠绵绵地围着小车慢慢悠悠地来回转着圈。
“这下好了,唉呀!遇上丁老弟的知己了,慢慢等!不要动。”曾磊知道丁建成最喜欢牛。
丁建成夹着香烟的左手兀自一颤,他像是看到了那头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牛,那头与他行走在文革期间坎坷的乡间小道上的牛,那头最终被大卸八块的黄牛牯。他像是看到了与祖辈们一同无奈迁徙,行走在战乱途中的那些水牛。它们都像是与他的血缘、血脉相互纠缠、牵扯着,似曾有过丝丝缕缕的关联一样,繁生出无数缠绵悱侧的人间奇屈,荡漾出千回百转的世间冷暖。它们与他的祖宗与他自己共同被那种封建王朝的体制烙下几个硕大的汉字——愚民、贱民、牲口!
牛儿还是慢慢地走了,他却流泪了,他心中在悲叹。唉,祖宗与牛,我与牛,曾有几多的悲伤与忧愁?眺望着渐行渐远牛群的背影蓦然回首,族谱里记载的牛,他梦中的牛,他心中的牛,几多年前溘然夭折的那头与他同甘共苦的黄牛牯啊!却像是在朝着他慢慢地走过来了。他眼中流下一串清泪,胸中似还有一腔委屈。他百感交集,他匆匆下车,面对着牛他默然肃立。
牛铃声随风阵阵远去,颓势逆转了,国运昌盛了。而他喑哑着的嗓门却总想唤那牛儿让它再回回头,慢慢地行走。那曾经是多么美好的青春呀,那是人生的一段最美的光阴啊。他怎么能把它忘记……静静的,这群牛儿却真的走远了,可他跳动的心却在胸腔里大声地呼喊:牛儿你慢些走!
桑塔纳载着几个知青去看山看水,去回望青山村的大山。知青们就在这样一个灿烂的金秋之际回到了青山村,他们要去感谢那座大山,要走进雾寨去看望那里的一个人,他们要去为那座孤坟清扫祭祀,要再一次去感受过去了的,让他们惋惜的时光。
当丁建成与张建军来到青山村他曾经居住过四年多的小黑屋时,丁建成久久地伫立于低矮幽暗的门前长时间地把它凝视着,总难忘记过去了的一千多个苦涩的日日夜夜,难忘当年他总低着头从那里进进出出的艰难岁月,他还在为民意被强奸了的岁月而忧患。当他用手触摸着尚存的一件件物品时,一种感伤瞬时涌上心头。走出小屋来到晒谷坪,那里一位正晒稻谷的老妇却用惊喜诧异的眼神望着丁建成:
“哎呀!你不就是那个丁建成吗?来了?”
“是,我是丁建成,我来了,想来看看你们。”
丁建成激动了,眼前的老妇就是他曾经看管过的所谓的地主婆,此时,她无比激动地放下手中用来晒谷的竹扫帚一把抱住丁建成,嘤嘤地啜泣起来:
“哎呀,好人啊,我的恩人啊!”
“嗯,怎么这样?”
丁建成不知道怎么样去称呼她,那样一个颠倒黑白的岁月,把人们的心灵完全扭曲了。农妇比他大三十几岁,他却从未称呼过她一句什么,当年,她是一个地主婆。她所说的“恩人”就是在那风雪交加的一个下午,丁建成顺手的那么一拉,把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让她没有掉进那道百丈深崖,而那时她是被他看管的对象。
“你还好吗?只要你不计较就行了,那件事你还记得?”
“好,好,好!现在这年头比什么时候都好。”她停止抽泣,接着说:“好人啊,我怎么会计较你呢?”
不需要搜索,记忆的闸门瞬间就被丁建成自已打开了,那些人,那些事颤忧忧地向他走来,他百感交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妇人却滔滔不绝地絮叨着:
“两个儿子,去年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公安警察学校,现在的政策好哇。”她又抹起一把感念的泪珠。
“我怎么会计较,那些事情都是以前的事,过去了。”她很大度地说,眉宇间透出惬意透出满足。
“唉,从前我家里也就是有几亩田,从来也没有与哪个农人斗过争过,哪里有什么阶级斗争哟,懂都不懂。”她摇头,话里带着伤感透出遗憾。
“你看,还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什么?搭帮邓小平,感谢共产党!你来我家吃饭,一定要来!”她在盛情地邀请。
这样的一餐中饭是让丁建成他们都没有想到的,离乡政府几十里的山沟沟里,一户很普通的人家,但饭桌上摆放的却是荤腥俱全,时鲜蔬菜多种多样。她的丈夫喝着小酒在看着那台黑白电视机里的京剧,却早已不是以前的样板戏了,那里唱的是杜十娘,丁建成问他们:“现在粮食够?”
