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间,寒冷不知不觉消退了。细蒙蒙的雨丝正凄凄沥沥地洒落向干渴的京城大地,风带着潮湿的柔情,开始亲吻这座北方繁华的都市。时令已快到清明,这是京城入春以来下的第一场雨,杨树和柳树的枝条已经泛出了鲜活,绿色的生命酱汁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涌动。河水郎朗在喧响着,把潮湿的凉气扩散到了潮白河西岸。鸟儿在雨中哆嗦着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穿梭在雨中的汽车在水迹斑斑的黑色柏油马路上画出一条银色的弧线。街道两旁泛出了淡淡的浅绿,嫩枝在风雨中摇曳着,和远处高楼云缠雾绕的混沌。街道上很少有人活动,就连在建大楼前那个平时很热闹的施工现场周围,也变得冷冷清清,只有极少数工人在干活,塔吊、挖掘机等各种施工机器所发出的声音,在雨中听起来格外清脆而响亮,都叫人不由生出一缕愁情和伤感来。
项目部会议室里却是另一番火热的景象,包工头们围坐在会议桌一圈,为讨要工钱争吵不休,乱哄哄一片,气氛相当紧张。
“奶奶个孙子的!会还开不开啊?”劳务包工头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一拍桌子,大家都跟着起哄起来。
项目部郝经理拿出手机看了又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看情势不对,急忙解释道:“请大家稍安勿躁!稍等片刻,老板刚才打电话来,说他正在甲方那边要款……”
“郝经理,我们劳务队都半年没拿到工钱了,大家都等米下锅呐!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了!”
“我理解,我理解!老板不会亏待你们的!我相信你们的合理诉求,王老板会想办法尽快帮你们解决……”
“这话我们听得耳根都生茧子了,从年前推到现在,糊弄鬼呀!”
“废话少说!再不给钱,我们把工人家属全拉到工地来,谁也别想开工!”
“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呀!那样的话,既不利于事情的解决,反而会把事情搅和的越来越复杂!话说回来,欠你们的工钱是一分不会少的,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嘛!”
“别在这装老好人了!你就给句准话,什么时候给钱?”
郝经理被包工头们逼得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慌不择言地说道:“两天、两天!就两天……”
“好,两天就两天!否则的话,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这是王老板的意思吗?”
“……”
“当然是老板的意思了!他不点头,我哪敢做他的主啊!”
“郝经理,你是二当家的,不是我们大家信不过你,你要知道大伙实在是没办法啊!咱出门在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口说无凭!他当不了老板的家,说话不算!我们必须听到老板亲口给跟我们说,不然我们赖这不走!”
郝经理急得满头是汗,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你看看……这不是还没到点嘛!”
“他王老板哪次跟我们讲过信用……”
“是不是要到了钱,拿着我们的血汗钱跑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一旦捅出去,会闹出人命的,要吃官司的!”
“你们还怕吃官司?面子都不要,还要里子有个屁用!“
在大家激烈争论的过程中,项目安全员吴国平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言不发,偶尔抬头看向门外。
郝经理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环视了会场一圈,随即问道,“哎,张主任,怎么没见江工啊?”
办公室张主任立刻解释道:“对啊,江工是不是回家了?我听说他昨天向王老板要工钱回家,说是他爸生病住院,正在医院抢救……”
“张主任,你刚才说谁在医院抢救?”
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会议室里面的人顿时齐刷刷的站起,来者便是该项目部经理王世杰。
“江工他父亲……”
“老板,您终于回来了,我就快招架不住了!”王经理急忙迎上去,帮王世杰脱掉被雨淋湿的外套,“瞧您的衣服都淋湿了!张主任,快,拿条干毛巾来帮老板擦擦,别着凉了!”
张主任应了声,急忙走出会议室。
王世杰走到他固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人都到齐了吗?”
王经理随即答道:“老板,都通知到了,只差江怀安一个人……”
“啪!”
一记重拳砸在了会议桌上,桌面上的茶水一阵震颤。紧贴王世杰光秃的额头上一小簇头发也跟着舞动起来,他就像吃了枪药似地厉声说道:“江怀安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把我这当放牛场了,太不像话了!”
江怀安?!吴国平心里猛然一颤。
江怀安是他从小一起玩大的发小,同乡同村,又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还有大山、三刀,兄弟四个情同手足。江怀安家里人都是朴实的农民,造成他从小到大养成经济独立的好强性格。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大量国营企业关停、倒闭、重组,他所在的泗建总公司也没能逃脱厄运,下岗后,江怀安甚怕家里人知道担心,一直瞒着家人,跟着他和三刀、瘦猴一起来京城打工,一干就是好多年了。
面对王世杰的咆哮,会场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郝经理跟着附和道:“是是,江怀安的事必须要严肃处理!”
王世杰瞧见吴国平用手抹了一把脸,端坐在那低头不吭声,“大头!把头抬起来!说你呢……”
吴国平听到王世杰直呼他的绰号,而且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王世杰的唇角勾起的那抹阴冷的笑,赶紧站起身,应声答道:“老板,我去找他……”心烦意乱地他现在顾不上烦,也顾不上乱,他要沉着冷静、全力以赴保护好江怀安。
“不必了,坐下!”王世杰愤愤地问道,“大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江怀安是你介绍来的人吧?”
