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暑假，秀之不想回农村老家，想在城里找份暑期工，挣点钱减轻家里负担，也适应一下城里人的生活。后来在同学的朋友的介绍下，秀之去了一家宾馆做服务员，负责打扫一个楼层房间的卫生，一个月800元。秀之知道现在大学生工作不好找，又特别是短期的暑期工，所以特别珍惜这机会，上班一刻也不停着，不是拖地，就是擦玻璃、铺床单、涮马桶，反正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不在领班或其他服务员面前说一声累。有时把自己的事干完了，还帮别的姐妹干。秀之多次得到客房部经理的夸奖，同事的赞许。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秀之一分钱没拿到，白干了将近一个月。那是一个下午，来了一对男女，住进秀之负责的楼层。男的大约五十来岁，头已经秃顶，还穿一身西装，打一条黑领带，看上去不是很协调；女的可能有二十多岁，穿一身露脐装，口红把一张嘴涂得像猩猩的屁股一样鲜红，脸上的粉刮下来就可调半盆糨糊，俩人看上去既不像夫妻，也不像父女，但又手挽着手，显得十分的亲密。秀之虽然看着不顺眼，但没有表现在言语和行动上，因为顾客是上帝。秀之把客人领进房间，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和有事请叫她之类的客气话，就关门退出房间。秀之正准备离开时，就听里面俩人低声吵起来了，只听男的在说：说好300，咋现在变成500了？紧接着女的回答说：300只能吃老白菜梆子，能享用我这样的早春嫩草，你做梦吧，给不给？不给我马上走。只听男的又说：急啥子急嘛，500我又不是给不起，只要你让我舒服了，1000老子也不在乎，你那个……后面的话越说越下流，听得秀之面红耳赤，赶紧离开房门。
秀之心想，咋办呢？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自己马上把情况报告给了值班经理，后来也不知怎样处理了。可在客房部大会上，经理含沙射影说到这事，只是说每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更不要去过问客人的事，谁得罪了客人，我就让他（她）直接走人。秀之是个聪明人，知道经理的话的所指与包含的意思，但秀之没去争辩。现在服务业竞争也十分厉害，大家都不容易。现在又出现这事，报告给经理是出力不讨好的事，如果不报告，自己又觉得难受，像身上长了虱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发生一些龌龊事。秀之不知从那里来了勇气，明知道后果但还是拨通了110……秀之离开了那家宾馆，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还有一颗白杨树一样正直纯朴的心，忧的是钱没挣到，不能为家里分忧，愧对父母。
后来又在同学伍媚的介绍下，秀之去了一家酒吧，说是推销酒水，时间是从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报酬丰厚，运气好的话，一天就可挣上好几百块钱。伍媚一直在酒吧打工，秀之早就知道，但具体干什么却不清楚，现在明白了，就是做推销员。
第二天秀之就跟伍媚一块儿去了。到了酒吧，一个值班的把两人领进了一个更衣室，要求换职业套装。伍媚是老手了，三下五去二，很麻利地换上了。换了装的伍媚衣服短得遮不住肚皮，一道乳沟露在外面，胸罩若隐若现，裙子刚刚把屁股包住，这让秀之很难为情，换还是不换？伍媚说话了，说：快换啊，青春的躯体就应该展现青春的美，谁还愿当老古董啊，亏你还是当今的天之娇（骄）子，我看你倒像孔老二的孝子贤孙。秀之被伍媚一顿抢白，心想，谁怕谁，不就穿得前卫点嘛，又不是啥子见不得人的，于是也换上了职业套装，但到底是第一次穿，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和别扭。
