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护卫正在擦刀,闻言不由得哧了一声,“你是说她脸上的伤疤吧?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
“你是怎么弄的?”
“杀人时被砍的……”
罗溪玉转头问葛老:“三娘子脸上的疤真的是被砍的吗?”
葛老点了点头。
葛老的金针可是他的宝贝,就跟厉护卫手里的刀一样,每根用完都擦得干干净净,听说那是真金的。因为太细,将来若要落跑什么的,罗溪玉觉得她连偷的欲望都没有,只有葛老当宝贝一样贴身放着防贼。
“这事儿我倒是知道一二。”葛老收起针包,捻着几根胡子道:“那伤倒不是被砍的,也不是被仇人弄的,而是被她生母割的。说起来这个三娘子出身穷苦,是个命苦的女人……”
“不知你们知不知道二十年前有个焚肉香的地方?”葛老说道,“那时还是个小乡镇,原名是温鞣乡。因那里是两洲交界之地,长年战乱,乡里的老少男人都被招兵拉去战场充数,乡里只剩下女人、孩子,女多男少,后来就被人戏称为温鞣乡。名字虽好听,事实却很残酷。那里地处偏僻,战场打开后因地势就被完全隔离了,无法进出,而物质又短缺;再加上女人体力不足无法进山打猎,想要种地又无粮种,渐渐地,整个乡越来越穷苦。”
葛老叹了口气,又说道:“被堵住逃生的路,没有粮食,因饥饿慢慢地死了不少人,可是要结束这样现状,需要两洲交战有一方获胜——这样就可退兵,路也就顺畅了。只可惜两洲战将势均力敌,此战整整持续了一年。在这一年里,几乎所有人都忘记曾有温鞣乡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当有人路过时,会有一阵阵诱人的肉香味传来,一传十,十传百。待战后,就有人特意前去查探,只见那乡口正有人支锅熬煮一锅肉汤,肉香味袅袅飘荡……”
“支锅煮肉的就是三娘子本人,当年只有十岁,”葛老说道,“锅里煮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娘。”
这里真是个吃人的世界!罗溪玉脑子冒出这句时,再想起第一次看到三娘子时的眼神,那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了,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感觉那么毛骨悚然。
早听说过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人眼神实质上是不一样的,超过心理、生理的那个界线,视野与内心看法都会变得不同,所以有时候想要分辨一个人是不是连环凶犯,只从那人看人的眼神就能分辨一二。
葛老此时仔细地捋着胡须,“所以,我才说三娘子可怜,便必有其可怜之处,要怪只能怪那温鞣乡的女人过于迂腐,为喂食幼儿,便想到割女儿身上肉来喂养儿子……”
厉护卫看着跑到一边角落拿着帕子狂吐的女子,不由得看了眼葛老,“葛老,明知她胆小,干吗吓她?”
葛老笑笑,“老朽可不是故意,是她自己问的。”
“人肉真有那么好吃?”
“厉护卫你让三娘子做一盅尝尝,不就知道了?”
厉护卫犹豫了下,才道:“算了,若被她知道,恐怕看到我的脸就要吐了……”随即,他又补充道:“圣主见了也恐不悦,我还要近身护卫几年……”说完他看向葛老。
葛老只是目光一闪,抚着胡子,若有所思了片刻。
罗溪玉这才好不容易止住了反胃,在“棺材”里吃了两口咸菜,才压住胃酸,就了泡了水的干薄饼,总算舒服了些。她刚从“棺材”里钻出来便抱着宝儿在屋里哄了哄,想让他赶紧睡着。他现在有些想说话了,醒着时会经常啊啊地叫,她实在怕他打扰此时正在练功的圣主。
结果,刚刚才说起的人,一抬头便出现在她面前,哦不,是在洞门口,手里还拿了盘码得整齐的白面馒头,脸却比馒头还白,她似乎有点紧张地看着罗溪玉。
门口守着的十二剑其中两人将她阻挡在外,不得踏入一步。她见到罗溪玉看向她,竟突然对她指了方盘中左边第二个。
罗溪玉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而盘子被十二剑之一接了过来。三娘子面色有些慌张地看向盘子,然后向罗溪玉和她怀里的宝儿看了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厉护卫先仔细查了盘子,见没什么机关、暗器后,才给了葛老。葛老闭着眼睛都能施金针大法,每个馒头至少插了二十几下,确认每一个都没问题后,这才给了罗溪玉。虽然只是白馒头,但葛老也让她先挑几个给圣主。
罗溪玉不知为何,有点鬼使神差地拿了三娘子指的那右面第二个馒头。其实,盘子交到她手里,她便分不清哪面是哪面了,只慌忙地把各个角第二个都拿了,才讪讪地看葛老。葛老倒没多问,取了她拌好的咸菜开始分碗。
她这才犹豫地进了里屋,多少有点不安,想跟圣主说来着,又怕是自己看错了多心。也许,那个三娘子只是手无意碰到了馒头?或者根本没指什么馒头,是自己大惊小怪的……
这么想后,她总算平静下来。又见圣主还在闭目,手掌未向下,这是功还未练完,她便不敢打扰,只得蹑手蹑脚地将盘子放到门口的桌上,站在那里不敢坐,心里有事似的一个劲儿地盯着盘子。
四个馒头不大,但是圆又高,立起来像一个个小豆包一样。犹豫了下,想了想葛老都用金针插二十多个眼儿了,没毒没药的,她就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
于是,她把宝儿放一边,手拿起其中一个馒头,慢慢转动四周看了看,然后又小心地放下,再拿起一个。直到第三个,她才发现底下有指甲抠过的痕迹。
那是什么?罗溪玉心头一动,抬头瞅了眼不远处正闭目的圣主,想着:要不等他一会儿练完功再说?不过手却已经好奇地伸了过去,将那块有痕迹的指甲印抠了抠,结果便抠下一块塞紧的面团。她犹豫了下:里面不会有什么见不得的东西吧?
