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高是一名兽医,三年前农学院毕业后就来到黑水河镇兽医站工作。兽医站一共就三个人——站长、副站长、格尔高,站长兼单位会计工作,副站长兼出纳,小兵格尔高就兼单位清洁工的工作。
格尔高是有社会关系的。他的一个舅舅就是市里的一名主要领导,大学毕业时,舅舅就给格尔高说,毕业后你应去市里最偏远的乡镇工作一两年,这对你将来有好处。舅舅没有说好处的理由,但这话是有深意的,格尔高明白。格尔高后来没有离开黑水河镇,是因为他内心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本来,兽医站是一个事业单位。最初属全额财政拨款单位,后来不知咋弄的,县里发了几次文件,兽医站还是保留事业单位性质,但工作人员工资由财政百分之百拨款降到只拨百分之八十。没过多久,又降到百分之六十。三个月前又来通知,财政只拨付百分之五十,差额的部分由单位自己创收补发。这样一来,兽医站就把房子做了改建,原来的器械药品室和办公室以及煮饭的地方全部打通,把墙壁拆了,改为两个门市部。原来的器械和药品就分了,领回去各自放在自己的寝室里。没了地方,办公会也不开了,也不再组织学习,毕竟只有三个人,有事相互说一声,通一下气,就权当开会或者学习了。
由于要自己去创收,工作也重新作了分工。站长名义上还是兽医站一把手,负责全面工作,但多了一项事务,就是全镇的猪饲料由他来卖,盈利部分就补贴自己没发足的工资。副站长除了一般的工作外,也多了一项额外事务,就是负责卖全镇除猪饲料以外的其它饲料,比如鸡饲料、鸭饲料、鹅饲料、鱼饲料等,盈利部分也是补贴自己的工资。副站长看起来卖的样式多,品种齐全,好像占了很大便宜,捡了肥缺,其实不然。大家想想,四川是生猪出栏大省,川东又是四川最集中养猪的地方,农村各家各户都以养猪为主,其它家禽为辅。所以在重新分工会议上站长说,自己身为领导,应以身作则,要关心体贴爱护下属,让大家都有饭吃,不但有饭吃,还相信大家通过勤劳的双手去劳动,还能吃得很饱很好。所以自己深思熟虑,反复考虑再三,一人研究决定,自己只卖猪饲料一项,其它的全归副站长卖。这样就突显了站长的大公无私、不拘小利的高尚品德。这就是领导艺术,得了好处又卖乖,赢得人心。狗日的。副站长在心里骂道。副站长不傻,当然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与窍门,知道卖猪饲料的油水比卖其它饲料的总和还要多几倍。但他并不说破这事,而是说:“感谢领导的关心,我一定尽职尽责干好我的工作外,且只卖鸡鸭鹅鱼饲料。请领导放心,我绝不染指猪饲料。”副站长在极力表忠心与决心。为什么副站长不去争要卖猪饲料呢?这里有个原因。站长已经五十多了,最多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就要退了,而副站长年龄还不到四十,还有上升的空间。如果和站长闹僵,对自己不利,等他下去了,上面从外面再派一个来或者推荐一下格尔高,那自己就亏大发了。副站长心里明白,格尔高有优势,人年轻,符合国家干部年轻化的要求;学历高,符合高学历高技术人才走上领导岗位的新时尚。所以,古人说得好:忍得一时之气,免了百日之忧。损失了眼前利益,就是为长远利益作铺垫,打基础。
副站长回家对老婆说,让着站长,让他目前得利就是为了自己将来得利,这就像当年中央主动放弃延安,不是怕国民党,而是为了赢得千千万万个延安,这就是战略眼光,是站在历史的高度看问题。重新分配,格尔高并没有啥变动,也没多啥工作。两个门市都站长、副站长各一个,没格尔高什么事。站长就说:“小格啊,你人还年轻,又是单身,应该在全镇多跑一跑,进一步熟悉工作,提高业务水平。如果也给你一个门市部,上面领导和镇领导肯定都看在眼里,会有意见,说那么年轻也坐在门市部不动,只顾创收,不做实际工作,不了解老百姓实际需要,是要挨批评的。所以我和副站长研究决定,全镇的接种预防疫苗工作由你去做,还有就是骟猪、骟牛、骟鸡等这些事也归你管,创收的钱归你,也算是补贴你的工资,怎么样?”格尔高想都没想,说:“我怎么都行,领导安排了就算数。”这些年,由于国家系列惠农政策的出台,像接种预防疫苗的工作都是免费为老百姓服务的,只有骟猪、骟牛、骟鸡可以收取个几块钱,但一个月里全镇哪里来这么多要骟的牲畜,那只不过是站长找个说法,冠冕堂皇地说说,安慰格尔高而已。格尔高也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一直信奉舅舅的话,高标处世,低调做人。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谈起自己的社会关系。所以,挣不挣钱,挣多挣少无所谓,只要自己有饭吃就行,自己从小就喜欢动物,不然自己也不会报考农学院兽医专业,自己工作不仅仅为了钱,更多的是热爱。重新分工完毕,站长看大家都没有意见,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兽医站一共就那么几间房子,开了两个门市部后,就只剩三间了。站长住了一间大的房子,约有二十几平方米。格尔高和副站长只能住隔壁,一人一间,房间就要小多了,只有十二三平方米。房间小,格尔高不在乎,反正现在还单身一人。令格尔高不能忍受的是,由于房间小,隔音效果差,每次副站长老婆来,天刚走黑,两口子就开始在隔壁折腾,动作很大,搞得床吱吱嘎嘎乱叫。副站长老婆那像狗或猫受伤后的呻吟、嚎叫,弄得格尔高脸红心跳。每到这时,格尔高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慌忙逃走,去学校找老师下棋或打牌;若是深夜,就用被子蒙住头,尽量不去听,若效果不佳,就干脆用棉球塞住耳朵……最不能忍受的是,早晨副站长和格尔高碰面,副站长问:昨晚没影响你睡觉吧,小格?那时,格尔高一张脸红得像涂了颜料的红墙,嘴里说没影响,没影响。看到格尔高的窘相,副站长哈哈大笑,一点尴尬与难堪都没有,反而是一脸的自豪与光荣。
