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又称话头，是“禅宗”师徒之间的对话、教诲和名言，常为时人或后人记载，成为一最一册的集子后，又为编纂者辑录，合成一本一本的《灯录》。对没有入禅门的人来说，这些对白常常如疯子间的言语，莫名其妙；若是学他们的样，胡乱来说话，即使说的是一样的话，那也并非禅悟之语，而只是胡言乱语而巳。如着名的倶胝和尚，无论什么人来问，他都竖起一根手指作为回答，后来有童子依样学他，他便把那童子的那根手指剁中国的灯录是“禅宗”的主要典籍，上面历历记载的都是公案，由这些公案，明眼人可以看到禅师悟道的深入程度。公案的一般格式是：“僧问：如何师曰：如何。”表明这是师徒间的一段对话。僧人用功毕，有些不明白的，就拿去问师父，师父要给他指点。然而指点的话，往往并非正面的对问题的回答，而是给他一个“话头”，让他自己去参，这叫“接引”。这样的公案在灯录里面，成千上万则也不止。收罗最广的大概是《五灯会元》，最有名的单人集子应是赵州和尚的《祖堂集》，最被文人赞赏的则是诗意盎然的《碧岩录》。
学禅的人在坐禅苦修之余，师父会给他讲一些现成的公案来开启他；而中国的文人自来有读公案参禅的传统，诚然，他们参的多半是文字禅，因为公案的文字往往新鲜机警，似傻如狂，或富有情趣。还有一些公案，最广为人知，成为参禅的经典范例。在此仅对禅门公案中几个经典问题略加陈述，使人稍稍对何为公案、何为禅风有所了解。
是什么？
这是属于马祖的一桩公案。
据《祖堂集》，汾州无业为座主时，能讲四十二本经论，来问马祖三乘十二分教我能粗知大意，不知道宗门中意旨到底为何？”马祖环顾左右，对他垂示：“左右人多，你先出去，待我回头悄悄告诉你。”汾州于是出门，脚才跨出门阆，马祖在后面忽然喊他座主！”汾州回头应诺。马祖说是什么？”汾州当时便省，遂礼拜。
汾州当下开悟了，除他，这则公案后来还启悟了不少人。又有一则记载，说明了这则公案后来流传很广。云岩初参药山惟俨的时候，药山问他师傅百丈怀海平常是如何教导他们的，说广海师兄平时说些什么法？”对曰三句外省去。亦曰六句外会取。”药山曰：“三千里外，且喜得勿交涉。”又问：“更有什么言句？”对曰：“有时说法了，大众下堂次，师召大众，大众回首，师曰：是什么？”药山曰：“何不早道！海兄犹在，因汝识得百丈矣。”
这就是被称作“百丈下堂句”的公案。其来源自然是马祖，因百丈怀海是马祖座下的传人。
三句外省去：只说三句，哪三句？禅宗机锋讲三句，指的是初、中、后句这里的三句则是指马祖的三句：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据说在惟俨赞叹百丈下堂句后，云岩也于言下有省，顿悟玄旨。云岩在百丈门下二十年，常闻提举而未尝有得，却在惟俨一语激问之下大悟宗旨，是何道理？汾州来参，马祖何不当时便道，非要待其回头之时才突然发问？
禅门机关之设，看似容易，实则大难，其中关键’是造成勘问的突然性，在其毫无准备之时猛一下来一个当头棒暍，使其在根本没有时间寻思动念之时忽受剌激，这样就有可能使其灵机顿开。这就是这则公案应用普遍的原理所在。
汾州和尚知识渊博，可惜掉进“文字禅”里头，能讲得四十二本经论，满脑子都是葛藤，直示宗门意旨对他来说是对牛谈琴，根本就听不进去，所以马祖故意先让他放松，在其丧失警惕之时突发一问，此时满脑子经论都不顶用了，唯有本心在这一激之下顿时开启，大悟玄旨。这方法追求的是“突然”的效果，好比门后有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进门被大喝一声，自然吓一跳倘若每次进门都有人来喝，心理上早有防备，就被吓不到。因此这法子第一次用好使，成为公案后次次用了，就又不灵了。云岩在百丈门下二十年，对其下堂句早已司空见惯，充耳不闻，突匍惟们大赞此句，甚是吃惊，惊疑之际，灵智顿现，这才发挥了“下堂句”的冷生生一瓢冷水惊醒梦中人的效果。云岩因药山始识百丈。
