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3115900000003

第3章 第二编 中期论文(二)

有唐一代,政治较开明,诗歌极为发展,并且产生了相应的理论,自觉运用这种理论寄托理论,使用“比”法的诗作是相当的多的。许多是大家熟悉的,小孩子都会背,但其旨义连大学教授、研究员也未必解得。如孟浩然的《春晓》,柳宗元的《江雪》,杜甫的《漫兴》,李白的《横江词》种种。《春晓》说: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表面看这只是写的自然景物,表示孟氏对落花的惋惜;其实是借此自然景物,借自然界的风雨比拟政局的变化,以对落花的惋惜,来惋惜被摧残的国家精英。全诗说“夜”暗时期即坏人统治的时代——结束了;“风雨”停止了政治斗争已经过去;“晓”新时代张九龄为相的时代——开始了;“天气晴好”政策对头,朝廷清明;处处“鸟啼”文士齐唱赞歌,颂开元盛世。但过去的那“一夜风雨”不知吹打落了多少香花埋葬了多少英杰?从而不自禁地为之写诗一叹。这样,我依白氏理论去注孟诗,是牵强还是确切呢?当然不这样解释,只当自然现象看也说得过去,但“意境”、意义就差远了。《江雪》:

“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说是柳氏写了一幅雪景,反映了渔民的艰苦,虽然也勉强可以,但说柳是借此言彼,借冰天雪地来形容他们变法失败后的政治形势,其“寒冷”统治气氛——简直令人难以忍耐,受牵连的人很多。面对这种形势,不但人都去了,连飞鸟也都飞尽了远远地避开了。这不是很恰当吗?而在这种恶劣形势下,仍然有一老翁,独独地江中垂钓,用以比喻自己,仍然没有如他人那样远避,仍在激励自己与“严寒”斗争,在无望中怀着意外的希望等待意外的收获,等待重新起用,再整朝纲。这样解释不自然吗?反之说写了人民疾苦,但其他众多的人呢?仅有一老人疾苦(他还有舟呢!)那是暴露社会黑暗还是歌颂社会光明呢?那老翁究竟是用曲钩还是用直钩?是钓鱼还是在钓王侯如姜太公当年一样呢?

说到杜甫的《漫兴》: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表面看是诗人江边惜春,见柳絮飘舞、桃花逐水而发出感叹,当然也可以,但更深一层,如前人早已指出的是杜甫借春光流逝、柳飞花落感叹朝政腐败,人心不古。其中以飞舞的柳絮比喻得势小人,以逐水的桃花比喻变节的文士,因此才冠以“颠狂”和“轻薄”的称谓(与屈原《离骚》同),从而令诗人病弱的残躯忧肠欲断。否则,真说柳絮、桃花,真是自然景物,无聊伤春,那就用词不当了!柳絮有何“颠狂”?桃花又“轻薄”在何处呢?如果有人因此振振有词地指责诗圣杜甫不通,大家怎么评呢?

诗仙李白这种有寄托、借此言彼的诗作也是很多的。不但《送裴十八》中的“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古风》中的“梧桐巢燕雀,荆棘栖鸳鸾”,“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是此种笔法,《上三峡》、《朝发白帝城》、《蜀道难》、《行路难》等等,也都是这种作品。这里仅以《横江词》为例,略作分析。

人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

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其一)

海潮南去过寻阳,牛渚由来险马当。

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其二)

横江西望阻西秦,汉水东连扬子津。

白浪如山哪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其三)

海神来过恶风迴,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其四)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升。

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其五)

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迴。

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其六)

这当然是写的“横江”和横江中的风浪。但这“横江”也正是他处境的同义语,而“风浪”则是政治形势的别称。诗人以横江风高浪险、形势可怖以喻当时的政治状况。诗中涉及的地方有横江、寻阳、牛渚、马当、天门、三山诸处,是泛指江西、安徽、江苏、浙江一带,当时他正活动在这里以避胡尘。是时玄宗南逃四川,肃宗私立灵武,而永王拥兵东下,意欲谋位,“云旗猎猎过寻阳”,掀起一场政治风波。诗人用“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白浪如山哪可渡”,“涛似连山喷雪来”,“浪打天门石壁开”,“如此风波不可行”比拟当时形势的险恶及从事政治、投身仕途的危难。海云东升,风波难料,津吏的劝告都是有价值的,因此结束时,他以“公无渡河归去来”作结,企图避开这场“海鲸东去”引起的风浪。但终陷进,“胁迫上楼船”,被以“叛逆”罪收监寻阳。诗反映了这种政治势态,真是形容尽了。以为真是写横江(即横江浦,在安徽境内),写祖国河山,自然山水,用夸张文笔,有何意义可言?又何须如此!古往今来,为附庸风雅涂抹江山的有,但不是李白一类。腐败的统治,困苦的众生,早令他们悲愤万分,是无暇及此的。