格尔高人偏瘦,皮肤白皙,带一副树脂超薄眼镜。不管是下乡去为老百姓服务,还是进城去玩耍,只要是出门,他都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整齐亮光,皮鞋擦得锃亮。他讲究穿着打扮,如果他自己不说自己是一名兽医,一般人都把他当成大机关里的秘书陪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或者是一位老师。即使是到老百姓家去骟牲畜,也是如此。格尔高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次从乡下回来,都要在经过的山坡或山崖边去采摘一束白色鲜花,回来插在一个装有水的玻璃瓶内。所以凡是去过他寝室的人都说,格尔高寝室不仅收拾得干净,另还有一股清香,就像农村春天各种花儿开放,散发在大地的那种香,自然又迷人。当地人说格尔高不像个男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假妹子”。
格尔高还是小镇上的“名人”。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外,若平时无事时,格尔高不是读书,就是写写诗歌散文,投寄给省内外报刊。他发表了不少作品,因此还加入了市作协,成了一名作协会员,县地视台文化栏目曾经还采访过他,给他拍摄过诗歌散文专题片。
乡村狗多,为了看家防盗,农村几乎家家都养狗,有的人家甚至养两三条。狗的品种不一,但大多数都喂养的本地土狗,全镇只有约十来户人家养的外来品种。养外来品种狗的人家,都是家庭经济殷实,基础牢固的人家,养这种狗一方面用来看家护院,另一层意思就是显示自己家在全镇的经济实力和地位。外来品种狗比本地狗高大、凶猛,有称牧羊犬的,有叫狼狗的,不一而论,价格也是本地狗的几倍甚至更多。但不管是本地狗还是外来品种狗,只要见了陌生人进自己主人家门,若主人事先不打招呼,吆喝着自家的狗,狗就会凶相毕露,又叫又跳,要上前撕咬,大有不把陌生人赶走誓不罢休的劲头。说来也怪,不管是外来品种还是本地种,这些狗只要见了格尔高,要么跑得远远的,要么就摇尾乞怜,显得非常恭敬或害怕,不要说狂叫撕咬,在格尔高面前连粗气都不敢喘。许多人问格尔高,说你身上有什么妖气,或是会使法术,把这些狗都给镇住了?见了你就像老鼠见了猫,小鬼见了阎王那般害怕。格尔高微笑着回答说:“法术我倒是不会使,也没有妖气,但我身上有老虎气,狗见了焉有不怕不跪之理。”大家不信格尔高的话,但又不得不佩服格尔高降狗的本事。也有人开玩笑说,格医生,你不应该去做兽医,太屈才了?格尔高反问,那你告诉我,我该干什么?那人回答说,去做贼啊。你想想,任何一家人家里的狗见了你都不敢叫,那你进屋还不是入无人之境,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取什么就取什么,那样发家致富多快啊。格尔高知道是淳朴的山民开的玩笑话,虽然觉得这种玩笑话说得有点过,但也不恼,只是对说这话的人说,将来你家被盗了,报案时不要说嫌疑人就是我,我还没穷到做贼的地步。大家于是哈哈大笑,都不记在心上。
格尔高为人随和。下乡去给牲畜看病拿药,人家有时少一两块钱,面露难色,格尔高这时总是说,没关系,药先取走,钱下次有了再给我,忘了就算了。大家也记着格尔高的好,见了就打招呼,有时把自家采摘的新鲜蔬菜水果什么的,送一箩筐给格尔高,要他尝个鲜。
就是格尔高的这些特点,闯入了素梅的视线。
素梅是黑水河的一朵金花,她的出众,她的漂亮、美丽,十里八村没有人不晓,没有人不夸的。老人说她是仙女下凡,年轻人说她是桃花转世,姑娘们嫉妒,小伙子只敢在背后说,若在路上碰见正眼也不敢去看她。
素梅和格尔高真正认识说话,还要从一头母猪说起。素梅家养了一头母猪,一年要下两次崽。去年秋天,母猪又下了一窝,快满月了,小猪需要骟了。平时都是素梅爸爸去镇上请兽医,可这次素梅爸爸病了,不能下地,素梅妈妈要照顾,走不开。素梅有个哥哥春生,去南方打工好几年了,现在是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一月挣好几千。嫂子又刚怀上孩子,没办法出门。请兽医的事只能落在素梅的头上了。
素梅和格尔高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有时半天都不说话,俩人都在心里偷偷地打量对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的。不知什么时候,俩人牵了一次手,可素梅就被哥哥春生叫到南方去了。
格尔高的心就这样一直空着,等待着。舅舅找他谈话,说把他调回市里去。格尔高说,即使人回去了,心在黑水河放着,回去也没意思,就这样熬着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