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的那一首歌曲意蕴深远,耐人寻味,有忧伤,有迷茫,有爱恨,有曾经的欢笑,歌声凄凄迷迷,唱响它的人,心中一定曾装有希冀。但在那一时刻,在那无光的长夜里,唱歌的人儿心中的希望似乎远去了,他甚至看不见任何前途。他的眼前像是没有一丝光芒,未来在哪里?苦闷悲凉的歌,让喜好音乐且略懂乐理知识的丁建成听得全身抖动起来,颤颤的男中音就在低矮漆黑的房前屋后萦绕,透过此刻他们居住的仓库,越过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透气孔的洞口清晰地袭进丁建成的耳廓。哦,像是曾磊的声音,忧伤的曾磊就在他房前的那棵苦楝子树下唱歌排忧,可在丁建成听来却像是在遥远的东南边,在秦淮河畔,在扬子江边,在湘岸边,啊!就像是在他儿时畅游过的屈原河边,凉薄的时代悲歌,在丁建成和王林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特别是丁建成,他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直到半夜都还未能入睡,他好像感觉到现在的曾磊可能就是今后的自己,因为自己家里的现状就不比曾磊好到那里去。父亲——一个多么响亮的称号,他如同一座山,他在丁建成心中曾经是那样地高大挺拔,可是,他的问题却像高挂在半空中的一片浮云,让他们一家在云里在雾中悠来荡去,让一家人总也踩踏不到一块实地。父亲就那样含悲带屈地离开了他为之追求的事业,远离了这个家。父亲,像是永远也回不来了,父亲的问题如果得不到妥善的解决,也就意味着丁建成这一家人都必须永久地背负起这不清不白的历史遗留下来的沉重包袱,想到这些,丁建成心中十分地烦躁郁闷。
这天,天还尚未大亮。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已被敲响,从队长有些嘶哑的嗓子里发出的是:“今天,去‘天岭上’送牛栏粪,不分男女,全队人都去。”天岭上,一处距青山大队六队五里路的高高的山峦,山坡上有七八亩向阳却缺水的梯田。一路上坡的羊肠小路,陡峭且湿滑。一担粪箕装满的牛粪一百五六十斤,每一百斤计一分工分,这种计件拿工分的活儿一年到头也不是很多,往往就是这种活儿能让年轻力壮的人多拿些工分,而多拿工分就能在年底时多分红。那些平常出工不出力的壮小伙子们这时就大显身手了,一百五六十斤一担的重荷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小菜一碟,一个上午他们不惜力,来来回回地往天岭上送去五六担牛粪。丁建成身高力大,他也是不惧怕这类苦活累活的,第一担就是一百几十斤重,二话不说挑起就走,把王林甩出一两里路远,上午,丁建成也往返送了五趟,挑了七百多斤。而王林累了个半死,却只送了三趟,总共还不到三百斤。
中午,吃饭时却出问题了,大强度的体力劳动,让正在长身体的丁建成饭量也大得惊人,一碗两碗,队长没有做声,三碗四碗队长抬眼看着丁建成。丁建成感觉过头了,自知无趣的他有些羞涩地不敢再去盛大鼎锅里的饭了。可是,他没吃饱,怎么办呢?这种搭餐式的方式也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几天队长就会去公社买来锅碗瓢盆,迟早是要自己弄饭吃的。丁建成壮着胆子又盛了一碗米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王林和队长惊讶地望着丁建成,但还是没有说话,第五碗米饭吃完了,丁建成还是没有吃饱。此时,他却再不敢去舀那锅里的饭了。而王林累极了饿极了却吃不下饭,一碗米饭半天也下不了肚,队长此时却笑了起来说道:
“真的是一个牛肚子,一个是小猫肚。你们怎么得了?我告诉你们啊,我们这里人均就那么七分多水田,那些山里面的瘦田亩产还不到三百斤,门口的肥田亩产产量也不过五六百斤。我们每年交了公粮后余下的口粮不够十个月吃的。大部分人家都要欠二到三个月的粮食。按你小丁这种食量,你的口粮可能只够吃半年,剩余半年你吃什么?而今年又多了你们两个,也就是说:我们生产队今年的人平比去年还要少分些粮食。我们早就不同意再接收知青了,但是,这上面年年硬性分派下来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真是没有办法。我讲的都是实实在在事,可没有说半句假话,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任何一个村里的老人或者去问你们的那个知青曾磊。”
丁建成是在农村和山里面呆过的人,他当然知道农村的苦。种田人吃不饱饭的事情他其实早就知道,因为家里困苦,他也是曾经饿过饭的。那种肚子没吃饱到夜间往外吐着清口水的日子他想起来都怕,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生产队长用心良苦说出来的话绝非针对他个人而言的。他话里透露出的是:时下这些下乡知青是在与那些本就处于半饥半饱的农民在争夺口中的食物。可是,这些处于极度贫困且善良的农民们,竟也无法拒绝与之抢夺食物的这些既年轻又不懂事的所谓的知青们。