唐人中最有代表性的还是理论的提出者白居易白香山自己。对于白诗,人们偏爱的,津津乐道的,是他的《长恨歌》、《琵琶行》等作品,其叙事的委婉逼真,抒情的旖旎动人,措词的准确闲雅,固令人赞赏,但他自己最喜爱的还是《秦中吟》等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作。其中的《婚议》、《伤宅》、《歌舞》、《买花》均系佳作。但最好的最能体现他自己的风格的当是《新乐府》中的《秦吉了·哀冤民也》一诗。全文如下:

秦吉了,出南中,彩毛青黑花项红。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昨日长爪鸢,今日大嘴乌,鸢捎乳燕一巢覆,乌啄母鸡双眼枯。鸡号坠地燕惊去,然后拾卵攫其雏。岂无雕与鹗,嗉中食饱不肯搏。亦有鸾鹤群,闲立高扬如不闻。秦吉了,人言尔是能言鸟,岂不见鸡燕之冤苦。吾闻凤凰百鸟主,尔竟不为凤凰之前致一词,安用噪噪闲言语!

表面看,这只是写鸟的王国,画了一幅百鸟图,但比拟的却是人生,是一曲人间的悲苦诗。故谓之“哀冤民也”。通首皆是喻体,他用“长爪鸢”、“大嘴乌”比喻贪官恶霸,以鸡燕比喻平民,以鸡燕之冤苦比喻生民之不幸,以“鸢捎乳燕一巢覆,乌啄母鸡双眼枯。鸡号坠地燕惊去,然后拾卵攫其雏”具体形象地比喻了在贪官恶霸欺压下,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悲惨景况,以嗉中食饱不肯搏的雕、鹗比拟虽应为民做主、惩治奸恶,但饱受贿赂而不肯与坏人斗争的执法者、府台衙门等等,以“闲立高扬”的鸾鹤群比喻那些大大小小清谈误国、自视清高不问生民疾苦的文人学士,谴责他们没有人心,而以“耳聪心慧舌巧”的秦吉了比喻担负反映民间状况责任的谏官(他自己也正任此职),严正告诫他们,不能向凤凰“百鸟主”

一国之君争谏,代民鸣冤,就不配担任此职,“何用噪噪闲言语”还妄说什么呢?诗“意厚词显”,反映了诗人关心生民,爱护生民,代民诉苦,为民申冤,甘愿为黎民百姓誓死抗争的伟大心胸。观之不能不令人心潮激荡,热泪纵横。这才是好官,这才是好文人,堪称千秋样板。相反那些雕、鹗辈,鸾、鹤辈,岂不丑煞?愧煞?宁不容身无地?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诗的后两句千秋传诵,不是因它有寄托,有寓意吗?否则也是不通的。

宋人朱熹的诗,除林文引的《观书有感》,已意在题中外,《泛舟》也是写学习心得,言打好基础的重要性,以行舟作比。有名的《春日》也与之相同。以“泗水寻芳”比拟读孔子佳作,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比喻自己这么容易的就看到了这么多的“万紫千红”美好的“花”如花一样的人生哲理。而《题榴花》是感叹自己才识文章无人赏识,虽光芒照眼也只有任其飘落,“颠倒苍苔落绛英”!这里不细说了。只讲司马光的《客中初夏》和王淇的《暮春游小园》。《初夏》说: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正如许多人指出的,这反映了他重掌朝政的喜悦心情。他以雨过天晴比喻政敌失败后的朝廷形势:整个中国再无小人乘势飞扬跋扈,只有忠君爱国之士,如葵花向日,簇拥明主。诗以“风”喻邪气,以“絮”喻小人,以日喻君,以葵喻己,不管他的政治倾向对是不对,他的这首诗充分表现了“有寄托”、“言此意彼”的特色,极为贴切自然,有深意又不穿凿,是一首好诗。仅仅认为他只是写自然界的风雨阴晴,而不是把自然景色和政治心理结合起来,未免褊狭。

而《暮春游小园》: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艹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则是典型的政治讽喻诗,谓其仅仅写了自然景物随时间变化也是不对的。所谓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也”。在百花中自然以梅为尊,海棠已次,至于荼更是花之下下者。今荼已过,只有丝丝天棘高出莓墙,可见政事国情江河日下,不堪入目了!全诗一句不及政事,但国家朝政已然满纸了。而他游于其间的“小园”,正是宋朝这一大国的象征。否则,王淇写此为何呢?试看当时的宋国的统治者,难道不是这个样子,王氏说错了吗?

风凄凄,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

在这茫茫黑夜,谁同我等待天明?

这首30年代的电影插曲,这一曲“夜半歌声”,毛泽东时代的生民可以说无人不知。它难道不是一曲反映社会腐败,美好事物被摧残,如花叶飘落,从而热切盼望早日结束黑暗统治以获解放的歌声吗?这连小孩子也会懂得的,难道不是吗?

