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这封言词犀利,有无数个问号和惊叹号的信,丁建成仿佛看到了那个饥寒交迫的知青同类还在挨饿,可自己却无力相助。他的一声声质问,让丁建成服服帖帖,可自己却无言诉衷肠。丁建成寒心,还有什么比付出了汗水和心血后得到的却是辱骂更为难堪的事呢?丁建成恨入骨髓,他恨那个腰缠万贯同样是知青的张建军,怎么会面对知青同类们的疾苦如此地冷酷无情。这么些年自己为知青奔走呼号,这么些年的等待,这么些年的期盼,盼来了什么呢?今天的丁建成终于如大梦初醒,这种等待,等来的不是知青们的和睦相处,这种期盼,盼来的不是知青们心中的希冀,大多知青们是不幸的,知青们心中的期盼、希冀似乎离他离他们越来越遥远了。
丁建成把复印信扔在桌子上,此时,本就对人心叵测的官场心灰意冷了的他在想在反思,我做错了什么呢?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应该是一个无愧于社会,无愧于知青,无愧于这个小小官位的人,我错在哪里?既然没错那么我还有必要保持这样的一种低姿态,以一种谦逊的态度去奉若这神明般的官场?去顶礼膜拜这些腐败,去迎合浮躁喧嚣人心叵测的社会吗?我还有必要面对那些假惺惺的笑容去提高自己所谓的道德和修养吗?不!龇牙裂嘴的虚假是我深恶痛绝的,张建军的卑鄙龌龊更是知青们也是我最为义愤填膺的,不能与其同流,不能同乎流俗,合乎污世!
上级曾找过他,说是他不尊重领导,关于“尊重”二字,他有自己的见解,首先这种“尊重”应该是建立在相互的基础之上,其次那就是看对方值不值得尊重,他不喜欢冗赘沉长的文字,他的工作作风是快刀斩乱麻,上级压下来的和下面找上来的每一件工作都不能拖沓。他自认为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他认为凭自己的能力做这些事绰绰有余,他认为自己相对年轻,他的眼睛好从不戴近视和老花镜,但这知识不一定就比那些戴眼睛的人低,智慧甚至于还高过他们呢。这么多年了,总在这样的一个副科位置上兼职着主任科长的工作,不正能说明我是能够胜任这些工作的吗?
窝囊,自己的确是窝囊了,这官总也做不大,可这官运不亨通并不是自己的能力不行呀,总不能为了把这官做大,把这官帽子戴高些而不要人格吧?关于修养,他认为正是这种所谓的“修养”助长了那些工作拖泥带水,从不认真负责的人,那些哼哼哈哈应付了事的人最有修养,但是,他们能做工作吗?那种所谓的涵养真的是好事?上去了的那些人,他们真的德才兼备?对,他们最懂得尊重领导,那是因为他们骨子里装着封建观念,他们用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办法最终又换回新一帮下级对他的点头哈腰和阿谀奉承,这样的尊重不就是封建的延袭,这样的尊重不就是逐级奴隶化吗?
动不动就抛出一个吓人的组织,你了解我们的基金会吗?而面对他们冠冕堂皇上纲上线地抛出这么个组织,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是喑哑无声,忍辱负重,噤若寒蝉吗?唉!这官看来是做不下去了,不做了呢?不被它人操纵,不当这傀儡木偶,走人呢?行吗?想到这些丁建成心中有些苦涩了。这人啊,总希望被人尊重,又总希望得到社会的承认,个个都不希望平庸,可是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够辉煌而不平庸呢?这些深陷于凡尘俗世,被官场,被功名利禄纠缠羁绊着的人,又怎能顿悟这人生超脱呢?
金秋,桂花树却不再飘香,已到八月,可心中的八月却离他远去。心灰意冷的丁建成忧忧地走出办公室,从后花园小径绕道溜回自己的家中,可是,酒醉醺醺的张建军居然像无事人一样端坐在丁建成的家中,一股有名无名之火顿时涌上心头,丁建成进屋后重重地将门关上:“你这个无耻的知青败类,还有脸来这里见我?就你这样的心胸还想称霸湘南?湘南粤北的房产巨头你也够格?好!好!好!你有钱,那是你的,你走,你走!你再别来我这里,我们已经不是兄弟!”
