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无路的我和妈妈开始了寻找各种大夫的旅程,犹如当年寻医问药的爸爸,无数次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受骗,上当,花了很多冤枉钱。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不正常了?
回家后的第一年,暴食状况依然没有好转,甚至变本加厉,因为不用上学也就没有压力,我就暴得更频繁、轻松、潇洒。
我想我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幽默感的,像爸爸。这种轻松的性格让我处在逆境时也不会太严肃。
凌晨两点睡下,早晨五点三十分起床,没脱衣服直接趴在床上,再起来时已在路上。那段时间,睡与不睡差不多。
火车、汽车,到了……无数次诸如此类的旅程。
很多人排队,像等候电影开场,终于到我了,这一次是中医。把脉,“摸不到”?长胡子大夫自言自语。大夫像看ET一样望着我,然后又让我伸舌头,最后行云流水般开了大方子,密密麻麻的全是药名,我早已习惯这种方式了。望、闻、问、切,开始做文章,一堆花花草草。
接着坐车,到了一个心理咨询中心。
“睡眠怎样?”短胡子医生问。
“很少,但是很有精神。”我说。
“人际关系好吗?”
“朋友很多,大都真诚交往,不过最近联系不多。”
“小时候家庭教育情况呢?”
“父母不怎么管,很小就离家了,其实没太多教育。”
“有什么让你忧郁的事情吗?”
“太多,以至于想不起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我想我应该不太能和刚见面的人吐露心声,即使是看病。
“我很好奇你这种性格是怎么形成的?”短胡子医生问。
“我也好奇。”我一直不乏幽默感,即便有抑郁症作祟,我还是喜欢开玩笑。
一本卷子飞给我,五百多道题,啊,好久不做题了,但一小时不到我就答完了。
“你是所有病人里回答最快的。”他很惊讶地看着我。
“哦,这又不难。不过这也不准啊,不同的心情答案应该不一样吧。”我说。大夫惊诧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他的助手有事不在,由我帮他把答案打进电脑里,一张类似“证明”的结果出来了,很大一张纸。接下来我们就他这间诊所的装修聊了一些,最后短胡子医生说回头装修的时候要请教我。
又是让我吃药,此时的我像个没有心脏的上锈机器人——这是我当时日记里的记录。
几日后,我托着下巴,勉强支撑着我那大概有一千斤重的头。这是什么药啊,好让人犯困。早起吃完早饭,还是困,我就接着睡;中午起来吃完饭,接着困,又爬回床上睡;再起床天已经黑了。一天觉睡太多时,就会觉得这一天好短。我还起来吗?直接睡吧,天都黑了。
我不喜欢吃这个药,我不喜欢每天睡觉。
我在二姨家住的时候,没有爸爸和妈妈在身边,我少了一分紧张感,情绪稍微安定一些,但因为不是自己家又觉得不随便。我从早上坐到晚上,望着天空发呆能呆掉一天,每天都像在梦里。在隔离大病房——这个病房里只有我和一些景物,我会听音乐,会画一些东西,但是画得很差。我善于否定自己,尤其是在画画方面,我总是觉得自己画得很差,其实渴望鼓励和赞赏,特别是自己的鼓励。
凌晨三点十三分,又一个异常精神的早上抑或是晚上,胃疼。弟弟在楼下看一个战争题材的连续剧,我胃里的韭菜馅儿饺子的味道总是往上翻。
我没有完全封闭自己,因为有网络,那时大家刚知道有这种叫博客的玩意儿,最初使用博客的人还都是些年轻真诚的孩子们,不设防地分享一些东西。大家会认真打扮自己的博客,就像打理自家的花圃一样。
其实人们骨子里还是喜欢分享的,渴望与人交流,希望得到赞赏和肯定。尤其像我这种当时非常自卑,自我评价过低,太过无助的人。而像我这个独生子女性格里,没有喜欢分享的习惯,也不失为抑郁提供了良好的土壤。
就像微博代替了博客,E-mail代替了纸质书信,时代的发展不断涌现新事物代替着旧事物,也许若干年后,后人看到我们的文字会如我们现在看历史书一样。
透过网络,我结识了很多网络朋友,在现实世界里闭口不言的我在网络里没有自闭,虽然网络是虚拟的,但我能感受到背后是一颗颗真诚的心,隐藏着一个个内心世界,或是内心渴望的世界,抑或是不敢表露的世界。网络就是一个特殊的载体,你的心情、感受,或者另一个世界放在那里,会有人路过,会有交集,距离是远的,可似乎又那么近。
我还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带我去寺庙小住。我身边有信仰的大妈很多,我对佛法的认知都是从这些大妈们的身上了解到的,以及一些杂书,一知半解零零散散。师傅带我去散心,去海边,拜佛,带我去孤儿院看小朋友。孩子们纯洁透明的心总是很感染人,我记得有个小女孩还陪我上厕所。师傅给我讲了很多朴实的话,绝非空谈。我发现原来佛法的道理竟这么朴素、平实,并不是什么玄幻超常的奇谈,是利生且实用的。当然以我的智力和理解力,还是不太懂的,长久的抑郁也不是短短几天就能拨云见日的,我不习惯诉苦,反倒喜欢掩饰。