说到已故的中国共产党主席毛泽东的诗作,由于他深知“比兴两法是诗歌创作的基本表现手法”,因而毛诗除用赋(描写)、兴(抒情)方法外,用比的诗也比比皆是。《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是描写景物,即景抒情的例子,亦即用“兴”的例子。而《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是比兴两法兼用的例子。其中以“苍蝇”比喻修正主义,以“蚂蚁缘槐”、“蚍蜉撼树”喻他们的行为,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喻革命形势,是典型的比法。以为真是写云水、风雷及苍蝇、蚂蚁,我想林同志等也绝不会这样说。

而七律《登庐山》: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更是“言此意彼”,“有寄托”,是用“比”的代表作,是一篇托言寓意的作品。诗人以登庐山望远,比拟登马列主义高峰纵观世界,以江水喻历史,以其上下游喻过去和未来。诗中“冷眼向洋看世界”,是用冷眼观看世界帝修反动势力看你横行几时?而“热风吹雨洒江天”,是说不管你们怎样欺骗反对,但时代的“热风”时代的潮流正在“吹雨”吹起革命的骤雨冲洗人间涤荡着世界。“云横”一句是逆江上望,以江水喻历史“逝者如斯”,是望过去惟见茫茫云海掩盖“九派”全国、全世界,仙人不耐人间的苦难,正乘黄鹤离去;“浪下”一句是顺江下望,看下游望未来,但见晴空万里,明媚如画,不但江水清晰,连江上涌起的白烟也看得十分清楚。而现在正值“热风吹雨”遍洒“江天”全球一片大好的革命情景,因而最后以“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结束全诗。是用典,谓人类千百年来梦想的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贫困的理想世界,就要实现了,因而想起了《桃花源记》的作者陶潜,他在哪儿呢?这样我依白氏寄托理论进行解释,比之他人的解释,谁个更优越,更确切些呢?

其他如《题李进同志庐山仙人洞照》: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不也是托言寓意、“言此意彼”,“兴发乎此,而意归于彼”的诗歌吗?其中的“暮色苍茫”,“乱云飞渡”,“已是悬崖百丈冰”,不是形容比喻国际反动势力猖獗,革命形势危厄吗?除此怎样形容才当呢?而“仍从容”的“劲松”,及“犹俏”的“花枝”,不是比喻坚定的革命者,甚至就是自己吗?那“无限风光在险峰”,会没有深层的寓意,没有人生哲理的意义,仅仅是说山吗?而“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不是说一旦“春天”共产主义到来,“山花烂漫”,百姓都得到幸福欢乐,自己纵然已谢了,也是甘心的,从而表现了他的人格吗?他的铁骨铮铮,一往无前,毫无奴颜媚骨、遇洋折腰的民族精神和英雄气概,是十分令人赞佩的。毛主席不但推荐“比兴”两法,他自己也正是这样用的。反对“言此意彼”以自然景物比拟社会人生,对吗?

同样,他抄送日本友人的鲁迅的七绝: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亦是如此。这“惊雷”难道不是指革命的轰然爆发,而真的是听夏日雷响吗?诗何尝不是言此意彼,用写自然景物以写政治形势呢?怎么办?鲁迅先生也这样子,还能说这种寄托理论是错的吗?

说到国外,情况有别,但像有名的《伊索寓言》,许多童话,也都是以自然景物、鱼鸟花虫以喻社会人生的。著名诗人雪莱的《西风歌》那种壮观宏伟的场景,固然是“感大自然的灵动”写成,但和革命高潮的即将降临带来的心灵的震动,毫无关系吗?结尾那人人称颂的名句: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真不是言此意彼,以自然现象喻社会规律,那还有何意义?又如何值得人们传诵呢?

至于革命文豪高尔基的《海燕颂》,不是借海燕赞颂勇敢的革命者,借海鸥批判那些胆小的庸夫又是什么呢?

这些预言家叫了: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不是呼唤革命高潮吗?那些一向张口闭口鲁迅、高尔基的人,于此还有何话可说?