这一天丁建成往“天岭上”送去十几担牛粪共计一千几百斤重。而王林下午表现比上午更差劲了,全天总共也送去不到六百斤牛粪,收工后,王林偷偷地对丁建成说:
“建成,我真不行,可能干不了农村的活,我真有点受不了。”王林来时在车上的那一番发自肺腑的宣誓,和昨夜的那一番冥思苦想以及他的理想情操似乎还抵挡不住这份实在不轻的体力活对他的折磨,在他胸中燃烧的激情似乎也被这沉重的体力活挤出的汗水浇灭了,此时他甚至有些想放弃自己拟定的所谓追求和抱负了。
丁建成忙劝说:“不要紧的,这力气慢慢做着做着就会做出来,我是做习惯了苦力所以才能干,刚做的时候还不如你呢,你在学校打篮球不比我差,在这里干农活也一定不会比我差,不要急,慢慢来吧。”
王林摇晃着他的头,表示难受之极。有了中午队长对粮食不够吃及对农村困苦的一番诉说。晚上,丁建成怎么也不敢再放肆地吃饭了。三碗饭后,丁建成虽然没有吃饱,却也急忙放下了他手中的碗。他与队长打了个招呼,与还在慢慢地吃着饭的王林使了个眼色后,一个人慢慢地向老知青曾磊的家走去。
在老知青曾磊的家里,丁建成一坐一聊就是一个晚上。这天晚上隔壁雾寨大队与曾磊同一年下乡的一位老知青来了。他是正宗的老三届,叫李静。一米八二的高大个子,笔直的身板,黑红的脸上一双浓眉大眼,讲起话来声如洪钟,且面带微笑,有着很爽快的个性,让人一见就有一种很亲和的感觉。
“老弟你好,什么时候来的?”
一句“你好”是那样的新鲜、亲切、时髦又新潮的问候,在偏僻的山乡几乎是听不到的。
“啊,前几天,才到不久呢。”
“老弟,自我介绍一下啊,我就隔壁雾寨的,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今后请多走动多关照,我们那里虽也是穷山恶水,但却有很美的风光,是一座秀丽的寨子,欢迎你随时到我那里去玩。”
“好的。”丁建成很高兴,能在这里接识一位老三届知青,多一位有鲜明个性且风趣健谈的朋友,丁建成真是从内心感到欣慰。
“建成!”从队长家里刚吃完饭出来的王林在大声地叫喊着,一进来就告诉丁建成:
“队长说了,过几天就叫我们一起去公社去买回我俩的炊具,他要让我们自己开伙煮饭吃了。”王林的神态似有些惊惶失措,他从来也没有自己去煮过一餐饭,根本就不会煮饭菜。
“好,没事这些我在行,去就去吧。”丁建成本就不想看着人家的脸色吃饭,他正想早点自己弄着吃,他心中反而更踏实了。
“我不会煮呀,天啊!我会吃生饭。”“哈!哈!”他的话让李静大笑不止。看得出,王林这一两天已经由来时的满腔激情一变为沉寂了,面对大山,他什么也不适应,面对这些农人,他什么也不知道,处处都显得陌生无知。怯怯的眼神是那样的可怜兮兮,面对那些从未伸手做过的事情,总显得无能又无助。
“这有什么难,我会教你的,要不我俩就一个灶头吧?合着伙一起煮饭吃吧,省了你自己煮?我们兄弟俩住在一间房子里弄两个灶头多不像啊。”
“好极了!我求之不得呢。”王林像是解脱了,高兴不过。
“来认识一下,这位老哥李静,隔壁雾寨大队的老知青,我们的老兄。”丁建成友好地把李静介绍给王林,笑容立时出现在王林一分钟前还愁烦的脸上,他朝着李静友好地点头致意。
李静,是下乡知青中最有才学的一位,但他的家庭背景却是最差的一个。他的父亲是五十年代初毕业于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就是在那样一个“反右”斗争时期,因为在一个建筑工地对领导说出了那么一句:“不懂就不要装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们这样弄下去,国家将会遭受严重损失的”而被打成了右派,这位才学过人的知识分子却在遣送回老家的路途中,因心中的委曲无法对人诉说,硬是从列车车厢里跳出去自杀身亡了。
他的母亲也在后来的几年里因精神打击和病痛折磨早早去世了,留下他们兄弟两人。小小年纪的兄弟俩靠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叔叔帮助和他们自己打些零工来维持十分贫苦的生活,可是,他居然还读完了高中。再后来,他又与初中毕业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一起下乡了。此前的丁建成还总认为自己的家庭身世惨淡,哪知来这青山大队还只两三天时间就遇上了几位比自己遭遇更悲惨的人,而他们在面对窘困却是那样的乐观豁达,丁建成被眼前的两位同类悲苦的命运打动了,同时,也为他们面对惨痛的人生,有如此顽强的精神而震撼,眼前的李静让他深深地感佩。
知识丰富的李静大哥用他那带着磁性的声音为几位同类解释着广义上“知青”的深刻含义:
“所谓‘知识青年’,是指受过学校教育,有一定文化知识的人,是对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人的泛指,它指的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一个特殊的群体,而这所谓的‘知识青年’也是对有知识和无知识的我们这苦命的这一代人的一个缩写一个统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