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秀之的工作有着落了，这是表叔邬立功说的。
从邬立功嘴里说出来的话，对于秀之的父亲于岩、母亲滕小英来说，那不是简简单单的好消息，简直就是死人的眼睛——定下来了，是不可更改的最高律令。所以，母亲滕小英高兴得连说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这是邬立功说的第一句话，说完端起大瓷碗，喝了一口秀之为他专门倒的开水，开水里还加了两勺白糖。邬立功望了望秀之，一对小杏眼，苹果型的脸，亭亭玉立，天生丽质，几年的大学生活，人更是优雅文静，落落大方，真是个美女。邬立功又转动脑袋对于岩说：“事情虽然有眉目了，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是的，是的，真是麻烦秀枝表叔了，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好不好？”于岩边说边点头，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快，满脸的讨好。
秀之读小学时，父亲带她报名，取的名字叫于秀枝。考上高中后，秀枝觉得这名字忒土，俗气，就自作主张，把“枝”字改为“之”。秀之想，虽说仅仅是一字之差，境界却大不相同——“秀枝”只是和花草树木有关，虽然秀气，但怎么都是枝枝丫丫的，都不是主干，不是栋梁之才；而“秀之”，则可作千般解释，有言尽而意无穷的韵味。但改名的事，秀之没有给父母解释，因为秀之知道自己父母的文化水平，解释也白搭。所以，父母仍然叫她秀枝，其他人则叫她秀之，包括档案里，那“秀枝”就成了曾用名。
“秀枝，去帮你妈煮饭，杀一只鸡，今天我要和你表叔好好喝两杯。”于岩说完又大声喊：“长江，长江，在哪儿？来做件事。”
“哎，来啰。”一个小男孩从屋里跑了出来，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两只眼睛车轱辘样转动，说：“爹，啥子事？”
于岩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二十块钱，递给小男孩，说：“你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两瓶酒回来，顺便买一包烟回来。”于岩抽的是自家种的土烟，自从秀之上高中后，就没再抽过纸烟，舍不得，再便宜的纸烟一包也要好几块钱，家里哪来闲钱抽，于是就改抽土烟，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去买上一包纸烟招待客人。
“好。阿黄，我们走。”话还没落音，人已跑出去好远，一条大黄狗也箭一样冲了出去。一人一狗，跑在乡村的小路上，迎面而来的是一阵阵含泥腥的风。
家里人各忙各的去了，于岩才低声说：“表弟，为了秀枝的事你也尽力帮忙了，我们一家感激你。将来秀枝工作了，领工资了，她也会感谢你的，你是她的大恩人啦。”
“哎，不说这话，谁叫我们是亲戚嘛。”邬立功说。
“表弟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于岩问。
“接下来嘛……”邬立功把最后一个“嘛”字拖得老长，又停了停，端起大瓷碗又喝了一大口白糖开水，然后才说：“我还是先说说那一万块钱是怎么花的吧。”邬立功从自己包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吸了两口，然后才慢慢地说：“给单位三个头各买了四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给人事股长送了两条‘中华’烟、一瓶‘茅台’酒，又分别请一把手和管人事的头吃了饭，他们才基本同意研究研究。表哥啊，你要知道，单位上的事情复杂着呢，有的领导说我们研究一下再说，其实是个推口话，给人找个机会下台，潜台词就是没戏。”
“表弟，你们领导不是说的推口话吧？”于岩问这话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嘴唇在微微颤抖，两只眼睛突然暴胀，铜铃似的看着邬立功。