来酒吧的人五花八门，秀之跟着伍媚去了酒吧间。伍媚在这里的朋友非常多，许多人都与她打招呼，伍媚笑得花枝乱颤。一眨眼间，伍媚不见了，秀之慌了，不知咋办。这时，旁边的几个客人招手，说要酒。秀之去了，见桌子上摆满了酒，就问客人要啥子酒？客人问多少钱一杯，秀之一下蒙了，不知是啥意思。有两个就大笑起来，说这肯定是个新手，没培训就上班的货。那位客人就说，就是你陪我喝一杯多少钱？刚才那个说话的趁机在秀之屁股上摸了一把，秀之气得脸青面黑，怒不可遏，端起一杯酒劈头盖脸向那人泼去，嘴里还骂了一句粗话：去你妈的。转身去找伍媚，四处寻找，终于在一角落找到了伍媚，只见她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男人的一只手搂着伍媚的腰，一只手在她胸部抚摸，而伍媚正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同桌的人都大声叫唤。
秀之把伍媚叫了出去，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推销酒？”
“是啊，没错。”伍媚嬉皮笑脸说，“有意思吧？刺激吧？”
“你去意思你的，找你的刺激，我不干了。”秀之说。
伍媚哈哈一笑，说：“我说小妹妹，你真是个没离开过窝的雏儿，这你就受不了，还挣啥子钱。”伍媚停了停又说，“来这里的人都是来喝酒找乐的，舍得烧钱的主，你只要让他们高兴了，酒自然就推销出去了，而且自己的收入也不菲。”
秀之明白了，盯着伍媚的脸看了又看。伍媚说：“我脸上有花啊，你这样往死里看。”秀之回答说：“不是有花，我是看有皮没有。”伍媚突然翻脸了，高声叫了起来，说：“于秀之，不是我伍媚请你来这里的，是你求我找这份工作的。你要弄明白，我不需要别人来教训，穷怕了的日子你没过过，等有一天你也过一下我曾经过的穷日子，你就知道啥子是脸，啥子是皮了。”伍媚吼完停了下来，从包里摸出香烟，取出打火机，点上一根抽了起来，俩人都没再说话。
伍媚很快把一支烟抽完了，情绪平静了许多，然后说了一句：“于秀之，你不喜欢这工作可以走，我不勉强，我要去上班了。如果哪天你在社会上混不下去了，你还可以来找我，谁让我们是同学呢。”说完扭身回酒吧间。
秀之再也没去过酒吧做推销员，她觉得那太堕落，可今天是不是自己也开始堕落了，陪人喝酒，让人摸，不就是一个工作嘛。秀之在心里追问自己，脸上有虫子在蠕动，痒痒的。
五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雨，打在屋顶的瓦上。噼里啪啦地响，看来雨下得不小。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秀之就听见父亲于岩和母亲滕小英起来了。父亲在给母亲说：“我去亲戚家借钱去，你照看好家里。”秀之想，反正起来也没事，加之昨晚睡得不好，就赖在床上没起来，结果迷迷瞪瞪又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只听母亲滕小英在门外大喊：“秀枝，快起来，出大事了。”那喊声明显带着哭腔。家里的大黄狗在门外“哼哼”地叫，非常着急的声音。秀之不知发生了啥事，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了出去。
“妈，咋啦？”秀之焦急地问。
这时，只见堂兄于强一下冲到秀之身边说：“秀之，你爸出大事了。”
“啥事？快说呀，急死人了。”秀之望着堂兄于强，母亲在一边哭了起来。
“昨晚不是下大雨嘛，我一大早起来去塞田埂上的缺巴口，让田关水养冬。谁知走到转转坡那儿，听见岩下面有人在小声叫喊。清早八晨的，我还以为撞到鬼了，就问是哪个？底下有人回答说是我。确定有人，我于是赶忙跑下去一看，一团黑影，我走拢仔细一看，是大伯。他是从岩上摔下去的，一身血。”于强说。
秀之只觉两腿发软，有些站立不稳。
“我叫人送镇卫生院去了，才来通知你们。”
“走，带我去。”秀之说完，鞋都没换，发疯了样朝外面奔跑。于强和滕小英跟了出去。
到了卫生院，听医生说病人肋骨和腿都摔断了，卫生院医疗设备太差，医治不了，转到县人民医院去了。秀之带着一行人往县城赶。秀之的心都碎了。
赶到县医院，医生只给于岩做了简单处理，就放在一旁了。秀之去找医生理论，问怎么不给病人把断了的骨头接上？医生冷冷地说：只要病人家属把钱交上，我们马上安排手术。秀之急得走投无路，家里本来就没钱，又为自己工作的事花了一万，上哪儿去借钱呢？看着父亲受苦受痛，秀之哭了。还是于强在一旁提醒，说光急不管用，找表叔邬立功看看，能不能先借点应急。秀之急忙从包里翻出电话本来，在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机给邬立功打了电话。