罗溪玉掀开了馒头下面,里面似乎还塞着什么东西。
她小心地将那细长的东西抽出来,竟然是一条卷在一起的干巴巴的馒头皮。而馒头皮上面似乎还有字,大概有半个手掌大,上面只写了两行字:丁浑天丧心病狂,欲食你与婴儿血肉,已召集人马在三日后驿站东南方围堵,天罗地网,速逃还有一线生机。
罗溪玉看完汗毛直立,蓦然觉得身后有人,她吓得手一抖,馒头皮顿时掉到了桌上。
圣主不知何时从床上走下来,正站在她背后。悄无声息地看到罗溪玉手中的馒头皮,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色,脸色迅速又阴沉了下来。
罗溪玉虽然吓了一跳,但是好歹没做亏心事,急忙稳住心神,然后将馒头皮自桌上捡起给他递去,小心地道:“馒头是三娘子送来的,我刚才拿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块馒头皮,上面还有字,不知道什么意思……”说完,她有些忐忑地看向圣主。
圣主听罢,轻微地一皱眉,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追问因由,只是伸出手,扯起那馒头皮的一角将其提了起来,目光在上面不断看着。
葛老与厉护卫进来后,也挨个儿拿着那个馒头皮看了一遍。
葛老斜眼看了看罗溪玉,“倒是凑巧,怎么这个带字的馒头就让罗姑娘拿到了?”
罗溪玉噎了一下,道:“我看到三娘子好像指了盘子里第二个,本来以为是眼花了,谁想到真的有东西。”
葛老随即对圣主面露一丝凝重,道:“不知这三娘子写的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危言耸听还是良心之言。若是前者,她又有何目的,要我们提前离开驿站,这对她有什么好处?若是后者……”
葛老的目光突然移到了罗溪玉怀中的宝儿身上,似乎有了什么线索,不由得又习惯性地捻着胡子,思了思、想了想后,不由担心地道:“圣主,这次确实是不妙啊!”
这三娘子此举不可能无缘无故。
若细细分析一下,当初她因亲手煮了亲人而陷入自责中,虽然事后,她忘记得干干净净,但是总会有人将这些残忍到极点的事实传入她耳中。
可是,她清醒时已不记得母亲和弟弟对自己的伤害,留在记忆中的都只有他们的好,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可事实上,是她亲手杀死了他们。这样一半理智一半癔癫,一半水一半冰的心理该有多痛苦。
她想要彻底忘记这段过去,又根本做不到,就像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袱,永远无法放下。每每杀人煮肉都是提刀忘,搁刀忆,每次都像是加深一遍罪恶,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或许因母亲对自己的伤害,她有过迷茫不知对错,可是小弟没有伤害过她,是最无辜的,那么小那么白嫩,她曾开心地抱过他哄过他,趴在床边守着母亲小心翼翼地看着。
那段时间,很可能是她心底最温暖的回忆。而弄清楚弟弟到底死没死,便成了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当然,这些只是葛老的猜测。如他这样的年纪,已人老成精,很多人与事多半已看头知尾,人性早便瞧得透彻,事情大多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若是三娘子对孩子动了恻隐之心,背着丁掌柜前来报信,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若此事是真,圣主,沙海的环境对我们可很不利。先不提莫测的沙暴,如果被围堵,我们会四面受敌,沙海环境又特殊,地下都恐怕也会有攻击,如此一来,粮食与水源保护起来便分散了十二剑的战力,已是颇为吃力,何况……”葛老话说了半句又留半句,目光瞥向了罗溪玉。
“咳!”葛老低咳了声,“罗姑娘给圣主倒点水吧,圣主看着似乎有些渴……”
厉护卫目光也移了开来。
渴?吃饭时分明喝了不少,不过黑岩洞虽然比外面好太多,但是仍然是热的。可是就算如此,渴是怎么看出来的?于是,一旁抱着宝儿的罗溪玉疑惑地看向圣主。
圣主正坐在桌旁,手边就是水壶,里面有半壶水,但似乎葛老、厉护卫串通一气,不倒水反而不看她,只手对她摆了摆。那动作都不需要语言就能让人知道,这就是赶她走的意思,翻译过来不就是走开走开吗?