邬立功吐了一个烟圈，笑笑说：“表哥，看你这个人，一句话都把你吓成这样了，真胆小，我们单位领导能糊弄我？我是啥人，那么好糊弄的？实话告诉你吧，有的领导说研究一下，其实就是同意了，只不过还要做做样子，走走形式罢了。像我们单位的头对我说研究一下给答复，虽然还说不上是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但也是八九不离十的，表哥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吧。”
“那就好，那就好。”于岩重复了两遍，额头已微微冒汗，听了邬立功后面的一句话，神情又放松下来，也端起手边的大瓷碗，喝了一大口没加糖的白开水。
邬立功又说：“表哥，上次你给的钱就这样花完了，事情只办到了这一步，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还需共同努力。”邬立功说到这里打住了，停下来看于岩的表现。
“是的，是的，事情做到这一步表弟已经很尽心了，我这当哥的记在心里，下一步怎么办，全听表弟的安排。”于岩说得情深意切，让邬立功心中一痒又一动，痒的是自己做这么点小事，别人就把自己当大恩人对待，只差当菩萨供着了；动的是差点改变了内心的主意，把原计划的三万说成一万。但到最后，在金钱魔鬼的驱使下，贪婪还是战胜了良心上的这一痒一动，邬立功还是没有改变最初的想法与计划。
邬立功与于岩家已是五代以上的亲戚了，差点算得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了。但农村就这么回事，相对接触人少，又都在一个地方生存延续，如果祖上有点瓜葛，有点关系，那么就可以想办法追究一番，然后延续下来，建立起亲戚关系。邬立功初中毕业后没几年就去当了兵，因为人机灵，脑瓜子活泛好使，又会察言观色，深得领导喜欢，当兵第二年就被推荐去学了驾驶。后来他又转了士官，在部队干了八年，转业到地方，先在县政府开车，后娶了县里一位领导的女儿做妻子，就专门给财政局长开车。邬立功虽然看起来没有一官半职，离权力中心很远，但因为是领导身边的人，是说得上话办得了事的“牛”人，有时在外面说话办事比单位的一些股长还好使。
酒足饭饱，邬立功走的时候，并没有说钱的事，只是叫秀之周末去县城找他，说单位领导要见她一面，顺便考察一下。
邬立功前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又回头说：“这次考查很重要，其实就是面试，秀之，你要好好准备一下，而且是多方面的。”邬立功的话说得意味深长，让于家人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到底要准备哪些方面的。
二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秀之起了个大早，在父亲于岩的陪同下，走路去镇上，再乘车去县城。本来秀之不让父亲于岩去的，说去了也帮不上啥忙。于岩坚持要去，一是要背一些东西去，二是临时需要什么也可搭一把手。秀之也就不再坚持。
秀之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久久没有找到工作，是有原因的。本来，秀之在大四的时候，参加了中央国家机关录用公务员的考试，无奈竞争太过激烈，有的位置高达数千人争一个名额，太残酷。秀之笔试过了，在面试那一关被淘汰了。后来秀之又参加了本省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公务员考试，笔试过了，面试也过了，张榜公布成绩，秀之的总成绩第二名。该单位录取四名人员，秀之想，自己被录取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没参加当时举办的一些企业招聘会，一直在等用人单位的通知。两个月过去了，同学中陆续有人收到报考的公务员相关单位的通知，没参加公务员考试的，大多也和企事业单位签了用人合同。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就毕业离校了，秀之再也坐不住了，径直跑到招考单位去问自己的事。接待她的人告诉她，她没有被录取。秀之急忙问：为啥？我总成绩第二名，你们录取四名，为啥没我？秀之急得泪水就要流出来了。