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城一家偏僻的客栈,几个伙计都战战兢兢地往后堂缩,连掌柜都一直待在柜前,没敢上楼去。因为今儿个下午突然来了十几个人,将整个客栈都包下了,虽然给的钱相当丰厚,但这些人看着实在有些古怪,虽然话不多,但全身散发的气息淡漠阴冷,分明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刚才还看到一个黑袍人袍边带血,再配上他们古怪的举动,差点吓死一干伙计。
尤其是那个腰系银带的男子,掌柜现在想来都有点害怕。刚一进来时,那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堂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股阴森森的冰冷,让掌柜毛骨悚然地差点膝头一软,跪倒在地。
客栈虽偏僻,但房间收拾得倒也干净清爽,银色腰带的男子有些僵硬地褪下身上的外袍,坐于床边。他穿着衣袍还好,因高瘦骨架坚挺,倒能支撑着衣服,不见异常,但去掉黑袍,整个人却是瘦削得过分,似只剩骨头一般,仔细看,脸颊也是微微凹陷。
他手中从始至终一直握着根带着倒刺的狰狞软鞭,因用力过猛,枯瘦的手指甚至还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手背上的筋高高绷起,并随着力道而忽隐忽现。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瓷瓶,此时竟僵硬地抬起手臂,不时放到鼻下吸嗅,脸上带着一丝极力的忍耐再忍耐的痛苦之色。
这时,房间门打开,进来两个黑袍人,其中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者,另一个手里正捧着碗,向床边的男子走去。人刚一进来,血腥味便溢满了整间屋子,血腥之中隐隐还带了一丝腥甜。
“圣主,该吃药了……”说话的黑袍人不过三十余岁,脸上有一条狰狞的疤痕。
他手中端着的那碗药,实际上是一碗血,带着浓郁腥气的毒血。如果是常人闻着这血腥臭,恐怕当场就要胃肠翻涌,将隔夜饭全都吐出来,但那圣主却是连看都没看,直接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
老者在一旁看着圣主,至少一盏茶工夫,圣主才将手中的那条蛇王鞭放到了一旁,露出一脸疲惫之色。年轻的黑袍人跟着松了口气,老者在旁边叹息了一声道:“宝鸣蛇的毒性对圣主而言,已经开始变弱,恐怕再有月余就要失效了,看来,我们还是要尽快寻到新的药方,否则……”
“可恶,找遍了惠州,居然找不到能压制住圣主体内毒症的药物,真是该死!”几人带了足够的宝鸣蛇前来,却通通都用不上,那面带疤痕的黑袍人不甘心地道:“要知道这宝鸣蛇可是极为稀有的毒种,要凑够这一路所用的量,我们不知耗费了多少功夫,本以为能坚持到天药大会寻到对圣主有效的药物,谁想这一番准备现在几乎前功尽弃。”
“圣主已经百毒不侵,能找到一种能牵制毒症的蛇毒已经不易,这次带圣主前来也是万不得已。惠州在四海五洲中,药草种类最全,如果这里再找不到,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老者也是忧心忡忡。
“可是,离天药大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根本等不了这么久。而且,如果让人知道祖隗狱圣主来到惠州,恐怕会有麻烦……”面有疤痕的年轻黑袍人道。
毕竟为了不引人注意,这一次出来他们只带了十几人,虽然以圣主之力无人可敌,但因毒症难以控制,若不是现在蛇毒还有些用处,一旦发作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因而,年轻的黑袍人眼中也露出一丝惧意。
老者听罢正要开口,圣主突然抬手打断他,声音带着沙哑,“不用再说了,半个月,回!”
