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的听筒里终于传来迟到了几十年的声音,它,来自于大洋彼岸英国的——北安普敦。此刻,一阵阵因激动兴奋而急促的呼吸音传过后,话筒里静静的:
“请问你是谁?”丁建成用正宗的山城土话大声地询问,可那头仍沉默无声。
“你怎么不说话呢?”丁建成再度提高嗓音问,静静的,电话的那头死一般的沉寂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里是丁建成家的住宅电话,请别再骚扰,我挂了。”就在丁建成要放下电话听筒时,对方焦急地开口说话了:
“别挂!别挂呀!你就是丁建成?你真的是丁建成吗?”对方柔软的女中音似熟非熟似远似近,却有一份优雅,但同样是这座山城里正宗的土话,显得亲切却又遥远。
“是的,我就是丁建成,请问你是哪一位呀?”哇地一声大哭,代替了对方的回答。
丁建成诧异:“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是谁呀?”
没有回答,哭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阵紧过一阵。哭声中仿佛有委屈像是有悲伤。电话听筒里蹊跷的哭声似一个打了结的疑团让丁建成困惑不解,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正在等待着对方慢慢地从哭泣声中缓和过来。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对方还在哭泣。丁建成疑虑陡增,怎么会有这样拿着听筒对人长时间哭泣的人呢?是一个认识自己的旧友?是一个正处在危急时有求于自己的人?听筒里的哭泣声慢慢地平息下来。
“我是何雁啊!”
“啊!”似一声惊雷,把丁建成震懵了:“怎么是你呀?你在哪里?”丁建成忧心忡忡,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握着话筒的手在颤抖,语气是那样的急切。
“我在英国的北安普敦,哦,它在英格兰的中南部。”此时她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
“哎呀!天啊,你是怎么去那里的?你怎么今天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呀?”丁建成喊叫起来,他明显在责怪着对方。
“大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祖国,我没有再回去过。”
听筒里又传出她嘤嘤的抽泣声,慢慢地把她的情况告诉丁建成:她是在大学四年级时,考取了公派留学去英国读硕士的,她说她对这个国家的情感是复杂的,她既爱这个国家,又怨恨南边的这块土地,从此断绝了再回来报效祖国的念头。她还说她在这座山城里只记得她的家人和丁建成,还有一个就是伤害了她的那个人,前者是她的亲情,那是与生俱来的,而丁建成却是她今生的思念,后者,则是她此生的仇恨,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那块疮疤还留在她的身上,它的烙印烙在她的心中,它永远也无法从她的身体从她的心中消失!
她还说她那里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它位于英格兰的中南部,伦敦以北六十几英里,是一个有着二十多万人口的繁荣且宁静的小城市,那里以友善、安全著称。她说选择那里是因为:她这一生就怕暴力,她还说:她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她已经前后生育了四个子女,但她却并不觉得美满,因为她对家乡的人,对家乡的事,对家乡的山山水水总是有着一份执著的牵挂和思念。
“建成哥,你能来看我吗?……啊?你要能来多好哇,啊?我不能回去你可以来呀。”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情似水,此时,却像夹带着一种期盼。
“当然,何雁,我可以去。但那些早就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我们不要再去计较了行吗?何雁回来看看好吗?仇恨已经化成了过眼烟云,它离我们远去了不是吗?忘记它吧。这里是生你养你的故地,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记恨这块热土呢?一切痛苦都已经过去了,记得吗?那块山坡上有你喜爱的山花,回来看看吧,那里记载着我们的苦难,可是那里也记载着我们曾经有过的幸福呀。”
电话的那头再度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是那样的悲戚,是那样的揪人心怀,让人辛酸、颤栗:“建成哥!我的建成哥呀!那个山坡上的花仍旧灿烂,可我却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呀!”