可是,张建军却不走,他嘻皮笑脸,但霎时就转为一副无所畏惧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容,并大声地说:“我有这个权利呀,你凭什么不让我撤资呀?”
“你把资金撤走也就算了,可你居然还把那些贫寒的知青全部清退,这是为什么呀?哦,算了,我不求你了,再也不会求你了。从前你也贫穷但没有人看不起你,今天你富贵了但你龌龊低俗,我真的看不起你,我与你手下那些下打工的知青们一样,鄙视你的人格。”
八月十五,这夜的星空黯淡无光。真乃俗话所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天下没有永不散的宴席。就在张建军大富大贵,丁建成谋得一官半职,王林仕途顺风顺水,赵超荣归故里之时,一场发生在知青兄弟们之间的暴风骤雨就这样降临了。
走了,明天王林就要去另一座县直机关挂职锻炼,期限为三年。走了,丁建成也要走了,这时的他还不老,可是他的心却在这几十年的人与事中,在这样的一个尔虞我诈,欺上压下,人浮于事的氛围中磨老了。他又要离开生他们养他们的故土,一天之内,他把所有的移交手续全办妥了,车辆钥匙交了,电脑、办公用品全交了,他对这里已了无牵挂。
赵超走了,他在这里购置了一套养老的房舍,他要在他天命之年时再回来。到那时,他要返回这里颐养天年,但他没有食言,他的十万元捐赠被基金会花光了,基金会也拆散了,可是也为四零五零的贫困知青们解决了不少问题,一贯桀骜不驯的他说:这一次不能再擅自主张了,要回去与林妹妹商量一下,再去筹一笔钱来帮扶老了的知青们。
张建军也走了,可他却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不愿意把钱花在贫困知青们身上的他,却把他的资产全押在了澳门的雀笼里,这一次妈祖庙的神灵没有再给他好运气,他输了,输掉了他的全部财产,输尽了他的人格,输去了他短暂辉煌的人生。
怀揣着基金会的最后一笔资金一千元钱和自己不到一千元的月薪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伴和下丁建成又一次迈进那条古街的老巷里,静谧悠长的雨巷深处一个娉婷玉立的少女走出屋门迎接丁建成,此时的她端庄素雅,她是老知青何琳琳的女儿,明天就要跨入一所大学的校门了,丁建成把基金会的最后一千元钱给了她。她说:“叔叔你真好,听说你也曾是一个大学生,是吗?”
“是呀,我是时代的幸运儿,那时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可以跨入大学的校门,而今天的你们却真幸福啊,时代把这个幸运数反过来了,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可以跨入大学的校门,我真为你们而庆幸啊。”
何琳琳还是不在家,她家那道陋室的门还是那样静静地敞开着。她们娘俩在等待,何琳琳总在期盼着乡村的那个儿子回家,可是,儿子却从没迈进过这道家门。而这相依为命的俩娘却也生活得实在,她们心中总在盼着,念想中总怀有希望。她们虽贫却并不贱,何琳琳总用自己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在菜市场经风淋雨,顽强地撑起她一家人艰辛的生活,她用微弱的嗓音在那里吆喝着她淡泊却也安逸的人生,吆喝声里却充满着她对远方的期盼,吆喝声里充满着她对未来的寄托。
丁建成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走进张建军父母的老屋,他把自己这份不到一千元的月薪给了已经老态龙钟的张父。张建军的四个儿子都从桃源山庄搬了出来,那里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家,无处可去的他们全都由两位老人抚养着,可老人却真老了。面对丁建成的到来,原本乐观豁达的张父都不怎么说话了,他向丁建成递过来一支“相思鸟”牌香烟,自己也慢慢腾腾地点燃了一支,可随后便大声地咳嗽起来。丁建成问他:“还好吗?”老人不说话,摇头点头之间却已经表示出一种凄凉一种无可奈何。丁建成忧心忡忡,却也无话可说,拥挤的老屋里黯然无声。当丁建成郁闷地从老屋缓缓走出站在旧巷口再度一回头时,那里却仿佛发出一种只有他才能聆听得到的心碎裂的响声!
