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与丁建成这天被安排清理生产队的红薯地窖,吃过中饭后,他们来到山村附近几处散发着腐烂变质气味的红薯地窖门口停住了脚步。丁建成坐在地上不动了,他老半天也不愿意干活,一个人点燃一支香烟,双眼却望着远方的西南边,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整个下午他始终不肯伸手做一点事,只是一个劲地坐在洞外抽着那种劣质的香烟,任由王林怎么样大喊大叫着要他帮忙,他却仿佛跟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王林不知道这小子为何犯傻了,可能是什么事情又让他心情不愉快了?于是他索性一个人干,再也不去打扰处在静思中的丁建成,可王林却不知道此时他们身边的红泥窖让丁建成鲜活的记忆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红泥坡上,回到了那个让年龄还尚幼的丁建成失魂落魄战战兢兢的红泥洞中。
初秋的一个下午,骄阳似火,在强烈地炙晒着篮球场上的十位青少年。可这强烈的阳光却怎么也挡不住两个学校篮球运动的爱好者,一场如火如荼的篮球赛事正在紧张地进行中。双方的摇旗呐喊声不断。在这所学校就读初中一年级的丁建成也在这一年的秋天迎来了他青少年时期的第一次大喜大悲,篮球场上骁勇善战的他刚从比赛场上下来,就被校革委会罗主任厉声地喝住了:
“站住!丁建成,丁建成!你给我站住!你怎么参加了这篮球赛!啊!”
丁建成满头大汗地张开他那一双懵懂的眼睛,看了一眼因严重罗圈腿而站立不直,像总躬着腰的女革委会主任,怯怯地低下了他的头,小声地回答她:
“罗主任,是队长和周老师要我参加的。”面对校长兼革委会主任的厉声呵斥,丁建成刚才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骁勇不见了,他不敢抬头看罗主任,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穿了洞的球鞋。
“你凭什么加入这场比赛,你有资格打这种代表学校的比赛吗!”
“罗主任,我一个人就投进了六个球,我得了十二分,为我们学校赢了这场比赛呢……”丁建成瞥了一眼仍旧十分严肃的校革委会主任,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地,被羞辱得面红耳赤,沮丧地低着头,轻声委屈地辩护着。
可罗主任的那双三角眼里却喷射出一道女性少有的凶光,并恶狠狠地说:“学校的荣誉?学校的荣誉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的妈妈是一个被挂起来的反革命,因此,你没有资格参加这种比赛!今天,你可给我记住了,你不能再参加代表学校的任何一场赛事!你走吧!”说罢,她气呼呼地转身向学校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走去。
“罗主任,请稍等。”
不远处的周老师向罗主任挥手大声地呼喊着,迅速朝罗主任走过去,原来他一直都在远处静观着罗主任呵斥丁建成的这一场面。他的身边还有一位丁建成不认识的,身高总有一米九零以上的,满面正气凛然的中年男子。
“什么事?我正好要找你呢,周老师,怎么让一个被管教对象的儿子去参加学校这么重要的一场赛事呢?啊!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嗯?”
“哦,是这样的,罗主任。”从体育学院毕业,在学校分管体育的周老师不到三十岁,比罗主任年轻,此刻他满脸堆笑地对罗主任说:“省体校和地区分管体育的领导来了,他们要在我们学校里发现体育苗子,这场比赛也关系到我们学校的荣誉,所以,我就……”
周老师的话还没说完,罗主任怒喝声又起:“没有什么所以!这也是你能作主的事情吗?啊!……你太没有阶级立场了,你怎么就不叫他们先来找我?你太放肆了!”
“主任批评得是,我错了,以后我会注意的,呵呵。”周老师谦逊地一笑接着说:“罗主任,你看,省里面体校的老师来了,他们要与你商量一件事,你看是不是接待一下呢?”