两个小时的越洋电话在一片爱恨交织的回忆中,在悲悲戚戚的哭泣声里结束了,丁建成放下那只红色的话筒,静静地望着它发呆,眼泪却无声地流了出来,唉!她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打一个电话呀?丁建成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俄国诗人普希金曾经说过:“一切痛苦都将过去,而过去了的,就将变成美好的回忆。”然而,在这些知青们的回忆中却是那样地苦不堪言,那个青涩无悔的年代是那样无情,摧残了他们的青春,蹉跎了他们宝贵的岁月。
这一天的下午,丁建成来到他们从前非常熟悉的这座大山中的县城。此时的王林已经是赫赫有名的父母官,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七品芝麻官,而是他的政绩名扬天下,他是从知青中涌现出来的廉政官员,被派往这个县城仅仅是在挂职锻炼,他的政治生命将由此走向正轨。他还是那样和善可亲,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睿智幽雅,他总是这样轻声地说着话,语气中永久地保持着过去的那种谦逊,就连他的身材都还保持着当年的清瘦,只是那一头漂亮的黑发已经稍见银丝,眼神中透射出的是那种饱经沧桑却又百折不挠的中年人成熟的智慧之光。
夕阳,照进县委机关宽大的办公室里,慢慢地施舍给他们微微暖意。小圆桌上,两杯山里的清明绿茶正飘散出一阵阵清香,两个曾经朝朝暮暮,抵足而眠,在一起生活了近千个日夜患难与共的知青兄弟,正在畅谈着人生的成败得失,叙述着当年他们共同走过的那段崎岖、蹊跷的山间小道。啊,那时两副年轻的身板是多么的笔直挺拔呀?那间低矮的黑屋里曾经历过多少的苦涩,在那些人性扭曲了的岁月里,给他们留下了几多的惆怅啊?
“唉!就不要去想过去了,想起心里难受呀,我的兄弟,什么时候再升一级?还是升两级吧,就像走进这间办公室一样,从正科一步跳跃到正处,再创造一个奇迹吧!”丁建成由衷地投去敬佩的眼神,却也是对兄弟的一种真挚的鼓励。
“正厅?副厅?哈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想都没有去想过,建成哥,你还是那个鬼精,哈哈!你懂……唉!难啊!”王林长舒一口气不住地摇头。
丁建成从王林那摇头叹息无奈的表情中,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位知青在从政的道路上是多么的不容易,而王林却从未责怪过自己轻易就放弃了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官位,多年前王林给丁建成一本书有这么样的一段话,让丁建成总是记忆犹新。
“中国之所以长期延续着封建社会,主要原因是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战争太多,农民起义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同时又是历史前进的阻力,农民战争一方面打击了封建生产关系,一方面又修补了封建生产关系。”
这中国的封建历史,不就是这一代人推翻了那一代人的专权统治,接下来又继承了上一代人的专权统治,那么,今天的这个让天下人追求了几千年的民主自由又是怎么样的一种艰涩呢?什么时候才能在中国的这块土地上见到真正的民主呢?窗外的夕阳再度向宽大的办公室里走近,静静地抚摸着两位中年人的身体,抚摸着两位从高山峡谷中一次次死里逃生有幸生存下来的人。
“建成哥,他们过得好吧?”王林问。
“你在说谁呢?他们没有你精彩,你才是时代的幸运儿呀。”
“张建军最近的情况怎么样?见到人没有?”
“如今他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但我知道他此时应该是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了,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什么地方,还有多少财产谁说得清楚呢?”
“这个无聊的家伙!真的没救了?我们帮不了他了?”
“没有办法的事,几十年了,他赚得不少,可是他输得更多,谁也管不了他谁也帮不了他。”
“朱小明呢找到了吗?他就真的把我俩给忘了?”
一提起朱小明,丁建成心中就难过:
“那是一个多有才的好后生呀?榕树下的故事他还没与知青们说完,却从红尘凡世中消失了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没有人能找到他,有人说他躲进了南粤的深山,有人说他出国了,就连他自己的父母都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找不到了,说好了要去泮溪茶楼啜茗品尝泮塘马蹄糕、八珍茭笋皇的,可是,哪里才能寻到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