接待她的是人事处的一位年轻人，看上去很精干的小伙子，对她说：我也不知道为啥，录取谁是局党委会讨论研究的，我们只负责通知。秀之马上说：我要见你们局长。小伙子笑笑说：亏你是大学生，不就是农村来的傻大姐，你想见谁就见谁，那你早就不是来考我们局的公务员了，而是来管我们局的大领导了。小伙子说完又立马补充了几句，说：再说，如果谁想见局长，局长都接见，那局长还工不工作了，或者说改工作了，成了接待办主任。听我一句，你还是回去，重新找工作要紧。秀之不甘心，说：我要看看你们录取的四人的考试成绩。小伙子态度很好，不焦不躁，说话细言慢语的，又说：看成绩是不可能的，都已经装进了个人档案，要查阅别人档案，那需要一套手续和程序，个人是无权随意调取查阅的。秀之急了，带着哭腔说：我要去告你们，徇私舞弊。小伙子一下严肃了起来，收起了灿烂的笑容，脸也板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度，一本正经地说：小同志，说话要负责任，否则会构成诽谤，你担当得起？再说，你这样无凭无据，信口开河，降低国家单位的公信力和诚信度，你承担得起？秀之被吓住了，没想到冲口而出的话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就不敢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那里，两只手不停地搓揉。小伙子隔了一会儿又开腔了，说：小同志，你听我说，你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几乎每年都发生，但是你记住，今年成绩最后公布的是前八名，而录取四人，也就是二比一，这里面录用谁都是合法合理的。小同志，看你也可怜，就告诉你一点经验吧，在录用阶段你没想到局长，现在才想见他，晚了。说完小伙子再也不理秀之，忙手上的活去了。
这样一耽搁，秀之在毕业前就没能落实自己的工作。寒窗苦读十六载，从终点又回到起点，走出了大山，又回到了大山。回来的时候，一家人都傻眼了，不知咋办。整个农家小屋，整天都是唉声叹气，人人脸上都是乌云密布，阴雨连绵，谁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趣。
后来有一天，邬立功从县城回老家来，被于岩的一个侄子于强看见，于强赶快跑去告诉于岩，说：“大伯，邬立功表叔回来了。”于岩当时没反应过来，对侄子于强说：“他回来就回来，有我啥子事。”侄子马上说：“大伯，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啊，秀之妹妹的事你真不管了？”“秀枝的事，和邬立功扯得上关系吗？”“嘿，大伯，不是当侄儿的说你，你平时这么聪明一个人，啷个这时候犯糊涂啊！你想想，村里马红妹和刘刚的工作是谁给安排的？”于岩一拍脑袋，说：“哎呀，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这段时间真是糊涂了，油脂蒙了心。于强侄子，晚上来我家，我请你喝酒。”侄子见大伯于岩明白过来，就跑开了，边跑边说：“大伯，我还有事，酒就不喝了，你晚上和秀之妹妹商量一下，啷个去邬表叔家吧，等秀之妹妹的工作解决好了，我们爷儿俩再喝酒也不迟。”话刚落音，人已跑出好远去了。
当天晚上，于岩就捉了两只鸡，拿了五十个鸡蛋，拉上秀之就上邬立功老家去了。
本来，秀之不想去，可看见父母成天唉声叹气，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再加上自己暂时确实没有好的去处与出路，也不想令父母亲伤心，就勉强跟着去了。
邬立功一见于岩父女俩来家，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大概要说什么事，但脸上丝毫不显现出来，他马上站了起来，一脸堆笑地说：“稀客，稀客，好久没见。”大家打完招呼，各自坐定，才又说开了话。
“秀之大学毕业了吧，将去哪儿上班？将来可要关照我这个表叔哦。”邬立功依旧是一脸的笑，看不出来是发自肺腑的真诚呢，还是笑意下掩盖着深深的虚伪。秀之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随时都有烂掉的可能，两只手紧紧抓住凳子的边沿，几根手指用力抠，半天没有说话。于岩见此状况，知道女儿的难，马上接话说：“她表叔，我们就是为这事来求你的，请你看在亲戚的份上，帮个忙。”