惟0知道了百丈这招后，对这一机关念念不忘。有回有人去问马祖弟子紫玉：“佛法至理如何？”紫玉的回答是：“更莫别求！”这回答传到惟俨耳朵里，他对这一回答颇不满意，旁人问惟俨究竟如何，惟代紫玉答曰：“是什么？”可见这则公案从马祖传到了惟俨这里，被当成法门最了不起的见解。这一公案推重的是让人警省的激问，猛回头而顿悟是大根器，肯定一端继而更肯定另一端的“渐参”的方法，今日行一善明日又知一事的苦行僧，到了这里均被比下去了。那一端的发问人也许正要考验的是你前生的造化，“是什么？”眼前才朗朗明白起来。
州云无
你若请日本的和尚搦管为你写几个字，他常用那颇有韵味的书法，在宣纸上写下“州云无”这几字。这也是一则公案，是那本被称作《无门关》的书里面打头的一则，是中国明代以前，禅僧需参的第一个公案。明代之后，禅和净土结合得很紧密，于是另一则公案“念佛是谁”取代了它的地位。日本和尚参禅时，最常参的，还是这一则公案。
赵州从认是个人物，参禅的人免不了人手一册《赵州录》，因为这个和尚很聪明，最有机锋。他活了120岁，到了80岁才在河北赵县建了一座庙立下脚来，又在这里一住40年。这和尚有独来独往的癖性。“赵州禅”深得打机锋的人的喜爱，却跟禅宗五家的法门均不相似。赵州和尚是什么人呢，他竟能脱开这些窠臼而独悟玄旨？
凡有言说，都是虚妄。赵蜊和尚深得其中意思。有人问他是否真曾亲见南泉和尚，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单说：“赵州出大萝卜头。”惹得人云里雾里。又有两个客人到了，他问人家：“你以前来过吗？”人家说来过，他说广吃茶去。”又问另一人：“以前来过吗？”那人说没来过，他说吃茶去。”有人问他广为什么不论人来过还是没来过，你都教人吃茶去？”赵州对那问的人说广吃荼去。”还有一次，别人问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和尚答道广我在青州做了一领布衫，重七斤。”
如果是看一部动画片，小孩子会比我们更加明白：赵州和尚就是不喜欢回答问题。“难道一切问题会有它的答案吗？”这也许是“赵州禅”最核心的地方。赵州和尚很小的时候，去拜谒南泉和尚，问他什么是道？”南泉和尚的回答是平常心是道。”赵州不满足，让他进一步来讲，南泉却说，再进一步，就讲不对了。因为，“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赵州和尚从此悟了玄机，也就从此不回答问题，因为：人们为什么非要知道一些事情呢？太虚廓然荡豁，有什么是非呢？我见过南泉，又怎样？你来过此处，又怎样？你的心不要执着在这上面。
然而“州云无”却是赵州和尚正面回答问题的一次。有人问他：“狗子有佛性吗？”别人问这样的问题很普通，因为前人有过“无情有性”的观点，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连石头都有佛性也有人说过“一阐提人不可以成佛”，认为“佛性”不是人人都有的。那么“佛性”究竟有还是无？狗有没有？屠夫有没有？所以就会有人来问他。赵州这次的回答很干脆，他说无。”假若赵州和尚是我们大学里面的教授，他这样回答之后，肯定会举出一些弓1文做证据，并说明自己的观点：“甲认为是这样的，我却以为如何如何，我的观点不是独创，在某某书上有见，然而我的证据跟他有所不同’他的并不全面，事实上就我自己的体会来说……”这样的说上五千字。然而赵州说的却是无。”
大慧宗杲很赞赏“州云无”的说法，他屡屡跟人写信的时候提到这件事。有一回他说：“才举起这一字，世间情念自怙怙地矣。多言复多语，由来返相误；千说万说，只是这些子道理，蓦然于无字上绝却性命。这些道理亦是眼中花。”“无”这个字，就是这样管用，它的用途是“绝却性命”，好像是断人生死的刀子。问话的僧人满心盼望，等着长篇大论的时候，只这一把小刀子，将他的“性命”轻轻割却了。
