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秀提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与陈青一块儿去了刘小凤家。凤儿脸色苍白如纸,身上还长满小红疮,还时而发烧,时而流鼻血。凤儿见两位老师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脸上显得格外幸福与满足。
天已晚了,陈青和赵秀秀走了出来。在路上,陈青对赵秀秀说:“我看刘小凤不像是感冒病,她脸色太不正常,身体太虚弱,可能是其它的病。我想周末带她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县医院我有朋友,看到底是啥病情,你说可以吗?”
“这当然好啊,可她家有钱吗?”赵秀秀问道。
陈青没再开腔。
俩人走到学校,赵秀秀说:“你回吧,我回去了。”
“路挺远又不好走,还是我送你吧,也体现一下绅士风度。”
赵秀秀没坚持,俩人打着手电走。
“小赵老师,我问你一个私事。”
“说吧,我肯定回答你。”
“村里是不是有人在追求你?”
赵秀秀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一句:“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同时每个人也有拒绝的权利。”
陈青明白了其中缘由,反而一时无话。脚步声把夜晚踩得清脆着响,像谁在啃吃生萝卜。走在前面的赵秀秀突然停下来,说:“陈青,我也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随便问。”
“你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这句话好像是从天边飘来,钻进陈青的耳朵。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对陈青来说,恍若隔世。那个她和陈青是大学同学,又一起工作了两年,突然有一天跟着别人走了,一下成了县长的儿媳,离开了教育单位,一下成了县政府接待办的副主任。爱情是什么?它的价值抵不过一个副科级职位,往事不堪回首。
“曾经有过,只不过如今成了他人妇。”陈青淡淡地说,那话语就像这朦胧的夜色,虚幻而不真实。
到家门口,赵秀秀邀陈青进屋去坐一会儿。陈青婉言谢绝,说天太晚了。赵秀秀回到屋里,琢磨着陈青路上问话的目的,和他回答的话的意思,脸不由红起来。陈青原路返回。走着走着,陈青感觉有个黑影在跟着自己,停下来用手电筒四处照了照,又没发现什么异常,继续往前走。突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他砸来。陈青头一偏,那东西擦额头而过,落在了田里。陈青知道遭暗算了,干脆停下来大吼一声:“什么乌龟王八蛋缩头缩脑的,有种的给我出来。”只听不远处哗啦响一下,再没有声音,陈青大步流星回学校。
“二癞子”在学校屋檐下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回来,于是准备回去。一道电筒光从远处移来,直奔学校而来。谁这么晚了还来学校?“二癞子”躲起来想看个究竟,说不定还有好戏看。来人走上台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二癞子”大喊一声,那人打了个颤:“谁?”
“嘿嘿,不认识我了,二癞子。”
“你狗日的,吓我一大跳。这么晚不在家挺尸,跑学校来干吗?”陈青用极其恶毒的话骂“二癞子”。“二癞子”并不恼,也不等陈青说请进,就直接钻进了屋。“夜太长,没事干,跑这儿来听你拉二胡。”看见桌子上有一瓶白酒,还有花生,“二癞子”又说,“不听二胡了,干脆咱们喝酒,”说完就去找酒杯。
“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陈老师,我们也算朋友了吧,咋这么小气。来,喝酒。”“二癞子”看见陈青额头受了伤,说:“郎个搞起的,是撞倒的还是被人打的?”陈青没理他。
俩人把那一瓶酒喝完,就散了。喝的中途,陈青问“二癞子”:“二癞子,要是将来我有事请你帮忙,你帮不帮?”“二癞子”拍拍胸脯,说:“只要你陈老师开口,我不帮是孙子。真的!骗你我是狗娘养的。哪怕杀人放火也干。说吧,有什么事。”“谁叫你杀人放火,你不怕坐牢我还怕呢。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赵秀秀吃过早饭,拿起书本就要去学校,赵发叫住了她,说:“秀秀,当民办老师了,离公办教师的位置只差半步了。你要努力,我也努力。”赵秀秀答应了一声,说:“爹你没事吧?有事放学回来说,我现在去上课,不然要迟到了。”“迟到?在黑水河村敢说你的人还没出生,黑水河难道不是我说了算?”赵发狠狠地说。“那爹,你有事就说吧。”赵秀秀停下来,手里拿着书靠在门上。“听说你这段时间和陈青走得挺近的,又是在一起吃饭,又是一起去看学生什么的,有这些事吧?”赵发问道。
“我和他是同事,一起吃个饭看看学生有什么不对吗?哪个烂舌头的在后面乱嚼舌根,无聊不无聊啊。”赵秀秀瞪大了双眼。
“秀秀,爹也是为你好,你就不要问是哪个说的了。你今后和陈青要保持距离,一来他是犯过错误的人,二来他早晚要回城,我是怕他欺负你,给你提个醒……”
“我的事我自己管,我上课去了。”赵秀秀说完就走了。等赵秀秀走远,一个人影溜进了赵家。
“叔,秀秀如何说?”那人问。
“着什么急。不是有我嘛?这事你就一百个放心,我做主。”
“我听叔的。”那人唯唯诺诺。
“我交给你的事呢,办得如何?”
