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李欢开始说：“陈老师，今天我们来，是因为有人说了几个事情，找你核实一下。”分管文卫副乡长打断了李欢的话，说：“不是有人说，是有人检举，你有几个方面的问题，希望你严肃认真对待组织的谈话。这决定着将来的定性，也关系到你还能否教书。”说完他还晃了晃手中的牛皮信封。陈青一下愣了，事情是冲着自己来的，看来别人早有准备。
“第一，你私藏学生，不如实把学生人数上报学校，私吞学生学费；第二，上课时间你带学生游山玩水，荒废学生学业，不能为人师表；第三，正常上课时间，你无组织无纪律，不请示学校领导或乡领导，擅自给学生放假，自由散漫，为所欲为，毫无组织观念；第四，生活作风腐败，天天往寡妇人家跑，深夜不回学校。请你就这几个问题说清楚。”
陈青明白了。这四条任何一条成立都够自己喝一壶的了。看来有人在黑水河要置他于死地，陈青感到背上直冒寒气。
村民有人在嘘唏这么一个年轻人，竟干这么多坏事。陈青等所有声音完全坠地消失，才开始回答。许多双眼睛都扣在陈青身上。
李欢说：“陈老师，希望你三思而言，慎重回答。我不相信你会发生这些事。”
陈青说：“谢谢李主任提醒。我会实事求是回答。我以一个教师的名誉，一个国人的良知，一个男人的尊严以及人格作保，请组织明查。”
“关于第一条，我承认我少报了两个学生名额给学校，至于原因，我开学时曾给校长请示过。”
“给我请示过？”校长一脸茫然。
“是的，有两个学生家里太穷，根本无力缴纳学费。我曾多次给学校打报告要求减免其学杂费。学校不同意，学生的家长也坚决不让孩子来学校念书。我为了让孩子不失学，就撒谎告诉学生家长说学校已经全面减免了两个孩子的学杂费，包括书本费。家长才让孩子来上学。因为我的工资也不高，我不能全部负担起他们的学杂费，我只能给他们买书本，不让他们失学。咱们办的可是九年制义务教育，不能让孩子失学啊！”陈青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哽咽。
“我作证，陈老师开学背书那天就给我说了，我当时说可能不妥，他说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今天在这里还想说一句，今天在座的肯定有比陈青老师工资高的。我想问问，你们为几个贫困孩子捐过款，买过书本？你们中有几个人自己掏钱买水泥、石灰，周末不休息，掏钱请人来修乒乓球台，做升旗台，买砖买瓦翻修教室？难道做善事还要受惩罚吗？”赵秀秀哭了，学生们不知啥时走出了教室，喊着老师，哭声一片。
村长赵发大喊：“赵秀秀，你给我出去。谁让你说话的，逞什么能。”
“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好事，值得大力提倡。赵秀秀老师的话，可以让我们更全面地了解认识陈青老师，这有什么不好吗？”李欢停了一下又说，“赵秀秀老师的质问，很有道理。我们到底做过几件好事，难道没做过好事的人反而更有权利去惩罚做过好事的人吗？”
大家谁也没说话，一时都沉默了。副乡长说：“这件事你们学校回去研究处理，说下面的问题吧。”
“第二条，说我在上课时间带学生游山玩水，荒废学生学业，我不同意。上课时间我确实带学生出去过，但那不是游山玩水，是观察生活。”陈青的话说到这里，一些人哄堂大笑。这时，民兵连长狗剩开腔了，“哪天陈老师上课时间带学生去唱卡啦OK，去洗脚房还是享受生活呢。”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你给我闭嘴。”陈青发怒了，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像蚯蚓蠕动。“你们去看一看以前的学生作文，个个学生都写的是在马路上捡到钱交给警察叔叔，或者就是扶老大爷或老大娘过街等。请问诸位，咱们乡有派出所、有警察吗？难道我们的学生周周都去县城捡钱或扶人过街吗？我问过全班同学，去过县城的仅仅两人，难道你们不为他们在作文中任意编造，甚至撒谎感到汗颜吗？难道我们的教育就是从小就教孩子说谎话、编瞎话骗人吗？这就是我们教育的目的和宗旨吗？”一连串的提问，众人无以作答。
陈青取出两摞作文本交给李欢说：“请李主任带回去，请相关老师审读。看到底孰优孰劣。”李欢说这个建议很好，回去就组织。
