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相辅相成,有爱情的浪漫甜蜜,就有不期而遇的辛酸苦涩。
20世纪30年代的延安,外在严酷的战争环境,敌特活动十分猖狂,甚至发生了一起混进我军内部的敌人暗杀毛主席未遂的事件。为纯洁内部,延安发起了“抢救运动”。但康生借此搞“扩大化”,使一些善良的同志蒙受了不白之冤。
1939年1月,郑律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年5月转为正式党员。他迅速跑来丁雪松这里,把这好消息告诉自己心爱的人。但好景不长,在炎炎的夏日里,一团浓重的乌云滚滚飘来。郑律成在政治上受到置疑,说朝鲜人情况复杂,今后不再吸收他们入党,已经是党员的也大多停止了党籍。只保留了两个特殊的党员,一个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八路军炮兵团团长武亭;一个是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朴一禹。
郑律成被找去谈话,接受审查,要他说清楚当年在南京、上海的历史,让他说清楚监听日本人电话时弄到的情报送给谁了?他与朝鲜民主同盟的几个主要领导人的关系如何?
如同晴空霹雳,把郑律成拍得晕头转向,他不知如何是好,也感到十分冤屈。监听日本人的电话,获取有关情报,这是自己的功绩呀,他每次都把这件事写在自传里,这光荣的历史怎么会成了问题呢?朝鲜民主同盟是一个“左倾”进步组织,这个组织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参加了著名的广州起义,他们都是不顾生命甘愿献身无产阶级事业的忠诚战士,难道也有问题吗?
中央组织部长亲自找郑律成谈话:“因为你写了《延安颂》等歌曲,表现较好,所以现在还保留你的党籍。但是你必须就上述问题向组织上说清楚!”
郑律成陷入深深地苦恼和不解之中。这其中也蕴涵着极大的风险。在那种特殊的战争环境,敌强我弱,敌人渗透破坏斗争很激烈,极端残酷的斗争环境,再加上党内极“左”思潮的影响,许多“说不清楚”的同志被关押了起来,有的从重要岗位上撤了职,像王实味这样的知名作家,仅仅写了一篇《野百合花》,就被砍了头!
郑律成问丁雪松怎么办?她也很为难,只是劝他:要相信组织,相信党,历史总会弄清楚的。其实丁雪松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能力有限,也帮不了郑律成的忙。
问题在逐渐升级,为培养丁雪松,她被送到延安“中国女子大学”高级研究班学习。这所女子大学是毛泽东同志倡导成立的,专门培养有发展前途的妇女干部。校领导发现丁雪松与“说不清楚自己历史”的郑律成来往密切,就派了两个老同学王东瑜和彭克来找她谈话,一遍遍地劝说丁雪松离开郑律成,以免耽误自己的发展。对同学的一番好意,丁雪松领情;但既然是好同学,自然也就没啥可隐瞒的,她把郑律成的冤屈说了一遍,反倒引起劝说者的同情。
看这两个人劝说无效,女子大学的政治处副处长,刚从苏联回来的林纳又找丁雪松谈话,严肃地叮嘱她,最好和郑律成一刀两断。这位林纳是有着切身体会的,她的丈夫就是在苏联“肃反”运动中失踪的。许多被肃反的同志白天还在好好工作,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永远地在这个世界里见不到了!
与丁雪松的谈话最后升级到女子大学副校长柯庆施亲自上阵了,他告诫丁雪松:你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优秀女青年干部,党对你寄予厚望……朝鲜人情况相当复杂,你和郑律成再好下去就太可惜了!