“圣主……”两人急急同声道。
“闭嘴!”刚饮了蛇毒,圣主的双眼似被血液染红,他怒视着两人,带着不知煎熬了多久的疲惫,“我要休息,你们下去吧。”
“是!”两人低头,悄无声息地慢慢退后离开。
黑袍人关上房门的时候,看到圣主仍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而老者脸上的焦急之色更加明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路上圣主睡着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种糟糕的状态足以将一个普通人的意志击垮、疯魔,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就如一张被拉成满月的弓,却迟迟绷紧不放出去,便是仙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人肉凡胎。
圣主现在心情实在是很糟糕,再这样下去,随时都可能爆发,早晚会出大事……
听到门被缓缓关上后,圣主川景狱的双眼已经变得赤红,但神志有片刻清醒,放在膝上的手也逐渐平稳起来。他左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然后目光缓缓地转向左手的瓷瓶。毒蛇血喝下后,这个小瓷瓶中的东西似乎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他开始将瓷瓶凑近鼻端深嗅。他的鼻子非常敏锐,闻到了里面带有的一点花香和草药的味道,似乎是很普通很小的一点清香,却让他上瘾一般不断嗅闻。
他不清楚为何会这样,不过是孩童爱吃的糖丸,再普通不过,但为什么会有股淡淡的清香,能够在一瞬间舒缓他脑中快要绷裂的神经。正是这一点怪异,使他从地上将其捡来时便一直握在手心。
此时,他盯着瓷瓶看了半晌,才僵直地从瓶里倒出一粒糖丸,如花生米大小。他在黑暗中看了又看,最后用手指夹起放入口中,无声地咀嚼,一会儿又从中倒出一颗放入口中……
等到一脸疤痕的黑袍人送食物进去时,他看到已经十几天不成眠的圣主,居然平躺在床上睡着了!那满脑子的震惊差点没让他打翻了手里的汤水,惊讶、不敢置信、紧张、狂喜在眼中一一闪现,但最后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带着饭食,小心、无声地返回,并将门轻轻合上。
一回身,脸上高兴的表情似要扭曲起来。紧接着,他亲自守在门口,并下令命所有黑衣人全部守在二楼,一旦遇到大声喧嚣者,碎尸万段,杀无赦!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圣主睡着的?黑袍老者得知后,激动地在门口来回走。圣主的毒症越是严重,就越睡不着觉,整个人的神经无时无刻不高度绷紧,无论使用什么办法,都没有半点作用,就连毒性极强的宝鸣蛇毒也只能暂压住圣主心中的狂躁,但现在剧毒也不起太大作用了。按以往正常的情形,根本没有半分可能入睡,可事实偏偏是圣主在与他们说完后,就睡着了,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奇迹。
除了那碗蛇血,圣主今天一日没有进食任何东西,到底是什么让圣主平静入睡的?是什么呢?老者突然想到圣主手里一直握着的瓷瓶,他早已检查过,瓶里不过是四五颗有点安神效果的糖丸,是安抚孩童的小玩意儿,难道……难道是那个东西起了作用?
再想到圣主拿到那瓷瓶的反应,黑袍老者倏然停止了脚步,然后神情严肃地将疤脸黑袍男叫来,紧张地吩咐了一番。
韩夫人这几日却是闲不得,除了百花苑最近的生意不错,她一直计划着想要在天药大会什么时机,借个怎样的机会将罗溪玉推将出去。
怎么推?如何赞美才能让她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这一点对于长期浸淫这一行的韩夫人而言,并不难,难在手段不流于俗套。但她对自己的打算却十分有信心,当然这一点也是建立在她对罗溪玉容貌无比自信的基础上的,而对那些声色犬马的药商富贾的贪色喜鲜,她自然再清楚不过。
所以,针对这一些人,她每一步准备都相当充分,只听闻却看不到,看得到却摸不到,摸得到却得不到,这样一步一步,进退有据,精心设计,到最后,最大的赢家定然是自己,整个计划十分完美。
现在她的网已经撒下,只等着一个月后,天药大会上能借“百花苑第一美人”的名头,将她百花苑的名声传遍天宝城聚集的所有权贵富贾耳中,就万事大吉。
想到结果,她已是喜不自禁地转动着手中的玉镯子。就在这时,王婆子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夫人,夫人,不好了,外面突然闯进来一群着装古怪的人,还点名要见咱们的玉兰姑娘,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被打断好心情的韩夫人,不由得沉着脸问道。
午时,红珠从厨房端来了午饭——今儿是百花苑的厨娘给姑娘们做的滋阴鸭舌汤,两条鲜嫩黄花鱼,和南隅产的香米蒸熟的香米珠饭,吃起来香甜醇口。
可因天儿实在闷热,鱼肉什么的,罗溪玉看着没什么食欲,但几年前逃难时饿怕了,见着食物就算不想吃,也还是一口饭一口汤地强迫自己吃了下去。
吃完饭乘了会儿凉,罗溪玉又喝了杯掺了两滴玉兰花露水的玫瑰茶,因一直用井水镇着,冰凉可口,这才去了些午饭的腻意,全身舒爽起来。于是,她卧在榻上,有些困意地午憩起来。
可谁知就在她刚刚眯了眼睡着时,却被珊瑚用力地摇醒,“小姐小姐,王婆子刚才过来了,让你赶紧收拾收拾去锦绣阁……”
“什么?”罗溪玉刚酝酿出来的睡意顿时不见踪影,支着手臂坐了起来,“锦绣阁?”