“啷个回事呢？”邬立功收起了笑容，显得十分严肃。
秀之还是没有开腔，只是用手抠凳子。父亲于岩替她说了考工作的事，接着又说：“孩子不懂事，要是早一点来找表叔，说不定在省里工作的事就成了。你看，只读过卫校的马红妹，找到表叔帮忙，就去了县中医院上班；读农校的刘刚，毕业后表叔就把他安排在了县农机局工作。何况咱们还是亲戚，你说是不是，她表叔？”邬立功哈哈一笑，说：“当然，当然。但过了的事不说了，马红妹和刘刚俩孩子那也是他们的努力，我只出了一点微薄之力，不足挂齿。”邬立功说完，话锋一转，说：“秀之，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秀之仍然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于岩没等秀之说话，就说：“全听表叔的，表叔安排就是。”说完两只眼紧紧盯着邬立功，生怕邬立功突然变成一只鸟飞走，或者变成别的什么，一下跑了，自己追都追不上。
邬立功想了想，对于岩说：“表哥啊，现在大学生就业十分困难，全国一年有上百万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这事秀之应该知道，是不是？”话说到最后一句，又把头转向了秀之。秀之再不说话就不行了，只得小声说了一声是，又顺便点了一下头。邬立功又转过头对于岩说：“既然你把话说出了口，就算求到我了，我怎会不帮忙呢，是不是，表哥？”于岩马上说：“是是是。”一连说了三个是字。
“但这事不能急，等我回城里打听打听，看哪个单位需要进人，咱们再作安排打算，好不好？”
于岩把头点得像击鼓的槌一样频繁，忙说：“麻烦她表叔了，全听你的。”
一段时间过后，邬立功又回来了一次，拿走了一万块钱。
终于等来了现在的消息，全家人都欢天喜地，笼罩在家庭上空的乌云在逐渐变稀薄，逐渐淡去。
三
秀之和父亲于岩到了城里，出了车站，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就给邬立功打电话。电话通了，隔了一会儿才传来邬立功的声音，邬立功并没有让她们父女去他的住所，而是叫他们等一会儿，他马上过来。
父女俩就站在电话亭边等。秀之叫父亲于岩把背上的背篼放下来，说背着太沉。父亲不肯，说：“这点东西算什么，比平时在家挑粪、担水谷子轻多了。”秀之见父亲执意不肯，也不再勉强。秀之打小话就不多，除了上学，就是回家帮着父母干家务，可说可不说的话秀之一概不说，说了也没意思，全是废话，是另一种浪费。现在发生了公务员没被录取的事，秀之的话就更少了，一天也说不到十句，有时不得不说的话就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父女俩人一时无话，时间就变得慢变得难熬起来。
还是父亲打破了俩人间的沉默，于岩说：“秀枝啊，这次你要听表叔的，一定要表现好，让领导相中。”秀之望了父亲一眼，还不到五十的年龄，额头上的皱纹就有黑桃壳深了，一张脸黄里带黑，头发已露出些许的白了。秀之鼻子一酸，差点让眼泪流了出来，赶紧“嗯”了一声，掉头看电话亭上的电话机去。父亲还在说：“秀枝啊，你要是真的在县里上了班，就算彻底洗掉了黄泥巴脚杆，真正变为城里人，我和你妈的心也就放踏实了。那样，我们就只供你弟弟长江一人上学了，家里大家都轻松些，日子好过一些。说不定到农闲时候，我和你妈也像马红妹刘刚的父母一样，还抽空来县城里看你呢。”于岩说完笑了，想象着未来的好日子。
秀之也笑了，但脸上涩涩的，没有苹果那般光滑圆润。
邬立功终于来了，是开着小车来的。
小车在电话亭旁“吱溜”一声，停了下来，吓了于岩一大跳，正想说话，只见车门打开，邬立功从车里钻了出来，嘴里不停地说道：“有点事耽搁了，不要见气。”于岩也赶忙客气了两句。
邬立功让于岩父女俩上车。
于岩这时放下背篼，对邬立功说：“表弟啊，我给你和表弟媳妇带了点肉和鸡蛋，你一定要收下。给你们领导也带了点，等会儿见面给他。”
邬立功立马说：“哎呀，你们这就见外了，咱们本乡本土的，又是亲戚，来我这里还带什么东西嘛。”
于岩又说：“常言说，人熟礼生。你就收下吧，领导的你看啥时候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