我的心境稍微好了些,但依然紧张,只是表面上尽量不表现出来。有很多抑郁症的病人其实表面上看不太出来,都很能伪装。暴食的瘾头一上来,我立刻招架不住地想吃,跑出去狂吃一通,强忍着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一个人住在房间里不敢关灯,总是怕,恐惧感特别强,就像一个人睡在森林里四周都是狼。几日后,我偷跑了。
(如果有暴食迹象的朋友,我的个人建议是,憋屈一定要说出来,不要伤害自己。暴食一点不好玩,也不值得提倡,很伤身体,还不如穿铁头皮鞋踹水泥墙呢。别让这件事长时间占据宝贵的青春。)
后来和网上很多朋友的联系少了,但我还是得到了很多帮助和理解,支持和勇气,十分感激。我还收到了很多礼物,西曼哥哥送我的《天使爱美丽》、《安徒生剪纸》、西瓜项链,暖暖送的贝壳耳环、蝴蝶挂坠,还有后文将要提到的彭彭,我们一直有联系。如果没有网络我可能会非常自闭。我这个人从小就被家长呵护,没被“冷处理”过,所以常把关爱当习惯,其实别人对我好不是应该的,对我不好也不算过分,我应该学会感恩。
周末回家看望一个“桃花源”里的叔叔,我穿着轮滑鞋去了医院,几经周折找到了他的病房,可人不在屋里。床边的氧气瓶像个炸弹一样立在旁边,床上蓝色花的小被子温暖地躺在那里。我滑到楼下,看到他们一家人都在外面晒太阳。叔叔坐在租来的轮椅里只剩下80斤,每隔两小时吃一次饭,可一次只能吃一点点。他低着头,我绕着他的轮椅转了一圈,想带给他一些阳光,他笑了,笑得很无力,突然呼吸急促,上不来气儿,他妻子问:“要氧气吗?”他摇头,我知道他想在我面前显得坚强些。
他女儿找了个算命先生说今天是他的死期。谁知道呢?我们的生命如此脆弱。我看到老邻居们都在变老。
F的消息一直有朋友告诉我,听到他事业上的努力与向上我好像也获得了某种力量。我也要那样,如果没有他,没有他的进步我也许不会那么坚持。
一个人骑着车子带着妈妈提前准备好的大塑料袋去取药。当我路过一座桥时,我停了下来欣赏小溪在午后的阳光下星星点点地闪着碎金子般的光芒。取了药回家后,姨夫和二姨与我说话,我也不怎么回应,反而对微小的事碎碎念,长吁短叹。
周末回自己家,阴雨连绵。深夜三点钟,爸爸的腿抽筋,而我一小时后又开始吐。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出去买了四个馒头,边走边吃,等我快走到家时,突然发现我都吃光了,肚子撑得厉害。可此刻大脑传递信息——想吃蛋糕。我便马上寻找蛋糕。我是吃了一块又一块,还喝了碗豆浆。这一整天我都在胃疼中度过,一整天都没动地方。一整天的分裂到了晚上终于结束了,好像繁忙的大街恢复了平静,内心的伤痕隐隐作痛。
周一又回到二姨家,在阁楼里发现了一个宝贝,五颜六色的老信纸,一条条红色的线,米饭香,鱼腥味,汽车喇叭,电焊“嗞啦啦”这几样放在一起像是一种炒饭。家人在楼下准备晚饭,我一个人在楼上写字。我开始喜欢写东西,虽然写完自卑感还在,但写作本身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我把不敢说的、不能对别人说的都写下来,没人看也无所谓。在斟酌某个词语的运用时又有种放松和快乐,这是我忧郁生涯里衍生出的一种好玩的事。
“别写了,你写出来的经历是别人没有的,你是用新鲜感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还浪费了你自己的精力。你不要不现实了,你又不是作家。”某个成熟的朋友打电话来对我说。
是的,我不是作家,但是我可能比一些作家还喜欢写作。后来我翻看之前写的很多东西时,发现一大半文字都是矫情的,让我难为情,甚至想吐,但是它们是我蹩脚走路的痕迹。
还有一些会令我疑惑,这是我写的吗?“月亮今天下雾,周围一圈白色牙膏沫,我在牙膏沫下骑着我的破自行车,它太重了。上楼时我抬不动它,就像生命里承载不了太重的东西,有时候会坐在地上——最好是冰凉的水泥地,让冰凉更冰凉——大哭一场,然后让笑脸席卷刚刚的悲伤,算不算很坚强。”“太阳像荷包蛋一样滴着热油,我索性摘了帽子,晒吧,把我晒黑吧!反正我没有男朋友”“我觉得生命本来就是伤感的,就像好吃的冰激凌,总要化掉。”
表弟带我去大坝走走,河水随风滚着,那么轻柔。表弟说:“姐,你看,这河与海不一样,海很有范儿、很凶、很响,河就不一样,河是小纹,很轻。我说:“大海是男人,小河是女人。”
“嗯,大海很爷儿们!”表弟说,然后我们笑了。
再次从一大摞信纸里摘下这些话时,痛苦的记忆随着那些快乐的事一起变得温暖和煦,我真的有些怀念,那时我才二十出头,表弟还在上学,我们都很年轻。
我特别喜欢傍晚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飞行”,在下坡时把两只脚抬起来晃荡,特别好玩。
慢慢的,我放松了些,尤其当我画画的时候,就会很放松,把全部激情投入到画布上。却常有些想哭的冲动。