“嗯,叫他们到我的办公室来吧。哦,现在不行,我要安排书写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的标语。这样吧,晚上七点,你和他们一起到我办公室来。”
丁建成远远地站立在学校的一棵苦楝子树下,心中无比懊恼,可他却把周老师和罗主任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从小就生长在校园里的他,耳濡目染了学校里的一些事情,这位罗主任从师范学校一毕业就来到了这所当时还是小学的校园,那时的罗老师还很年轻、稚嫩,丁建成曾亲眼目睹一位老校长语重心长地批评教育她:“你也是一个从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你担负的是为人师表的职责,你在那黑板上写下那么多的‘白字’,你这样是会误人子弟的,知道吗?你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不能允许你有下一次。”没有过多久,这位年轻却不学无术的老师,因教学业绩太差,而被老校长撵出了这所学校。可是,不久的红浪席卷着神州大地,文革来了,世代受穷出生好的她虽业绩平庸,却趾高气扬地回来了,而且,她还取代了那位受人尊敬,有着铮铮铁骨的老校长的职位。
这天晚上的七点钟,丁建成的妈妈向篮芬手握着一把竹扫帚,手腕上挂着一只写着“现行反革命”字样的白袖筒,在打扫完厕所卫生后,经过校革委会办公室附近时,里面传来了罗主任那破锣嗓子般的声音:
“刘勇,行,他的父亲前天还来过我家一次呢,我了解他的家庭,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子弟,让他去,我们就是要输送这样的革命接班人。”
“好!罗主任,那么丁建成呢?这个孩子的身高和他的体育素质非常好哇,他是个篮球运动的好苗子哟,请你把他也给我们吧,行吗?”办公室里面传出省体校老师厚重的声音。他是有意压低了嗓门,像是在祈求罗主任开恩似的。
“哦?丁建成啊,他……不行!他的出生,他妈妈的现行问题都还没定案呢,怎么能让一个‘反革命’的子弟去上体校呢?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呀。我们不能埋头拉车,却不抬头看路……”
省体校的老师见罗主任那样的一副官腔恼火着急起来,但在这样一个黑白颠倒时期他也是见惯了的,见怪不怪的,心知这实际就是地方上的一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利,对被选中的苗子进行打击报复,但他们的说词却也冠冕堂皇,能让你无处可击,可是放弃这样的好苗子又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一番沉默后,他斟词酌句地说:“罗主任,你说得对,是的,我们就是要培养又红又专的人才。对了,你把他交给我吧,他跟我去了体校不就与他的家庭断绝了关系吗?我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又红又专的体育健儿,这也符合我们国家出生不由自己,道路可选择的政策嘛,对吧,罗主任?”
省体校的老师接着说:“‘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嘛,还请各地学校的领导多给予理解和支持啊。”说到这里体校老师的声音加大了,是那种对祖国体育事业的责任感在驱使着这位正直的人儿由心底发出的那份道义。此时,他义正词严起来,口气转瞬强硬:“是这样,我们发现一个运动员好苗子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们往往须具备我们所要求的方方面面都十分严格的身体条件和生理条件,他们应该是国家的人才!你们学校能同时选拔出两位这么优秀的人才,不也正是你们学校的荣耀吗?再说对于这种特殊人才,国家也是有规定的啊!面对国家的利益和荣誉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放人!”
罗主任本来就没见过大世面,见对方左一个国家,右一个国家,她还真有点沉不住气了。虽极不耐烦,但她还在用小觑的眼神望着体校的老师,可心里面已经在打鼓了,她怕一旦此事上面真追究起来,还确实不好交差,面对体校老师义无反顾咄咄逼人的气势,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心中已经决定让步了:“这样吧,我们校革委开个会,研究一下,让大家来讨论,丁建成这样的人,到底能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接班人,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很严肃的路线斗争问题,会上有工人阶级参加,还是由他们作出决定吧,不过你对丁建成抱的期望值也太高了点。”
“是……当然,倘若如此,万分感谢!谢谢罗主任给我们学校输送好苗子。”省体校的老师见事态已稍有转机,立刻起身从校革委办公室出来,长舒一口气后向校门外走去。
天啊,这事居然牵涉到了儿子的前途,向篮芬紧张得像做贼似地竖耳窥听着办公室里的对话,事关重大她不由得手心出汗。此时,一阵阵眩晕向她袭来,她把手扶住窗子边的沿口处才不至跌倒,她的另一只手向头部发出疼痛的地方抚去,作孽哟,那是前几年批斗她时,被罗主任指挥着那些无知的学生们扯去了一大把头发,如今已光秃了的地方。一旦天气骤变、精神一紧张、情绪波动太大就会让她头痛眩晕。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办公室的窗台,迅速地消失在黑暗的过道,怅然失望地回到那间由破教室改造而成的四面透风的家。面对儿子丁建成的背影唉声叹气,却只敢在心里说:“我的建成儿呀,你可真是投错了胎呀……”
丁建成陡然返过头来,把目光从苦楝子树前的篮球场上移向他并不衰老,可这时却十分憔悴的妈妈身上,看到妈妈手腕上的白袖筒上写着的“现行反革命”,他就愤懑难堪。十四岁的他,身高一米七八,挺拔的个头,优异的语文成绩,在同学们看来很头痛的作文,他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名列前茅,一次次的作文比赛他总能夺魁,篮球场上,只要有他这个中锋的出现也总能夺冠,他的勤奋和他与生俱来的聪慧,总是让同学们刮目相看。可是,他的家庭,他的出生,却又是那样地让他的同学们在同情他的同时却也为他摇头叹息。
他家里的那些历史问题,总让他在同学们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家里的那些所谓的现实问题,那些,那些,那些纠缠不清的问题,总让他在学校里无地自容。共青团组织不要他,也就罢了,可是就连这学校里组织的篮球队也因他的家庭出生而与他无缘。下午的篮球场上,他穿着一双球鞋,可他却只是一个局外的看客,而对方有组织的,训练有素的,强劲有力的攻势却让他心中着急万分。对方一个个命中率极高的进球真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了,可他却无法上场,急得他在场外不住地大声叫喊着:
“远投呀,快点进,越过他往左,去抢篮板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