他这种最后通牒式的谈话,让丁雪松不能不重视。
几番狂轰滥炸的谈话,似笼罩头顶山雨欲来前的乌云,给丁雪松增添了巨大的压力,两人不敢公开来往了,他们只好把各自的思念写在日记里,交换着看看,以代替面对面的接触。
我想那些日记一定很有价值,是这对青年人恋情的历史见证,是“左”倾思潮的畸形记录。于是我问郑律成的女儿郑小提,是否见到过这些日记。郑大姐告诉我:从来没见过。可能是战争年代,兵荒马乱,年代久远,早已丢失了。我有幸在纪念馆里看到了《延安颂》的手稿,却见不到这些日记了,看来在郑律成、丁雪松的眼里,这些过眼烟云没有自己的事业重要。
两人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一个蒙冤等待,欲哭无泪,欲诉无门;一个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一个纯真热情、有志于革命事业的优秀青年,为什么不被理解?
丁雪松这年22岁,以她的阅历来理解这么复杂的问题确有很大难度。我党革命几十年,最大的危险是“左”,小平同志曾深刻地指出,反对“右”,更要反对“左”。历史上康生等一批野心家、阴谋家,打着“左”的旗号,搞肃反扩大化,把一些优秀的师团干部杀掉了,做了国民党和日本鬼子想做而做不成的事。
丁雪松虽然年轻,但几年的革命经历,使她对自己的辨别能力有一定的自信,她不相信这位纯朴热情的青年会编出自己的家庭出身、革命经历去骗他的爱人。如果说这是个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他怎么会写出那么真情的《延安颂》?写出那么激越的《八路军进行曲》呢?艺术的本质是真善美。一个内心不善良、很阴暗的坏人,那些激昂澎湃的乐曲是绝不会从他笔底下流淌出来的。
丁雪松越想越痛苦,她睡不着觉,茶饭无心。让他离开这位真诚热情、才华横溢的青年人,无疑是从身上割肉!她爱唱郑律成写的歌,她喜欢郑律成那嘹亮抒情的歌喉,这位活生生的青年艺术家让他难以绝情地离开!郑律成国破家散,饱尝人间苦难,如果这时和他断绝恋人关系,就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啊!对一个普通人尚且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真心爱恋的至爱,怎么忍心抛弃他呢?
可不离开又怎么办呢?丁雪松是名共产党员,她从入党那天起,就发誓遵守党的纪律,一切服从组织,宁肯牺牲个人的一切也要服从革命利益。战争年代,兵荒马乱,郑律成自己说有一个革命的家庭,说几个哥哥都是革命者,可谁又能证明呢?如果郑律成真是一个“特务”,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敌人,按照党的利益,就要和他一刀两断,并且举报他,从革命队伍中把他清除掉!
可一想到这些,丁雪松就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那是千万人群里的寻觅,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刻骨铭心,那是人生追求的结晶。她对自己的眼睛和感觉无法怀疑,他无法把自己最爱恋的人和敌人画上等号!再说组织上也没有最后的结论,对郑律成只是怀疑,还在审查之中,而且还保留了他的党籍。可组织上对丁雪松的告诫却是明确的:为了革命的大局,为了你的发展,离开郑律成!
丁雪松这位有主见的姑娘失去了主意。她在苦闷和等待中熬过了漫长的冬季,黄土高原的风雪和黄沙经常让她睁不开眼睛,一向乐观开朗的女军官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她日夜盼望着有一天组织上能把郑律成的问题弄个水落石出,还他一个清白。
本来就消瘦的郑律成更加显得单薄了。看着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的样子,丁雪松心如刀绞,她疼爱他,可怜她,为他鸣不平。可越这样,越要疏远他,越要少接触,以避开别人的闲话和组织上严厉的要求。这使郑律成更加痛苦,组织上的怀疑让他感到的只是冤枉,可至亲恋人的疏远,让他感到的却是绝望!有位好心的同学拿本屠格涅夫的《前夜》让其给丁雪松阅读,以让她“觉悟”和“感动”。
1940年的春天,黄土高原开满了红艳艳的山丹丹花,可这对恋人没有任何心情欣赏。丁雪松和郑律成躲开别人的注视,来到山沟里交心。
说什么呢?他们从山顶走到沟里,漫长的山沟沟走到了尽头,又开始攀爬陡峭的山崖。丁雪松打破了沉默:
“我们暂时回避吧,组织上找我谈过多次,我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意见!”