“是啊……”珊瑚还有些高兴地道,“王婆子说,夫人让小姐现在去锦绣阁‘敬茶’……”
罗溪玉听到“敬茶”两个字,直拿眼睛看着珊瑚,原本睡得白里透红的脸色,也顿时发起白来。
大概是屋里人动作太慢,王婆子直接闯了进来,见到罗溪玉还在榻上没有起身,立即像要了老命般道:“哎哟喂,我的玉兰姑娘啊,可没时间让你磨蹭了,快一点吧,夫人和客人都在锦绣阁等着你呢!再不赶紧过去,老婆子可就要遭罪了,你就可怜可怜老婆子,赶紧过去吧。”说完,她就要拉罗溪玉起身。
“等等,上回夫人不是说过要下个月才让我‘敬茶’吗,这还没到日子呢,怎么突然就……”罗溪玉真的有点慌了,她急忙伸手抓住王婆子,恳求地放软声音道:“婆子,我也不求你别的,你就跟我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也好让我心里头有个底儿。”
王婆子苦着脸,嘴张了半天,复又合上,最后才道:“姑娘,玉兰姑娘哎,夫人不许我透露,我也只能这么告诉你,今儿个来的这拨人不是夫人给你安排的,是他们自己寻上门来的,点名非要姑娘你见客。我看着这些人不像是咱天宝城的,说不定是些……哎呀,老婆子又多嘴了……你知道夫人一直疼你的,这次让你去见客,夫人也不愿意,但是我见夫人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见到罗溪玉此时娇嫩的花容月貌,再想想那群人的狰狞可怖,王婆子不由得住了嘴,心想不能再说了,说多了她要是吓晕了,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只得叹气道:“总之,姑娘你好好表现就是了,别惹恼了这些人,就按照平常时那般……别紧张知道吗,可一定要记着我的话,不能给夫人惹事……”
罗溪玉越听越觉得王婆子话里有话,说一半含一半的,百花苑的韩夫人常年与富贾权贵打交道,什么人没见过,哪至于让王婆子连跑带颠手忙脚乱地跑来催,还口口声声地不能惹麻烦,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里外透着不对劲儿。
但在王婆子连声求爷爷告奶奶,不断地催促下,她也只好压下心头的不安,让珊瑚将“敬茶”的衣物取来,从里到外穿戴好,这才放下裙角,遮住晶莹剔透如剥了皮的葡萄粒般的白玉小腿,平静地跟在王婆子身后,向锦绣阁走去。
尽管她脸色极力平复下来,但本来带着红晕的脸上,此时只剩下一片苍白的颜色。
百花苑的姑娘出来“敬茶”,说得好听是出来见见客,但是实际上就与人在马场选马买马是一样的。客人要摸要看,品头论足,满意了才会付银子买下,虽然看、摸的位置有限,不能让姑娘们吃大亏,但这种买卖意味的举动,连马儿尚且都不愿意承受,何况是人呢。别看每个去“敬茶”的姑娘高高兴兴地跟着婆子去,但回来大都苍白着脸,就算经过十几次已经习惯,有的仍会如此。
这些娇养在深闺、长年不见外人的女子,有一天又要将她们拉出去让人随意端详,这种强烈的落差对女人心理的伤害与侮辱实在难以言喻。夜深人静时,这些女子在梦中流多少泪,也都不被外人所知。
罗溪玉在练习“敬茶”时,也觉得极度难堪。虽然她可以安慰自己,不过是被人看看手脚、摸摸皮肤而已,但那种不被尊重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心里不舒服至极。
走进锦绣阁,里面无声一片,韩夫人此时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脸色白里发青,难看得很。见到罗溪玉进来,她脸皮颤抖地动了动,保养得宜的脸上,表情却显得更僵硬了。