吴国平看着王世杰带着浓郁的杀气,不由得让他心头一悸,“是是,老板,这两天工地上有人扇风闹事,江工正忙着做那些工人的思想工作,我估计是一时脱不了身,所以……”
王世杰皱着眉头说道:“扇风闹事?!那些工人有那么大胆子?不会是他江怀安在背后鼓动那些工人闹事吧?”
吴国平的脑子一下被吓蒙了,急急地说:“不不不……,不会……,绝对不会!他不是那种人……”
“这个工地,就数他文化最高,喝得墨水最多!工地上也不止一个人向我反映他的品德问题,不是他,还能有谁呀?”
“老板,您千万不要道听途说,江工的为人处事我清楚……再说江工他父亲生病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他怎么能……”
“你是说我诬陷好人了?我告诉你,谁敢在我汪某人的一亩三分地上撒野,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吴国平着实震惊到无语。
吴国平是敢怒不敢言,他清楚的知道,这只不过是王世杰玩弄的闹剧而已,他眼下要想收拾这个残局,必须得找出一个能说服大家的理由,王世杰老谋深算,再说做工程的老板,有哪个不拖欠工钱的,至于对付这些农民工,他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和手段。而对这些工人来说,靠得是卖苦力,挣得是血汗钱,他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生计,来到京城这个大城市,不就是图多挣几个血汗钱,留着养家糊口吗?想找体面的工作,他们又没什么文化,只得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底层,靠卖苦力维持生计,一旦失去了工作,就意味着失去饭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些工人最终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这就是农民工。虽然国家三令五申强调不得拖欠农民工工资,还为此立了法。但在我国很多城市,不少开发商钻国家转型时期的空子,美其名曰的说是为民办实事,大搞政绩工程,暗地里却是在大搞权钱交易,官商合办,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既滋生了腐败,也助长商人的奸商习气。开发商搭上后台关系,自然就坐上了顺风车,不管有钱没钱,也不管拉屎不拉屎先把茅坑占着,拿着政府批办开发的手续,圈地、建房、预售……,空手套白狼,导致各地政府债台高筑,就连那些算不上干部的村一级‘政府’官员,都富的流油。拼钱、拼关系;坑党,又坑民哪!开发商卖不出房,自然就没钱付给施工方,施工方结不来工程款,那欠得钱就多了,什么材料、设备、工费……,而有的材料供应商再去欠厂家,长此以往,日积月累,恶性循环,既扰乱了市场经济秩序,又影响到国民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从现象看本质,其实王世杰也是现实社会的受害者,工程垫资是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他很清楚这里的弯弯道道,他不去承包工程,总会有人去承包。现实是残酷的,一分钱能逼死英雄汉,面对工人讨薪,王世杰也是有苦难言,为了生存,这些年他学会了如何与工人周旋,此时的他就像漫步于丛林间的老虎,以一种傲慢的姿态霸占着自己的领地,不容谁在他的地盘里说个“不”字。以至于他把矛头指向江怀安,只是想杀一儆百,敲山震虎,做给其他包工头看,以此来堵住他们的口,虽然这不是权宜之计,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想到这,吴国平不由得为自己的兄弟担心起来,他知道江怀安的秉性,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轻易让王世杰玩弄于鼓掌之中的。
“扇风闹事?”王世杰把桌子一拍,“反了不成!那好啊,我到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就在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门里突然进来一个手拎安全帽,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人,这人三十来岁,脸色黝黑,头发零乱地飘散在额头上,上身的工作服敞开着,下面的裤脚、球鞋沾满了稀泥。他的浑身谁淋淋的,外衣都淋湿了,两只球鞋也糊满了泥浆。他进门以后,首先先打量了一眼吴国平,并冲他微微一笑。在他的童年和少年全部生活中,大头、大山、三刀都是他周围少数几个最亲近的人。他是他大头哥哥,他是他怀安弟弟。他们几家人一直亲密无间地生活在香米园村,兄弟几个都像自家人一样亲。
王世杰歪着脑袋淡淡的从上到下快速扫描过江怀安的身体,微微勾动了一下唇角,毫不客气地低声嚷道:“看看你那怂样,跟个叫花子似的,成何体统!”
江怀安似乎没有发觉王世杰神情有哪不对劲,原以为他只是跟自己开个玩笑,只是点头,笑道:“是是是,老板!以后我一定注意形象……”
王世杰起身,板着脸,缓步走到江怀安面前,轻轻拍了他一下肩膀,直言不讳地说:“没以后了,OK!”
江怀安不解地问道:“老,老板,你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话里有话……”
吴国平向江怀安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闭嘴,江怀安尴尬地想说些什么,却再次被王世杰的话打断。
“怎么,你这么聪明!听不懂人话吗?”王世杰不紧不慢地拿着手机在江怀安的眼前晃了晃。随后,重重地扬起手机指向门外,“你被开……”
“老板,不能开除他……”就在王世杰下决定开除江怀安之前,吴国平急忙站起身,打断了王世杰的话。
开除?!
江怀安脑子一下蒙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楞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疑惑地把目光扫向了吴国平,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见吴国平不停地在摇头,看来的确是真的,紧接着又把目光投向王世杰,他突然感到胸口象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压低声音问道:“您是要开除我?”
“妈的!算你识相!”王世杰冷笑两声,毫不客气地重申了一遍,“你被开除了!”
江怀安一下被惹火了,“把嘴放干净点!不然……”
“不然怎样?”
“你别把我惹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