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立功想了想说：“这样吧，东西先放在我车上，合适的时候我帮你们给他。”于是打开车子后备箱，把肉、鸡蛋等东西放了进去。于岩站在车子旁边，半天没上车。邬立功在车子里喊了几遍，说上车啊，于岩都没有动。秀之在车里见站在车外面的父亲的额头上都出汗了，两只手不停地在车旁摸索，那一瞬，秀之明白了，父亲不会开车门。秀之急忙从车里把车门打开，于岩才挤了进来。秀之在心里叫了一声“爸”，十分的愧疚。
三人来到酒店，酒店高档华丽。前面有服务员引路，邬立功走在前面，其次是于岩，最后是秀之。酒店墙壁上挂有半裸或全裸的女人油画，刺得于岩头都不敢抬；地上铺的是猩红地毯，吓得于岩走路都不敢用力，生怕把地毯踩坏了，自己赔不起。
来到包间，一张大圆桌能坐十好几个人，于岩问邬立功，说：“表弟啊，今天有多少人？”其实，于岩在心里计算自己口袋里的钱，这么大张桌子，够多少人吃饭，万一吃完饭钱不够走不了人啷个办？
“不多，就局长，加我们三个，共四个人。”邬立功淡淡地说，他明白了于岩问话的意思。
“四个人，这么大个房子，这么大张桌子……”于岩正惊奇着，还要说下去，被邬立功打断了：“这是我们局长的专用包间，他就喜欢大房子大桌子大气派。”
“哦。”于岩说了一声，大气都不敢出了，也学着邬立功悠然自得的模样喝茶。这时，邬立功的手机响了。他站了起来接电话，说了一句“孙局长您好，他们都到了”外，其它都是“嗯、哦、好的、我马上照办，您放心”之类的话，一直到电话挂断为止。接完电话，邬立功马上叫来服务员，说要点菜，点完菜又对服务员说等会给留个大包间，局长吃完饭想唱唱歌。
于岩不知道邬立功点了些啥菜，反正那些菜名都是第一次听到，什么雪啊（雪蛤）鱼（鲍鱼）啥的，名字稀奇古怪的。但秀之听懂了，她虽然不知这顿饭到底要花多少钱，但一定很贵，要上千的。她在心中暗暗为父亲担心又担忧，担心钱不够，担忧钱像水样流走。
过了一会儿，邬立功出去了。十几分钟后，门推开了，只见一个额宽脸大，鼻头有些微微泛红，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邬立功紧随其后跟着。于岩和秀之马上也站了起来，猜到了来人是谁。
“孙局长，这是我表哥于岩，这就是他女儿，我外侄女——于秀之。”邬立功介绍着。
孙局长伸出手和于岩握了一下，说：“培养出了个大学生，了不起啊，真是知识改变命运。”又把手伸向了秀之，牢牢地握住秀之的手说：“我看了你的材料，很不错嘛，大学毕业了还不忘家乡，报效桑梓，值得表扬。”秀之的脸一下红了，她不知这是孙局长在讽刺挖苦自己呢，还是真心的夸奖。搞不懂摸不清真实意图之前，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沉默，就是装聋作哑，所以，秀之没有开腔。
在饭桌上，开始气氛有些沉闷，于岩不敢讲话，怕说错；秀之不愿说话，也不知在这种场合具体说什么好；邬立功不便说话，下属话太多领导不高兴，喧宾夺主。只有孙局长在说，但大多都是问秀之的话，问的问题也比较博杂，比如对工作有什么具体认识和打算？四年大学生活如何等问题？甚至问到了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话。秀之都是简明扼要，谨慎作答。可能是孙局长问累了，就叫大家一起喝酒。秀之说自己不会喝酒，孙局长就说：“秀之，咱们今天初次见面，你不会不给面子吧？再说我还打算把你安排到办公室，除了日常工作外，还负责搞接待，不喝酒工作怎么开展啊？”
气氛一下有些紧张。于岩见此情况，生怕因为女儿不会喝酒而把到手的工作给整掉了，慌忙站了起来，说：“孙局长，秀枝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喝过酒，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替她喝，我敬您酒。”
孙局长瞟了于岩一眼说：“这酒你替她喝，将来的工作也是你替她做？”
邬立功赶紧从桌子下面伸过一只手去扯了扯于岩的衣角，然后又站起来走到秀之身边说：“秀之，局长和你喝酒是赏识你，看得起你。我们局里面好多人想敬孙局长酒还没机会呢！你看，孙局长把你工作都安排了，还不站起来感谢孙局长，好好敬局长几杯？”
秀之看了一眼神色尴尬的父亲，又盯了一眼灵活多变的表叔邬立功，最后才望着油头大耳、红光满面的孙局长，站起来端起精致的酒杯说：“好，今天豁出去了，一定敬孙局长几杯。”
气氛又融洽起来。举杯换盏，孙局长喝得哈哈大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差点把眼睛挤掉，中间就剩下一条缝了，像六月干旱田里开的一道裂缝。
喝完酒，孙局长叫大家上三楼歌厅，去唱一会儿歌。邬立功马上说：“孙局长，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和表哥还有点事，我们处理完再来，先让秀之陪您去行不行？”
孙局长又是哈哈大笑，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说：“那好，那好，你们先办事，我和秀之先去。”说完拉着秀之的手就往楼上走了。于岩想叫住秀之，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用目光送女儿上楼。
四
秀之和于岩坐在从县城回家的车上，俩人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今天的经历和心事。
秀之酒喝多了，头有些晕，走进歌厅就找不到了方向，赶紧找沙发坐了下来，只见服务生打开音响，整个房间里就“咚咚”地震天响。孙局长问秀之唱什么歌，秀之说不会唱，头晕。孙局长说唱歌醒酒，就自作主张，说先唱一个《纤夫的爱》吧。孙局长拉起秀之，把麦克风递了一只在秀之手里，自己手里牢牢地攥着一只，扯开喉咙就嚎了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秀之一句都没唱，实在坚持不住，只觉房子在转动，电视和电视里的人都在不规则地摇晃乱动，就去一边的沙发上躺下了。刚开始，秀之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可眼皮实在打架得太厉害，就用手掐自己，意志到底没有抵挡住酒精的攻击，终于沉沉睡去，任由孙局长一个人在歌厅嚎。