“叔,不好办啊,那狗太凶,近不得身,打不了。”
“愚蠢,打不了还不会想其它办法?”
“啥办法?叔你点拨点拨。”
“真是愚蠢,人要吃饭,狗也要吧?人吃了有毒的饭要死,要是狗吃了呢?”
“噢,我明白了。”
俩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六
赵秀秀看见陈青额头上的伤,不由自主伸手去摸。“怎么弄伤的?”陈青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昨晚回来,不小心撞到墙上,不碍事。”
“疼吗?”
陈青摇摇头,说:“上课吧。”说完陈青吹响口哨,在操场上玩耍的学生像一尾尾游动的鱼,游进教室,等候老师上课。
周末,陈青带刘小凤去县医院检查。最初同孙桂兰说这件事的时候,孙桂兰并不同意。这让陈青很吃惊,问为什么。孙桂兰不解释,只说让凤儿再等段时间看看,说不定病就好了。陈青坚决不同意,说不能拖了,再拖可能小病成大病,酿成大错。孙桂兰还是不同意。陈青急了,说:“你这当母亲的难道是铁石心肠,看不出小凤的病在加重,她越来越难受吗?难道要等她……”情急之下,陈青差点说出最不吉利的话。孙桂兰忽然泪水如黄豆般大小,簌簌而下。凤儿在床上说:“陈老师,别责怪我妈。为了给我医病,家里粮食都卖了。妈妈自己顿顿吃红苕。”说到这儿,凤儿也哭起来。陈青一下明白了孙桂兰拒绝去县医院给凤儿检查的原因,走过去给凤儿擦干眼泪,说:“不要哭,老师带你去。”凤儿又高兴地笑了。
从黑水河到乡上,一直是陈青背着凤儿,孙桂兰几次说自己要背,都被陈青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俩人除此无话。陈青逗凤儿说笑,然后又提议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碧水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歌声像天空飞翔的风筝,飞得老高老远。
来到医院,陈青找到自己高中同学胡伟,请他帮忙联系一下专家。胡伟爽快答应了。
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说住院观察几天,顺便等检查结果出来。孙桂兰拉住医生的手问:“医生,我女儿的病重吗?她得的到底是啥病?”医生安慰说:“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我也说不准,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快去办入院手续吧。”
陈青叫孙桂兰看好凤儿,自己去交钱办入院手续。
陈青第二天要回学校上课,临走时把孙桂兰叫到一边,说:“等化验结果出来,看凤儿到底患的啥病。不要着急,有事去找胡伟。”孙桂兰点点头,说:“陈老师,给你添这么多麻烦,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陈青说别说这些,又递给孙桂兰五百块钱,说拿着应急。孙桂兰坚决不要。陈青急了,说:“这是在县城,你举目无亲,没钱咋办?拿着,有比无好,我下周末放学就来。”说完陈青把钱硬塞在了孙桂兰手里,又和凤儿道别才离去。
陈青走了。孙桂兰整天照顾凤儿,吃药、买饭、上厕所。凤儿总在床上掰手指头,数今天是星期几。看着孩子一脸的天真无邪,孙桂兰也露出笑容。