罗溪玉低着首,随着王婆子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去。百花苑的规矩,“敬茶”时是不允许姑娘抬头看客人的,只能客人看姑娘,所以她必须得一直低着头。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用余光轻轻地瞟了一眼右前方,便立刻颤抖地移开目光。
不知怎么,午后的阳光似一下子被乌云遮去大半,竟然阴天了,屋里光线也暗了许多,她只见几个着装古怪的黑袍人,正旁若无人地站在一个坐在中间椅上的男子左右,一动不动像是插在地中的木桩。而韩夫人竟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妙语连珠、笑容满面地与客人说笑应酬,气氛十分诡异。
甚至在她一进阁子,便感觉到一些人的视线突然落到自己身上。如果视线也有重量的话,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被压得僵硬起来了。
而她轻轻扫过去的那一眼,竟与中间坐着的男人视线轻对了一下。那个男人的目光原本空洞无物,但在她目光与之相对的瞬间,却变得火热而极具侵略性,惊得她后颈处的一层软软的绒毛都直立了起来。
黑袍老者是一位医毒双杰的神医,但可惜,根治不了圣主从娘胎里带出的毒症。这些年他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仍然只能拖延,无法治本,只得长年陪伴圣主左右,终日为此焦急内疚。
实在是愧对两代圣主的期望!
圣主身体日趋强盛,体内胎毒却如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清除不掉。
随着圣主年纪的增长,胎毒也越来越严重,看着他深受其苦,日夜不能寐,身体越发消瘦,甚至能看得到肩骨的凹形,黑袍老者心中焦急万分,深知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祖隗狱如今两代圣主仙逝,只剩下这一位,一旦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们才会冒险有这一趟惠州寻药之行。
一路上都无所获,本来期望天药大会上会出现什么奇药,为了圣主,他们也会放手一搏,却没想到准备的蛇血这么快就失效。而街上无意捡到的不起眼糖丸,居然能让圣主连睡两宿,虽都是小息片刻,但也足以减缓圣主体内胎毒所带来的精神压迫。
黑袍老者一直细细观察着,心里也对这个会做糖丸、能让圣主病症缓解的女子有几分期待,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有一手医治神识类奇难杂症的医术。所以,当这个女子低头进来时,他立即看了过去。
屋里一片寂静,只闻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随着人扑面而来。黑袍老者顿时脸色一变,因他们所练功法嗅觉极为灵敏,圣主则更甚,对一切味道都极为敏感,特别是在闻他不喜欢的一些气味时,脾气会极为暴躁,尤其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儿。
在黑袍老者紧张地向圣主看去时,却发现这股淡淡的清香竟令圣主眉头舒展,老者暗松了口气。
他随即细闻这香味儿,发觉很轻很淡,淡到普通人在这个距离应该是闻不到的,味道清新悠长,闻之令人心情舒爽轻逸,又不同于一般的花香,着实有几分奇特。随后走进来的女子,也是让人眼前一亮,便是已过花甲之年的黑袍老者,乍一见到,也为之一愣。
这辈子还真是没见过如此美人!
这个腰身玲珑、绾着青丝、肌肤晶莹如玉的女子,正微低着头缓步行来。如果非要形容一番,整个人就如悬在娇艳花瓣上的一滴露珠,要落不落,一种可望而不可即、难以握在手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