也不知过了多久，秀之迷迷糊糊地醒来，不知是口渴醒了，还是感觉到什么醒了，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大腿间游走。秀之努力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外衣被解开了，胸罩露了出来，孙局长坐在自己身边，那只手还在自己身体上游荡。见秀之醒了，孙局长笑眯眯地说：“醒了，你睡了太久，我怕你睡在沙发上憋气，才把你衣服解开并拍拍你，这样你可能好受一些。”秀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坐了起来，拨拉开那双猪脚一样肥腻的手，胡乱扣上两颗外衣扣子，向卫生间冲去。
秀之在卫生间里吐了个天昏地暗，泪水潮水般涌出，是委屈，是伤心，是诅咒，是无奈，一切有之。
生活才是最严厉的老师，是经常教训人的。
于岩不知女儿秀枝在想啥，也不想去问，他在心里盘算着，在哪里去弄到三万块钱。
回到家，一家人吃过晚饭，于岩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让老婆滕小英去洗碗喂猪，也没有让儿子长江去做作业，而是说全家一起开个家庭会，有大事需要商量。
长江特别高兴，平时大人们在一起说事情，根本就没自己的份，不是被叫去做作业，就是让睡觉去，今天能够一起开会，说明自己长大了，得到重视了，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心里能不高兴？于是，长江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小大人，只等父亲宣布会议开始。
于岩并没有像电视里开会那样正规，要清嗓子什么的，而是直接说了起来，说今天和秀之去了县城，见了孙局长和表叔邬立功，大家在一起吃的饭，在酒桌子上，孙局长表了态，答应尽快落实秀之的工作，并安排秀之到办公室工作。于岩并没有说秀之喝酒唱歌的事。听到这里，长江鼓起掌来，嘴里还说：“姐姐终于找到工作了，我将来也要去县城。”于岩抽了一口旱烟，又神情凝重地说：“事情没这么简单顺利，你们表叔邬立功告诉我，还需要三万块钱，这事才能彻底定下来。”
“三万？”滕小英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两只眼睛瞬间膨胀了一倍，直愣愣地盯着于岩，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于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重重地抽了两口旱烟，抽得烟叶上火星直冒，房子里烟雾缭绕，有些呛人。
“不是拿了一万去请客送礼，还要三万干啥子用？”滕小英终于反应过来，追问道。
“她表叔说，前面那一万是用来敲门的，后面这三万才是登堂入室的。”于岩回答道。
“说得那么玄乎是啥子意思嘛？我这辈子只听说用手用石头敲门的，还从来没听说用钱去敲门的。再说，上次都是东拼西凑，还借了六千才够数，现在又是三万。那是钱，又不是纸，让我们去偷去抢啊。”滕小英嚷嚷起来。
“妈。”秀之叫了一声，在心里骂孙局长和邬立功，真是一帮吃人不吐骨头，贪得无厌的家伙。但秀之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说：“爸，妈，我不想去了，我想回省城，我能在省城找到工作。”
“不想去？你啷个能这么想呢？首先，花出去这么多钱啷个要回来？第二，你在省城找得到工作为啥子毕业前没找到？”父亲于岩激动起来，把烟杆敲打在桌子上“嘭嘭”响，额头上的青筋暴露，像蚯蚓在蠕动。于岩接着又说：“秀枝，你考公务员没被录取我和你妈都没怪你，也知道你委屈，这次不管花多少钱，你都要去县城上班。如果你想去省城打工，那何必上大学呢？就像村里其他妹子一样，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不但节约好多的钱，这些年还挣回不少钱，你说是不是？”父亲于岩的一席话，让秀之一时无话可说。
母亲滕小英也说话了，说：“秀枝啊，妈是心疼钱，而且家里也没钱。但为了你的前途，我和你爸就是做牛做马都愿意，电视里不是一直在说知识改变命运么？如果读了书的和不读书的都一样的结果，干一样的活，那读书有啥子用嘛。而且你爸在村子里是最要脸面的人，如果将来大家都说他盘一个大学生没用，那你让他怎么活，脸往哪儿搁？”母亲歇了口气又说：“秀枝，等你工作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你说不是吗？长江还在看着你呢，你可要带好头，至于钱的事，我和你爸去借去贷，都要凑齐，绝不耽误你去上班。”
母亲的话让秀之的泪花在眼眶里团团打转，长江也高兴不起来了，低着头，蔫了吧唧的，嘴里不停嘟哝说：“大学毕业找工作还要花钱买？那读啥子书哦？”
“对，就这样决定了，我和你妈明天去找钱，你自己在家准备准备。”父亲于岩的话说得果断有力，斩钉截铁，没人理长江的话。
会开完了，一家人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夜深了，点点星光透过房顶泥瓦的缝隙投射在墙壁上，奇形怪状的，有的像猫，有的像狗，有的像狮子，有的像鸭子，也有说不出像什么的，就像来人间的鬼，秀之在心里想。躺在床上望墙壁，时间久了，秀之不但不困，反而越发来了精神，翻来覆去睡不着。秀之想着想着，就想起上大学的事情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