凤儿睡熟了,孙桂兰觉得医院闷,就出去走走。她毫无目的地乱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也不知要去哪里,反正就想走一走。走到一个门口,孙桂兰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大门,上面写着——丘山第一中学。孙桂兰一下迷糊了。好久远了,恍惚是前生的事,是几百年前的事,这所学校和自己有过关系吗?自己曾在里面生活过吗?孙桂兰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那时的孙桂兰才十几岁,初中毕业,全年级只有她和邓高才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孙桂兰心花怒放,感觉离大学之门只有一步之遥,离幸福美好的生活只有一墙之隔。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事故夺去了父亲和哥哥的性命,家里的顶梁柱倒下,整个家庭也就垮了。悲痛欲绝的母亲上吊自杀了,只留下孤苦伶仃的孙桂兰存活人世。孙桂兰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幸福生活的理想化为轻烟,飘向遥远的天国,再也不会重返人间。等清醒过来,孙桂兰已经毫无退路,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她匆匆嫁人,走上了人生的另一条路。太久太远了,短暂的少女美好时代已过。回忆是刺痛,回首往事是悲怆,孙桂兰匆匆逃离一中,心情像罪犯逃离现场时那样复杂。
陈青到了医院,看刘小凤病床上没人,发现孙桂兰也不在,以为母女俩出去逛去了,于是就坐到医院的石凳子上等。中午过去了,还不见人回来,陈青心里想,这母女俩还真能逛。
太阳隐没了,寒气上升,陈青感觉屁股上非常凉了,母女俩还没回来。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去问值班护士。值班护士说人昨天办完手续就走了。陈青问知道去了哪里吗?护士不耐烦了,说了声不知道,说完走出了值班室。
陈青决定去找胡伟。
“化验结果出来了。孩子患的是白血病,而且是晚期。”胡伟望着陈青,表情凝重。
“是不是搞错了?”陈青满脸惊异。
“这么严重的病不可能搞错,医院还专门组织了专家会诊,要相信科学。”胡伟把目光投向窗外。冬天来临,远处的田野萧索,万物苍凉,灰蒙蒙的一片。
“还有办法吗?”陈青用乞求的眼光望着胡伟,声音打颤。
“首先得找到相同的脊髓,也就是造血干细胞。即使找到了造血干细胞,也要准备好钱。整个费用至少几十万。”
“那如果实在不行,她大约还有多长时间?”声音像从地窖里一个个蹦出来的,寒冷。
“最长三个月,随时都有可能。”胡伟仍然望着远方,一字一顿地说。
陈青疯了一样,起身就跑。
七
快走到孙桂兰家门口,陈青停住了脚步。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赵发,这么多年你一直打我的主意,设计陷害我和邓高才,把他逼得远走他乡,你真不是人。”这是孙桂兰的声音。
“这,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依从了我,我把你家的赋税都免了,还给你发救济粮和钱。”是村长赵发在说话,嬉皮笑脸。“还有,我可以想办法,把陈青也赶出黑水河,让你去当代课老师。”
“为了我?你这人面兽心、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让狗剩做你的帮凶,你们将来真是一对好翁婿。你奸淫了村里多少青年媳妇,她们见到你就像见到狼,真是恬不知耻。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死后猪拉狗扯?”
“我就是一头饿狼,现在就想吃你。死?哼,死在你身上,我啥都不怕。”
陈青怒从心上起,握紧拳头,准备冲进去,把赵发打个稀巴烂。
“少动手动脚!赵发,我实话告诉你,这次我可以依了你。”这句话让陈青血液一下停了下来,不敢相信这话真的是出自孙桂兰之口。
“真的?”很明显,赵发也是喜出望外。
“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我答应了你又害怕了?”