跨进这扇大门,一棵古松孤独地矗立在学校的篮球场边。它老了,老得都没有多少枝桠了,它老得连那斑驳的树皮也脱落了。近年来,眼见它一天天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没人考究过它的年岁,可丁建成自五六岁起眼眸中就有它。那时,它曾蓊郁葱绿。那时,丁建成还从老人们说起的故事里,隐约知道这棵老松曾苍翠挺拔。故事中好像有一位明朝的进士,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背靠着这棵苍松读书学习的,那些莘莘学子们就是依赖这片翠柏的灵气走进仕途的。故事中好像还有前清的一位大员,他在大红大紫时在失意潦倒后曾两度在这棵古老的大树上雕刻过字。啊!苍松呀,你见证了世间的冷暖炎凉;翠柏呀,你见证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古树呀,你见证了太多太多啊。
望着这棵古松,丁建成眼前像有父亲的影子。那是一位儒雅的军人,那是一位脚下曾打着绑腿,腰间别着一支小巧玲珑的左轮枪的父亲。望着这棵老树,丁建成的心情甚至都有些低落凉薄了。那位瘦骨嶙峋铁骨铮铮的父亲啊,你在那边还好吗?就在几天前,丁建成的父亲也走了,可他却是带着满身的伤痛和无奈去了天国的。这位愤世嫉俗穷极一生的老人,他一世都活在追求、期盼、等待、摇头、叹息的戚凉戚悲之中,他就那样流着清泪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这天,丁建成绕来绕去还是回了一趟母亲的家,这个平常把孝道看成是最高准则的中年汉子都有些不敢回家了,近年来,他不太敢走近父亲。那是因为这个从大山里回到城市的父亲胸中总有说不完的委屈,他眼中的那棵古松就像是他自己。夕阳下黄昏时,似总有晚鸦在苍松的枯枝上发出一阵阵嘶鸣,它像是在对着长天悲泣。万籁俱寂时,从没看破过红尘的父亲总喜欢一个人独坐在星空下扼腕叹息,历史的烟云在他的眼前总也吹散不去。
夜色渐渐地凄凉了,人影也慢慢地稀疏了。父亲走了,少小离家的父亲又走回去了。父亲,一个凡夫俗子,他没有看破这万千生态世相。蓦然回首,这深陷于俗世红尘的人有多少?这功名利禄羁绊了多少人?父亲看不透的迷惑,他不解的凡尘,丁建成又怎能顿悟呢?这人生又怎样去超脱呢?
可是他却从历史老人们那一张张写满沧桑的脸上,看到了用暴力去推翻重组的政权最终又被暴力取代了。他仿佛从前辈们那一声声哀叹中听到了历史回音壁上那沉郁顿挫的声音,那里镌刻着前辈们用血和着墨,用泪调成汁书就的章节。
人到中年的丁建成总感觉这“丁”氏家族的命运太凄怆了,这无依无靠的“丁”字啊,你好苍凉。祖宗们曾穷得“丁”当作响,父亲也曾孤苦伶“仃”,几天前眼见父亲的身体带着一颗解放战争留下来的子弹痛苦地呻吟,眼见着可怜的父亲老无所医、生活无着、诉求无门病死在陋室中。丁建成只能在心中祈求天下太平,百姓殷实安康,祈祷封建肆虐的凄风苦雨不要再卷土重来。
几十年过去,却难得恍然大悟。几十年过去,丁建成又变成了一个身在异乡的异客。此时的他,虽不至怡然自得,却也清心寡欲了。又是中秋,那夜,月儿圆了,可他却孤独了,他常常会在那块净土里想从前的那些知青们,他常常会在溪流边想离开了红尘的知青大哥朱小明。
喧嚣离他远去了,这里山峦叠翠绰约多姿韵致优雅。这一天,他坐在一条小船上,头顶有一片蓝天脚下是悠悠的绿水,这蓝天绿水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他,拥抱着这个从大山里走出去已经几十年了的知青,拥抱着这个一身伤痕的中年汉子。他常常在这里撒网捕游鱼,他常在这里拥依着属于他的那一片自然绿荫,纯净的空气总在他的身旁氤氲。暮色四合,小船悠悠向着静谧的八面山脉方向荡去,纯净的夜空再一次将他淹没在大山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