“关于第三条，那天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那段时间一连下了几天的小雨，有一天临近中午忽然天下大雨，我怕暴雨造成泥石流或山体滑坡，给学生造成人身危险，于是就私自决定放半天假。没有来得及请示学校领导，我请求学校给我处分。”
“不，还有我，这件事是我和陈老师商量决定的，我也有责任。”
“不，这事和赵老师无关。赵老师你也别争了。”陈青和赵秀秀俩人争着把这事扛起来。
李欢开腔了，说：“我看这不是啥大事，从实际情况出发，从保护学生身体、性命出发，这是件好事。如果有学生被泥石流或山体滑坡弄残了，甚至丢了性命，谁承担得起这个责任？校长，您说是不是？”
校长看看副乡长的脸，又看看左右：“也是。我看这事就这样了，严重不到处分去。”因为这件事怎么说也牵扯到赵秀秀，赵发也没发难，就这样过了。
副乡长脸色深沉说：“前三件事其实都是你们学校内部的事，具体处理落实你们自己回去商议着办，陈老师，你仔细说说第四件事吧。”
说到第四件事，人群中又炸开了锅。有人在小声嘀咕，有人翘起好奇心。狗剩大声叫喊：“你必须交待清楚，大家都等着呢。”
“关于第四件事，我不多说，只希望组织严查，甚至公安调查都可以，然后最终给出一个公正的结论。”
“不行，这事你说不清楚，就不能在留在黑水河村教书，败坏民风，影响恶劣。”赵发说话了。赵秀秀叫了一声爹。赵发说：“没你什么事，一个姑娘家，还不上课去？”几十双眼睛落在陈青身上，有期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有支持的。
陈青环视了教室一周，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狗剩，你要学会尊重人。你也有母亲，孙桂兰就是像你母亲一样的人。”狗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也没说出啥来。
“我说和孙桂兰有关的两点事情。”陈青接着说，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有人竖起耳朵等下文。
“第一点，请组织立案调查。谁用药毒死了孙桂兰家的黑虎？其目的是啥？再有，谁三番五次对孙桂兰纠缠不休，要挟利诱。”只见赵发给民兵连长狗剩眨眼睛，狗剩一下站了起来，忘了拿拐杖，“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嘴里直啍唧，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没用的东西。”赵发骂了一句，“陈青你扯远了，让你说你的事，你咋往那些道听途说、不着边际的事上扯呢？”
“那些事是不着边际吗？”陈青反问。不知啥时“二癞子”也来了，跑进教室说：“陈老师说的句句都是真话，我若说谎，不得好死。”
“二癞子”刚说完，警察突然站起来说话了。“我看陈老师讲的比要调查他的事情更严重，用药毒狗，侮辱妇女，这分明是横行乡邻，鱼肉百姓，确实可恶。看来我得在黑水河村住一段时间，认真调查走访，让事情真相大白于天下。”群众鼓起了掌，赵发望着副乡长，副乡长根本不理赵发，眼光望着窗外。
陈青又说：“我要说的第二点，和孙桂兰更有关。她有一个女儿，叫刘小凤，今年刚九岁，是我的学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她聪明、懂事。不幸的是，她患了白血病，急需换骨髓，需要很大一笔钱，可她家里太过贫穷。孙桂兰每天就靠吃红苕度日，家里的粮食基本卖光了。在这里，我恳请学校领导回去在全乡的学校发出倡议，为刘小凤捐钱。我也恳请乡领导，伸手援助的手，帮助孙桂兰渡过难关，解决一部分钱。我在这里代孙桂兰和刘小凤谢谢大家。”说完陈青给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欢说：“陈老师别这样，这事我们回去就做。不了解学生的情况，是我们的失职啊。”
冬天虽然来临，但人心还暖，希望就在。
八
看着刘小凤的病一天比一天重，陈青心急如焚。
陈青刚从孙桂兰家回来，就躺在了床上。他感觉这段时间特别累，睡眠不足，浑身沉甸甸的。咚咚咚，有人敲门。“陈老师在吗？”“谁啊，这么晚了找我，有啥急事吗？”如果是“二癞子”，就不开门了，让他下次再来，陈青在心里想。