整整几年,我都在作茧。
我又去了北京,有些恐惧坐火车,怕路过熟悉的路口,但会忍不住坐在公交车上望着曾经走过的地方、居住的地方,眼泪在心里流淌。有些忧郁不是一两句安慰的话就能缓解的,那种伤心就像摔了跟头,疼总要疼一会儿的。
东直门交通枢纽,我们分手一年后,我遇到了他。
“让我下辈子做猪,你吃我的肉吧!”(哎,下辈子还让不让我吃肉了。)他哭了,我也哭了。他说:“你不懂,你就像我的一个亲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顾不得地铁里有那么多人在看,哭得很狼狈,说:“你看,我现在就是以前咱们最讨厌的人,那种提着公文包,大肚子,没有一点激情,每天过着重复的日子的人,离开我你像蝴蝶破茧,以后一定会更好。”
我忧伤,分离有很多种,却从未这样刻骨铭心,却也船过水无痕。
离开地铁站,连续去了四个早点铺,吃了5屉包子、4碗粥,我的肚子剧烈地疼痛。
这么重感情是不是我的错?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时间这个橡皮擦却让我忘了当初怎样痛过,越久越淡,越淡越远,甚至像没发生过一样。我好奇,记忆是否属于我。
“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无关吗?”我问寺庙里的师傅。
“但它确实存在过。”师傅说。
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迷惑无知是我可以确信的。我像没有灯塔的行驶的船,载着欲求随兴前行。
若干年后。听说F毕业了,开了饭店,生意不错。
他去医院遇到我,三年不见,我由当年爱笑的胖墩儿变成了病秧子。他没说什么,因为他也病了,他只是说:“你太能逞强了。”我想说:你又何尝不是呢?为什么我们就是那种特别能忍的人?为什么我一个女孩不能做那种听到打雷就像只兔子一样畏缩?也许这样才算可爱,反而像听到蜜蜂在耳边嗡嗡飞却故作镇定的男人。
为什么我那么不愿意说出我的难处,还总要摆出一副我没事的样子?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忍耐力锻炼到超强?为什么我常常听别人诉苦?似乎懦弱是无能和不够好的代名词。
十多年了,那是一个夏天。
“我病了,在我二姨家呢。”我没有说太多,因为和他通电话是快乐的,我不想破坏他的情绪。“我给你唱首歌吧。‘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让我忘了伤……’”我一只耳朵塞着耳机,这样可以不忘词。
“你给我唱首歌吧。”我唱完对他说。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F哽咽地唱起国歌。再次听到他那熟悉的略带鼻涕味的憨厚声音,他笑了,我也笑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起去乡下泡温泉,玩玩去。晚上我给你打电话。”F说。
“你等着我吧,我过一阵儿回去。”放下电话,我开始着急,我又喜悦又悲伤,我这头不停吃东西又忧郁的猪该怎么办?我真能马上好起来吗?
晚上,电话又响了。
“你干吗呢?”F问。
“等电话啊,哈哈。”我说。
“你知道,我正要开的饭店不知道生意会怎样,风格很另类,没谱儿……”F说。
“无论你以后在哪儿,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像小时候和最好的小伙伴说我们一起玩吧,我所有的玩具都给你那样开心。
良久,沉默。
“明天我再打给你,对了……”F说。
“明天再说吧,怎么像老人家一样啰唆起来了。”我说得有些口是心非。
“好吧。好。”F很听话地挂了电话。
我以为会有很多个明天,我以为我会马上好起来和他去玩。他太优秀了,那令我厌恶的糟糕技法——烂画,暴食,自卑,肥胖……两周后,我毫无转机。
“那个,我去不了了,我有事。”我没敢说我没好。
他无奈地走了,出差了。我真不想给他添麻烦,这样的我如果依赖任何人都会两败俱伤,如果能自己站起来,才是勇敢地成长。
我继续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过日子,二姨的容忍度也是有限的,我经常把颜料弄得满处都是,还特别怕别人批评我,我一直尽力做一个不让任何人说我不好的人,一个不会有任何差错的人,一个让别人不会有不开心的感觉的人。我小心翼翼地留意他人的感受,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还是当年那个小孩儿。
这禁锢在忧伤海底的日子真漫长,像一种幽闭,世界的一切都在变,与我无关,周遭的人有喜怒哀乐,我看不见,连忧伤都感觉不到。那海底有茂密的海藻,冰冷的鱼,我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