等了好久，邬立功终于来了。
邬立功对于岩发生这样的不幸表示难过过后，然后掏出一沓钱递过去，对秀之说：“秀之，你知道，我们拿工资吃饭的人，收入也不高，一月就一两千来块钱，这是三千，你先拿着，先给你父亲治病。”秀之没有多想，接过钱去了医院的交费窗口……一切安排好，于岩也被推进了手术室。秀之望着一下苍老了十年的母亲，又看了看面临辍学的弟弟，紧紧地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心里各种想法风起云涌。这时，邬立功走了过来，找到秀之，说：“秀之，你工作的事和钱的事……”邬立功没有说完。
那一瞬，秀之想明白了一切，人生本身就有空白，那空白本身就是让人去承受一切的。秀之打断了邬立功的话，马上说：“我工作的事就算了，不去了，我想别的办法找工作。”
邬立功一下急了，接着嚷道：“别算了不去呀，我还把你家发生的事给孙局长说了，他说三万块钱的事还可以商量嘛。”
秀之盯了邬立功一眼，说：“我已经说过，我工作的事不劳你操心了，没有什么商量不商量钱的事，你们也应该满足了，借你这三千我会尽快还你。”邬立功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悻悻然走了。
想明白过后，秀之忽然觉得身上一下轻了，该做一件事了，帮助这个家。父亲不能因缺钱而倒下或残疾，弟弟坚决不能辍学，是该为家出力的时候了。
从早上忙到晚上，一家人忙得饭都没吃一口，好不容易把一切安顿好。秀之、母亲滕小英、弟弟长江、堂兄于强一块来到一家小面馆，每人要了一碗面。秀之急匆匆地扒了几口，从口袋里取出一沓钱来，交给母亲，哽咽着说：“妈，这是一万块，给我爸治病，一定要治好才出院，钱不够我过几天再寄回来。”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秀之。母亲滕小英问道：“秀枝，你突然之间在哪儿冒出来这么多钱？”
“你不管。”
“你不说我就不要，我宁可明天就背你爸出院。”母亲滕小英倔强起来。
秀之是知道母亲脾气的，一旦想问清楚一件事，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的。于是秀之告诉母亲，说自己毕业前投寄了几份简历给省城的一些公司，其中有一个公司录用自己了，又听说了这情况，就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要求自己明天就去上班，今晚就得走。滕小英“噢”了一声，将信将疑地收下钱，但在心里最后还是信了女儿。
长江说：“我就相信我姐有本事，大学都考得上，绝不会花钱买工作的，读书还是管用的。”
秀之又对于强说：“强哥，我家里的事就只好拜托你照顾了。”于强点点头，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后长江就来我家吃饭。秀之望着长江说：“弟弟，你明天就回家上学去，要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不要相信钱能做到一切。姐姐也会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的，争取早日考上研究生。”其实，秀之心里也在想，知识能改变什么样的命运，什么人的命运？什么样的命运需要改变，富贵的命运只需要维持，只有贫穷的命运，贫穷的人才需要改变。
秀之把一切都安顿好，才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自己知道，哪有什么公司录用了她，那只是为了安慰母亲，安慰亲人，她只不过是给伍媚打了一个电话，向她借了一万块钱，并答应去酒吧做推销员罢了。
车子启动了，秀之回头望了望这座县城，突然看见县城一座高楼上，打着一幅广告，上面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六个红色大字。秀之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