“粮食绰绰有余,哪里还像过去!”她笑着说:“山塘里养了鱼,想吃就用网去打比过去好了几十倍,我们想都不敢想啊!”
那夜,月光如水,知青和农人们面对圆月感慨万千。同样是这片天地,这一夜的月儿却又圆又亮,它撒下一片柔光,把弯弯的山道照亮,灰色的时代已经成过去,它应该永远结束了,同样是这批人,这批曾经受过伤的知青们,沿着绿意绵绵凹凸起伏的山坳,再一次把《南飞的大雁》在山谷中唱响,在他们经历青春创痕的地方,他们却唱响了最铿锵最豪迈最年轻的如同天籁之音般的歌!这里的天地仍然广阔,这里的青山翠绿依旧在,这里的流水永不腐,终年潺潺地在流淌。这里的夕阳霞光万道,透射出绵绵暖意。同样是这块田土,可他们却不再受寒挨饿。这里的人,已经活得潇洒而自由了。山坳里发出的是欢快的笑声,他们幸福和谐的旋律,回荡在这块曾经记载着苦难沧桑的大山深处。
而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这些人,从困境中走出来的人是最知道感恩的。那是因为,他们从苦难的岁月中走出来了。他们最容易在得到党和国家一丝一毫的爱意时从内心发出感激,多少含冤的右派在摘帽时感激涕零地呼喊:“共产党万岁!”?多少冤假错案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年代被改正?多少在“大返城”中回城的知青们在回家的路途中呼喊“邓小平万岁!”?不计其数!
他们都是发自于内心的,没有半点虚假。正如丁建成母亲所说的要:“记住国家,感谢国家,报效国家!”这一时期,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时代进步了。这一时期回响在蓝天下,在九州大地最震撼人们心弦的,让人们感受最亲切的一支歌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秋风阵阵鸣响,雾寨,那里还有一个他们此行一定要去看的人,在那个赤红色被乱石堆就的地方,还有一座孤坟。丁建成仿佛又听到李静的歌声:“……我还要回到生养我的城市,我还要回到我爹娘的身旁……”
可是那高大义气的李静哥呀,你却永远也回不去了,你曾梦想的校园此时正向着人们敞开着它的怀抱,可你,却在这里孤独地守望着头顶的雾寨。
这世上哪里有后悔药?我们逝去的青春又怎能悔?我们的家庭又怎能让我们自己去选择?我们怎么能去选择自己的出生啊?早知道这场“文革”要蹉跎我们十年光阴,我们何不晚生三千六百天?早知道会有这场劫难,我们何不先生三千六百日?我们好一场锦绣年华呀,却欲说无言!早知道这命运由君王锁定,早知道?早知道?可是哪里有什么早知道哇!世上哪有后悔药?我们怎么能悔?或许这“文革”盛宴需人们去品尝,为何又单把我们的哥哥留在它身边啊!?
李静哥你能听见我的呼唤吗?哥哥呀!我为你奏响的竹笛你能听见吗?你还能听见我为你唱的歌吗?这爱恨情仇呀总是要离散的,你已经把爱,你把你的爱留在了知青心间,留在了一代人岁月的长河里,你把感动留在了世间,来世,我们再做兄弟,哥哥!
野草除去,添上一把新鲜湿润的泥土,你能闻到这清新的人世芬芳吗?你能,因为我们的血液里有你的一份,那是知青的烙印,这里不会再有凄风惨惨!丁建成发自肺腑的悼词,挽歌般地苍凉悲戚,知青们默然肃立,心中,却在剧烈地颤抖着。
桑塔纳缓缓移动,就要载着知青们离开大山了。这时,曾磊的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却不太懂事的儿子禺波出现了,可在此前,在曾磊离开大山后,禺波就从未叫过曾磊一声爸爸,他知道这个中年人就是他的爸爸,可在一次次的相会时,他却总以冷眼相望,这时的禺波站在山坡上,用他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用他那骨肉亲情的泪水送行来了。
“停下来!”曾磊下车止不住回头向山坡上招手,就在这时,山坡上的儿子终于叫出曾磊从大山离去以后的第一声爸爸!儿子禺波站在山坡上大声地喊叫着:
“爸爸!你要来接我出去,要把我妈妈也一起接走!”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曾磊跌坐在地上,他泪流满面,痛彻心腑,坐在山坡上的他那个悔呀:“禺波,我的儿子呀!是我害了你呀,我这是在作孽呀!是我造下的孽债!”他用手掌一次次抽打着自己的脸。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光难倒回,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吹绿了花蕊,你已经添了新岁……”
天慢慢地见黑了,车厢里静静的,没有再开音乐,也没有人再说话,而桑塔纳车灯却像是两道雪亮的目光在越过浩淼的烟波,射向那曾经大雾当道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时光如同流水一去永不复返了,往事却在丁建成在曾磊和张建军从大山里返回的归途中被他们咀嚼被他们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