“我，李欢。”
是李主任，这么晚了他来干啥？陈青满腹疑问，但还是迅速立了起来，打开门。
“嘿嘿，你小子不点灯，在黑暗中思索人生啊。”
“有什么事吗？”
“这是在下逐客令吗，还是表示无事就不能来看看朋友？”
“不是。是觉得有些突然。朋友？看谁啊？”
“突然？你还记得你报到那天我对你说的话么。我说过我会找时间向你请教的，忘了？至于朋友嘛，你还不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你啊！你看我能不能成你的朋友，配不配给你做朋友？”
俩人对视了一下，同时伸出手来击掌。陈青在柜子上找了一遍，啥也没找到。“可惜没酒了，不然痛饮一场。”
“想喝酒？等会儿吧，先做点正事。”
李欢从包里取出来两摞作文本，递给陈青。“咱们既然是朋友，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我有事求你。”说完李欢望着陈青。陈青说：“只要我能办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欢说：“没那么严重。这事既无汤也没有火。上次回去我组织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和小学部部分老师来阅读这些作文，读后大家感慨万分。于是，我产生一个想法，想请你给大家上一堂公开课，主题就叫‘如何让学生写出真实作文’，你看如何？”
陈青没有马上应承下来。接着，李欢又递给陈青二百元钱。“学校决定了，减免那俩学生的学杂费，这是学校的钱。然后你把学生名单报上去，把他们的学费交到总务处。”
“既然减免了学杂费，那还交什么？”陈青没搞明白。
“你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陈青一下明白了。
李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牛皮信封塞给陈青。“这里面一共是一千八百七十三块五毛钱，是全校师生的捐款，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我知道这也仅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但先应急，病不能拖。我们抽时间再到县教育局去，让教育局在全县发起为刘小凤同学募捐活动。涓水成河，相信组织，问题总是可以解决的。”
陈青这次一点都没推辞，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李欢像变戏法一样，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包东西和一瓶酒来。陈青打开一看，一包是花生米，另一包里面有卤猪耳朵、猪头肉，还有一只盐水烤鸭。“太奢侈了。”陈青笑着说道。李欢笑说：“奢侈是满足了生活必需品后的一种麻醉剂。今晚咱俩先麻醉麻醉，奢侈完嘴巴我还想奢侈一下耳朵，听听你这位二胡高手的琴声，不负明月夜吧。”
俩人痛饮，畅谈着人生、文学、生活。黑水河的夜晚充满玄幻，星斗耀辉。
天快亮时，陈青进入了梦乡。梦见仿佛是在春天，百花开放，争奇斗艳，漫山遍野都是花的海洋，陈青带着全班同学在春游。孩子们一边唱歌一边采花，遇到不认识的就问，陈青一一作答。忽然，陈青发现刘小凤不见了，忙问同学们看见没有，大家都说没看见。陈青慌了，边找边大声喊刘小凤。同学们也跟着喊，声音从山尖传到山谷，又在山谷中回荡。老师，我在这里。是刘小凤的声音！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刘小凤站在悬崖边，去采摘一朵鲜艳奇特的花。陈青喊，太危险，别摘了，快过来。刘小凤说摘了就来，又弯腰去摘，突然刘小凤脚下一滑，身子一晃，坠了下去。刘小风在喊陈老师。陈青大喊刘小凤，刘小凤……陈青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汗淋漓，一种不祥的阴影笼罩心头。
陈青起床。推开门，昨晚居然下了一夜的雪，外面已是银妆素裹，覆盖了远山，覆盖了道路，白茫茫一片。吃过早饭，陈青准备去刘小凤家，让孙桂兰明天把孩子送到县医院，不能拖了。