罗溪玉有点委屈地拿着杯子抱着宝儿离开了房间,出了房间便坐在椅子上。
当她傻吗,怎么能看不出来他们要支开自己的意思。
委屈只是遮掩,遮掩一脸的愁容。她也有逻辑懂推理好不好,葛老下句话的意思不就是说她比食物与水还累赘吗?
罗溪玉有些沮丧,不用别人说她都知道,自己确实是累赘——如果没有她,黑袍人只保护“棺材”即可,可是现在却还要加上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这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因为自己瞬间成了敌人眼里最大的弱点,成了最无用的拖累,要么被杀死,要么被舍弃,还有第三种选择吗……怎么能不让她愁?
而此时屋内的葛老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圣主,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下,罗姑娘是极为危险的,生还的把握恐怕不足三成,而我们也会很被动,实在不能冒这个险……”
圣主此时也阴着一张脸,思量着。既要保护好人,又能将埋伏内所有人全部绞杀,鱼与熊掌如何能兼得?
“圣主,丁浑天已是沙海一霸,他定是有什么自恃过人的手段,且沙海外围不少锦衣卫与六扇门的人驻扎,若是圣主有把握将这些人一举绞杀不留后患,倒也可行;可若是一旦祭出枯骨鞭,不慎被一人半人逃走,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就不可谓不严重了,祖隗狱的枯骨魔圣的一条枯骨鞭曾让多少正邪两道之人闻风丧胆——以一人战千人,那如嗜血镰刀一般收割着无数人头的恐怖场面,估计见过的人一生都不会忘记。
至今,还有见鞭出现白骨之称。
这种杀伤力已经被正义之士所不容,虽然祖隗狱的人鲜少在五大洲出没,甚至多少年只隐于祖隗中,几乎没多少人见过其真面目,可是仍被列入了禁令册。
一旦被人知道圣主这次在五洲的踪迹,势必引起五洲正邪两道的恐慌,追杀之人会层出不穷,其麻烦程度绝对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就算这些皆不理会,只耽误回祖隗的行程,就已得不偿失,因圣主的身体绝对不能拖延到十月,否则……
葛老脸上的担忧之色极为明显,便是厉护卫也是心事重重,只圣主皱着眉,指尖夹着那张馒头皮,用力一搓,皮就碎成了干末落在桌上。可他还下意识地指尖来回搓着,不知在想什么。
厉护卫深思良久,突然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是否可行……”
“什么办法?快说!”葛老急忙催促道。
“也许可以这样……”
接下来一日,葛老让伙计送来的菜色越加丰富起来,大盘的牛羊肉,水也富余。虽然沙海中食料匮乏,但销金窟确也名不虚传,虽然不是多新鲜,但卤出来的味道却极不错。
厉护卫与十二剑也似乎很忙碌地在弄着什么东西,葛老不许罗溪玉多问。
而圣主呢,她讨好地弄了不少新样的小菜想讨好卖乖地套套话,看到底是要怎么样。可圣主将菜吃得干干净净,却守口如瓶。换成睡觉的时候问,结果被占尽便宜,她还上赶子地用嘴两次,结果就换来他搂紧的动作,其余什么也没有。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不是抛弃前的最后拥抱吧?罗溪玉越想越怕,想到被卖到销金窟,或者被丢在半路,半夜还起来抱着宝儿掉了两滴恐惧的眼泪。
结果那夜,却突然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响声突然又戛然而止,害得她直到天亮都没睡着。早上便听到葛老说昨夜似乎有人绑了什么带了进来,再想起那几声尖叫,罗溪玉更怕了,这让人厌恶又恶心的地方真是待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