“老子怕啥,你把刀拿开。”
“我把刀拿开?赵发,你尽想好事,我答应你是有条件的。”
“你说?”
“我不要什么减免税费,更不要救济粮钱,也不许你胡作非为把陈老师赶走,你只给我二十万块钱,我啥都依你。”
“二十万?孙桂兰,你疯了吧!我哪有那么多钱。”
“赵发,这些年你贪了村上多少的提留款、扶贫款。你巧立名目,乱收了多少这费那费?你自己清楚。常言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孙桂兰,你这是卖肉啊?”
“赵发,你这天诛地灭狗样的东西,你给不起就给我滚。”
“别,别,别,咱们好商量,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给你打个借条,后面逐步给……”
“放你妈的屁,没钱就滚。“
赵发退了出来,说:“好,孙桂兰,算你狠!二十万,你等着。”说完抱头逃窜了。
孙桂兰望着赵发的背影,扔下刀,扶着墙痛哭起来。陈青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肩。孙桂兰见是陈青,一下扑在陈青的身上,放声大哭。陈青忙用手去捂住嘴,然后用手指了指里屋,走了进去。
刘小凤见陈青来了,用手拍拍床沿,说:“老师你坐。”陈青点点头坐下,问:“小凤,感觉如何?”小凤说:“没啥,老师,我的病很严重是吗?”陈青想了想说:“比较严重,但能治好。”小凤歇息了一会儿,忽然抓住陈青的一只手,说:“老师,我会死么?”陈青一怔,慌忙用另一只手握住小凤的手,说:“小凤,瞎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死呢,我还等你好了去学校上课,帮我擦黑板改作业呢!”“真的?我不会死?”“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人?”刘小凤伸出手指,陈青也伸出手指,两人拉钩。
陈青强忍着泪水没有流出来,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总觉屋里少了点啥,又说不出来。他又看了看刘小凤,才把孙桂兰叫到外面这间屋。“事情到这步了,别着急。你如果病了,谁来照顾小凤儿呢?我让胡伟帮忙去找相配的骨髓,钱大家来想办法,你说好吗?”
孙桂兰红肿着眼睛点点头。
“哦,”陈青终于想起了少了什么,急忙问,“黑虎呢?”
“被人毒死了。”
“谁干的?”陈青望着孙桂兰,孙桂兰不说话。陈青明白了,猜到了是谁干的。
“你自己要多保重。”
夜已深,“二癞子”和陈青还在喝酒“。陈老师,有事你就直说,这样吞吞吐吐的。酒也喝得没个劲,你再不说,酒也不喝了,我回家睡觉去了。”陈青见“二癞子”真的急了,知道是时候了。“好吧,我告诉你,二癞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说的话。”
“当然记得。”
“那好,你去办一件事。你把耳朵递过来。”“二癞子”把凳子一移,头一偏,陈青附在他耳朵上说。
“陈老师,到底是读书人,考虑问题周全,做事滴水不漏。我也早想收拾那孙子,狗日的平时仗势欺人。以前苦于没办法,现在有了,咱们干一杯。”
冬夜深长,“二癞子”提一根木棒走了。陈青取下墙上的二胡,先是弹拨了几下。今晚拉的是《赛马》,万马奔腾,马蹄声声,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正上着课,学校校长、乡主管文卫的副乡长、李欢主任,还有一名公安、两名乡上的办事员突然来到黑水河小学,说有事情要找陈青。课停下来,两个班的学生挤到一个班去。一会儿村长赵发和民兵连长狗剩也来了,只不过狗剩拄着拐杖。
陈青叫学生都去了赵秀秀班。“赵秀秀,民兵连长咋啦?”“我也不清楚,听说是一个夜晚,有人去偷他家东西,他出来捉贼,把腿摔断了。”陈青心里想,不是捉贼,是被当作贼打了吧。
“今天这么大的派头,肯定有什么重要事。陈青,你知道啥事吗?”赵秀秀问。陈青连连摇头。一会儿,许多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