孙桂兰却抱着刘小凤来了学校，说凤儿想来学校看看。陈青见刘小凤今天精神特别好，脸色从没见过的红润。“凤儿，我拉二胡你听。”凤儿轻轻点了几下头。陈青拉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妈妈，我冷。”凤儿抬头对母亲说。
“我们回去吧？”孙桂兰问凤儿，凤儿摇摇头。
陈青取出了自己的棉大衣盖在刘小凤身上。凤儿说：“陈老师，你还是拉《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吧，我爱听。”
陈青望着凤儿说：“好吧，我拉十遍给你听。”琴声如水，在空气中流淌。
“妈妈，我困了。”凤儿说完头偏向了一侧。
“凤儿，凤儿，你怎么啦？”孙桂兰先是大声呼喊，后来变成了歇斯底里。凤……儿……那声音凄惨得让人撕心裂肺。
陈青把手伸到凤儿的鼻子下面，没了气息，凤儿双眼紧闭。
九
孙桂兰走了，去了遥远的广东。
孙桂兰走后不久，陈青收到了她寄来的信，看着手里的信，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冬天的夜晚很冷，陈青早早地上了床，在被窝里批改学生的作业。有人敲门，声音很轻。陈青最初以为听错了，没去开门。敲门声又响起来，这次陈青听清楚了，确实有人敲门，于是起身。他本以为是“二癞子”跑这里找酒喝，不想却是孙桂兰。
“快进屋，外面太冷。找我有事吗？”孙桂兰衣衫单薄，站在门外。陈青也顾不上许多，说：“你上床暖和暖和，有什么等会儿说。”
孙桂兰也没推辞，上床盖着，然后向陈青说：“我冷。”
陈青估计孙桂兰感冒了。“我再加一床被子吧。”孙桂兰摇了摇头，伸手拉着陈青的手用力往床边拽。陈青明显感到孙桂兰在打抖，于是就坐了上去。孙桂兰把陈青的双手拉着突然按在了自己的胸脯上。陈青只觉血往上涌……也不知过了多久，陈青回过神来，展开了手中的信纸。陈青：
“请原谅我的不礼貌。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有一个女孩，正是花季年龄，正为理想奋斗着，突然有一天天崩地裂，亲人全部离去。女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迫于生存的压力，匆匆结婚。可一年时间不到，她嫁的男人却得病死了。于是，流言四起，说她是丧门星，克死自己一家人，如今又克死了男人。她感觉活不下去了，深夜去河里自杀。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又被人救起。再次嫁人，生了凤儿，她本以为就这样可平稳度过一生。哪知无情的命运再次降临，在凤儿一周岁时，凤儿爹外出打石头被炸死了。这一下，就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可为了凤儿，她得生存下去，不能管别人的热嘲冷讽。
孤儿寡母，这些年被人欺负是家常便饭。苦就不诉了，可她守住一道底线，活人是干净的。关于凤儿，她应该是快乐的，有那么多的人在关心着她，爱着她，为她付出。虽然，她最终还是像花朵在风雨中夭折，凋谢。一个生命的逝去是残酷无情的，但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童年，幸福而短暂的一生，这是我内心最大的安慰和平衡。
陈青，你曾问我，我那么做是感恩，还是没有男人的日子太久，是本能或许别的？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因为我当时也不明白。我现在想明白了。可能你说的都有，但还少了一点，那就是爱。陈青，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给我心灵打上烙印、给我生命留下终身抹不去痕迹的人，我走了，愿你平安快乐。”
陈青读完信，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赵秀秀问陈青，一年又要过去了，有什么打算。陈青说：愿新年变新人，万千气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