如同黄土高原上的一声闷雷,把郑律成震得肝胆欲裂!虽然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最后的通牒。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下子坐在崖畔上。他呼吸急促,肩膀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
“那么,你不再相信我了?你也以为我有历史问题?……”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脸都痛苦得扭曲抽搐着,丁雪松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悲痛,努力地表达着“组织”上的意见:
“我不了解你们朝鲜同志的情况。但是相信你的历史问题是迟早会弄清楚的,希望你采取积极的态度,多向组织提供有关情况。”
从丁雪松嘴里听到这番“官话”,郑律成立刻感到两人之间已经被“组织”上砌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墙,一种无奈、愤怒和委屈喷涌而出:
“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你们相信我!”
在这里郑律成用了“你们”,既包括了丁雪松,更是指丁雪松身后所代表的“组织”。因为丁雪松也用了“你们朝鲜同志”这种冷冰冰的字眼,让郑律成受到一种莫大的刺激,恋人之间的谈话,变成了“组织”上对受审察者的对话,郑律成怎能不气愤,他心中淤积多日的不平一下子又倾泻出来:
“我在朝鲜的家,早就被日本人占领了,没有人能证明。我到中国南京学习,是三哥送我来的,可是后来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被日本人抓回朝鲜去了。我在南京军政干校学习这段,现在延安的李俊辉已经作了证明。至于在南京监听日本人电话,由于是高度机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在南京的朝鲜同志都不知道。我只受金若山领导,是单线联系,他随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去了大后方重庆。我和国民党没有发生任何关系,只有金若山清楚……你们现在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看着蒙受不白之冤的郑律成,丁雪松既怜爱又爱莫能助,她抚摸着郑律成消瘦的肩膀劝道:“能不能再想点办法?”一向能说会道的丁雪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这位恋人。
郑律成心如刀割,他隐隐地感到他和丁雪松最后的时刻到了。一个人品高尚的男人的自尊,让他说出了忍痛割爱的话:
“你很能干,才貌出众,大家都在称赞你,组织上对你也很器重。很对不起,是我扰乱了你的平静,我配不上你……”
爱如涉海,大爱深沉。男人能和最亲爱的女人有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但遇上知音,谁不愿意白头偕老呢?郑律成这段表白既是告别,是否也是在试探对方呢?
他终于等来了丁雪松的许诺:“相信我,我会等你的。”郑律成半信半疑:“如果别人追求你?……”
“放心就是,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就这样,这对热恋的情侣分开了。
虽然丁雪松留给了郑律成一线希望,可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前途渺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郑律成以清白。丁雪松不是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为了革命的大局,她可以忍痛牺牲自己的爱情。
革命有时也是冷酷的,它可以改变一个女人的天性,让娇媚温柔变得刚毅决断!
丁雪松担任绥德、米脂两县选举工作团副团长,离开了延安。一年多两人音信断绝。在这男多女少的根据地,尤其像丁雪松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干部,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数。可她却守身如玉,一概拒绝。因为她心里有郑律成,他消瘦的身影经常浮现在眼前,他嘹亮的歌声,声声萦绕在她耳畔,她盼望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是个没有电话、通讯极不方便的年代,人言可畏,连写信也受到限制和审查,一年360天如何熬过?丁雪松在抗大、女大的许多同学都结婚了,自己还要等到何时?她在焦虑思念中,常常不由自主地哼起郑律成写的《寄语阿郎》:
延河水长又长,
弯弯曲曲到前方,
多劳流水寄相思,
带个信儿给阿郎……
一天又一天,秋去春来,时间在煎熬中过得是那样的漫长。丁雪松让自己全副精力投入工作,才可以把思念和焦虑勉强压下去。可当夜深人静时,突然半夜醒来,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郑律成的身影又浮现出来,一夜再也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