“无门关”的意思就是：本来是一堵墙壁，是没有门的，你却一定要从墙壁上找到缝隙钻进去，或者无论如何要出来。这一关关系生死，就看你是否出得去。
我们自然有很多知觉妄念，自以为是这样的，其实仍然是些妄念。妄念在这里，所以渐渐把一个人逼到绝路上去，这时候来了一个和尚，拔着你的头发，像拔萝卜一样将你拔出恶堑深坑。这一拔的力道，全都凝聚在那一个字上面：无。
好比有一个人，在黑影里小心翼翼要坐下去，什么也看不见，并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何时会坐到板子上。就在快要挨上的一瞬，那板子却被人抽走了。结果自然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可是你不是坐得很稳实吗？赵州的方法就类似于此’他不讲道理，让你自己在种种尴尬、种种困惑、种种惊奇当中体会。又有人这样说这个公案：“
僧问赵州：“狗子有佛性也无？”州云广有。”僧云：“既有，为什么却撞入这个皮袋？有佛性为什么要去当狗？)州云为他知而故犯。”又有僧问狗子有佛性也无？”州曰无。”僧云：“众生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妙云为伊有业识在。”反过来调过去说自相矛盾的话，也是“赵州禅”的特点吧。言语明明很多余，却不能不用，如何去用气聪明人自有分晓。
祖师西来意
没有比“祖师西来意”这个话头答案更多的了。五祖弘忍的学生慧安就回答过这个问题。慧安长年居住嵩山，某天，有坦然、怀让二人来参访。这二人问他如何是袓师西来意？”慧安曰：“何不问自己意？”二人不明白：“如何是自己意？”慧安曰：“当观密作用。”问：“如何是密作用？”慧安把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了。这一开一闭之间，坦然已经领悟了，当下拜慧安为师怀让却未能参详他的意思，只好离开，又去慧能那里求道。
比较来看，慧安的回答还最像是一个回答。后来的禅师回答起这个问题来，多半都是答非所问，或者拒绝回答，很少有人会正面回答。
龙牙和尚问洞山禅师：“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洞山说：“等河水倒流的时候我跟你说。”
有人问沩山，他答广与我将床子来！”
赵州和尚说的是庭前柏树子。”再有人间时，他不答，从禅床上下来。问者自作聪明地说这便是？”赵州说我并没有说话。”
石头禅师则曰广问取露柱。”
石霜禅师曰：“空中一片石。”
翠微禅师示问者曰广更要第二杓恶水呢？”
九峰禅师则说的是我宁可截舌，不犯国讳。
云门禅师的第一次回答是久雨不晴。”第二次回答是：“山河大地。”第三次回答是日里看山。”
还有种种不说话的答法，如皓济大喝一声，马祖座下的宝彻翘一足，广教禅师的“用手划一划”，黄檗的打，苏州西禅和尚的举拂子，襄州历村的举茶匙子并掷入火中等等。仅《五灯会元》一书中，记载这个“祖师西来意”的答案有三百四十多种。与此相似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是佛？”或者广如何是佛法大意？”也出现了一百多种答法。达摩祖师是印度人，他为何千里迢迢到中国来？其真意何在？或者更宽泛一点说，佛陀出世或一切诸佛现身的真意是什么？诸佛祖师的根本旨趣或精神何在？最为正点的回答是《续高僧传》里的，这本书里面说达摩“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悲此边隅，以法相导。”也就是说这个高人看到中国没有佛法，所以过来弘法的。当然是这样，但是问的人想要得到的，也并不是这个答案。像很多话头一样，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假问题，只是借机发问，为问而问，聪明的禅师自然知道这一点。
有人说这个问题是为那些初学参禅的人设的，因为问题太简单，那种对佛法没有太多体会的人，很容易抓这样一个问题来问。然而这种看法也不全面，因为这个问题是“禅宗”最基本的问题之一，回答的人很多，出挑而精彩的回答也一个接一个。
好比是电台来出一个问题一加一等于几？”然后有奖竞猜，问题虽简单且无聊，答案却机灵爽利，醒人耳目。禅师是何等样人，用一句禅师常说的话，尽是些“大丈夫”’从这个问题的答案中，可以窥见其风貌。
最诗意的回答。庐山栖贤怀佑禅师广井底寒蟾，天中明月。”光辉凛然，十分见好。开山怀昼禅师的“月隐澄潭，金辉正午”是另一番意境，在他心中达摩是暖色调的。洛浦元安的回答干脆是一首诗：“飒飒当轩竹，经霜不自寒。只闻风击响，知是几千竿。”同安常察禅师的固答“犀因玩月纹生角，象被雷惊花人牙”则大有晚唐诗风的韵味。
最暴力的回答。宋代径山兴圣万寿禅寺的无准对来中国留学的日本和尚弁圆的回答，是用竹蓖把他臭揍一顿，打得当场晕倒并且打瞎了一只眼。当时去唐未久，中国人还不晓得日本人后来竟然会狂到人侵中华，所以不存在反日倾向借此泄愤的嫌疑，禅僧此揍是认真的、负责任的、出于爱护和器重的揍，而非胡乱揍他一通。为什么这样揍他？因为这个和尚参禅太苦，无准禅师拿着竹蓖晃了一下，问这是啥？”让所有人参。为参这个，他日日夜夜呕心沥血苦思不得，眼看快参死了，于是禅师心疼他，借他问“祖师西来”这个常规问题之机，终于把他打悟了。这和尚果然记打不记吃，回日本之后把他师父供奉起来，并成为日本的一代宗师。
最恶心的回答。雪峰义存禅师的朋友黄涅盘作“女人拜”，扭扭捏捏、娉婷多姿地对雪峰义存拜上几拜。此举让人想起《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过“女人拜”这个答案也用来回答过别的问题，比如唐代的圆智和尚曾“女人拜”回答“如何是和尚家风？”而且还一边拜一边深情地说谢子远来，都无祗待。”够恶心，看来禅师也是有喜剧天陚的。
最爱护动物的回答。建宁旺禅师的答案是广入市乌龟。”问的人接着问为啥，他解释道：“得缩头时且缩头。”把达摩比作一只人群脚下缩着脑袋的乌龟。对一只乌龟有这样深厚的感情，觉得它跟自己的祖师差不多，可以说是爱护动物到极致了吧？蜀中仁王钦禅师的回答是闹市里弄猢狲。”是耍猴的，还是猴本身呢？
最失败的回答。就是那个问别人没问出答案的龙牙和尚，在这个问题上可算是吃尽了苦头。河水没倒流，洞山和尚没告诉他“祖师西来意”，他又去问翠微和尚，翠微和尚说给我拿禅板来。”拿来后，翠微和尚接过来就打他。一打他似乎明白了，说广打便认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于是那和尚打得更厉害了。他又带这个问题问临济，临済说给我拿蒲团来。”接过蒲团，又对他一顿打，这和尚仍儍乎乎地说：“打我好了，并没有祖师西来意。”他的这个回答跟后来的大梅法常的回答“西来无意”一样，被人讥笑作“一个棺材，两个死汉。”从这两则可以看出，“祖师西来”这个问题虽然没有标准答案或曰正确答案，但至少有一个错误答案：说“祖师西来无意”是不对的。因为肯定不对，否定也不对，翠微、临济要龙牙递过禅板、蒲团来，是要试拭龙牙的觅识，没想到他堕陷于否定一面，是个死窟窿。后来有聪明人说，当时我若是龙牙，趁他要蒲团，便拈起来劈面掷过去。
最看不懂的回答。杭州罗汉院宗彻禅师骨焊也。”他也因此被称为“骨焊”和尚。但“骨扞”到底是个什么？没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