由此看来,这种“有寄托”、“言此意彼”的观点,并非是什么异端邪说,而是中华民族甚至全世界人民通用的基本观点之一,是中国及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是优秀作品的文化渊源,因而也是《红楼梦》一书的文化渊源,而不是谬误的渊源、索隐派的渊源。

正因为此,什么“社会黑暗”、“政治腐败”、“时代风雨”、“革命潮流”等用以形容自然景物的形容词被加入社会性名词前后,或社会性形容词被加入自然名词前后,都已被当成常用词组了!几乎人人都用,甚至找不出代替词语。对这种“言此意彼”的表现手法,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

曹雪芹生活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在这种文化思想影响下,自然也使用了这种“蕴于心而抒于手,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及“指事类情,即物呈巧,皎皎灵台,空空妙技,镕金刻木则曼衍鱼龙,范水模山则触地丘壑,俨昌黎之记画,杂曼倩之答宾”的表现方法。

由此看去,《红楼梦》(指八十回脂本)中的神话、诗歌及故事破绽等就都显出了新的深远意义,“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生平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缘起和撰批过程也就都一目了然。例如:《咏白海棠》、《咏红梅花》是以吟咏白海棠和红梅花为名,以咏批书人即棠村孔梅溪;《菊花十二首》是借咏菊以咏那一位应怜真女,写他作者与真女,即兼薛林二人之美的棠村孔梅溪的爱情经历的诗;而《四时即事诗》及两首《即景联句》都是详细写作者评者即“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生平历史的作品。真把它看成是咏物,代假人拟制的诗歌,是根本不对的。参看其他文稿,这里就不细说了。

以上妄说,敬请名家及同志们指正。

1994年10月至1996年2月

五、“诸公”、“余”、“姊”与驳对脂批的几点谬说

脂砚斋在第一回眉上写了一条长批,向读者诸公概略地介绍了《石头记》一书的特点:“事则实事”,然已作了艺术加工,叙述得“有正有润”,“有隐有现”,文笔极妙并含有种种秘法,她已作了注释后,在第二回眉上又写了一条长批来介绍自己的批语,其文曰:

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

此批指出了自己批语的两大特点。其一是重出是重复评论的,不是从头至尾阅过后复从首加批语,如诸公诸君已做或将做的那样。所以她的批语“有复处”,有“前后照应”及“重加批评于侧”等情况,如我们在书中看到的。其二,是取乐。因她是亲历者,过来人,许多都是她与作者共同经历的事,和列位看官,各位凭自己眼力、眼界来分析判断、作批语的大人“诸公”不同,她不是一个客观的评论家而同时是当事人,因而她的评语除文学评论外,还有抒情取乐的成分,亦如我们在书中看到的那样。

周汝昌先生最早对脂评作了深入的研究,发现后边确有“重加批评于侧”的“前后照应”之“一语半言”,但却署名畸笏或极可能是畸笏,而不再是署名脂砚,从而提出了脂畸一人说,即畸笏是脂砚的另一化名。他又据批语发现批者对作者有非常深厚的感情,芹逝后她多次痛哭雪芹至“哭芹泪亦待尽”,自称“一芹一脂”、“余二人”,几度参加书中女子宴集,甚至“凤姐点戏脂砚执笔”,又自谓作者将其“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断定批者为一女子,是雪芹的爱人。这是极其合理的重要发现,是完全正确的,并曾引起过轰动,虽然她自称“先生”、“叟”。

但周先生的“一人说”和“女性说”却遭到新红学家及红楼评论家们的强烈反对,前面的这条长批竟然成了他们的一个重要理由。

于是脂砚和畸笏是两个人,是男性,是两个老头的观点便充满中国红坛,并被说成是定论。

他们说脂批明白承认了除他外,批中还包括有“诸公”之批,可见畸笏、松斋、棠村、梅溪都另有其人。周先生的“畸脂一人说”是明白的错了,云云。

但批中的“诸公”到底指的是谁呢?是指的棠村、梅溪、松斋、畸笏等人吗?不是的,和几乎所有的小说、唱本及《石头记》正文中常用的“列位看官”、“诸公”一样,都是指的我们广大读者,是对读者的一种尊称,而自己则自谦曰“小子”、“小的”、“在下”、“不才”、“蠢物”等等。此一批语是批者介绍自己之批是无疑的,但那是向谁介绍,对谁说话呢?难道不是对我们读者说话,向我们介绍而是向棠村、梅溪、畸笏、松斋介绍,甚至是向石头、空空道人、情僧、曹雪芹“诸公”介绍吗?他们不是同一圈子中的亲友熟人吗?他们哪一个不知道脂批是“重出”的,是“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偶有复处”,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是过来人,不是凭自己眼力加批的人,“有取乐处”吗?他们都熟知内情,都与作者一起经过书中描述的种种事,哪个不知脂批是这样呢?现在脂批中的“诸公”竟是指他们,是向他们介绍,不是多余,不是怪事,不是无的放矢吗?何况他们哪一个是“凭自己眼力加批”的,与脂斋不同呢?“棠村”是雪芹之“弟”,雪芹旧有的《风月宝鉴》即由其作序,能不是过来人、无取乐之意吗?“孔梅溪”是有权给此书题名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大名写在书中和曹雪芹并列的(甚至在前),而脂砚、畸笏仅有假号,其地位可想。而“畸笏”则多次表明他是了解内情的过来人,多次抚今思昔痛哭失声,哪一个是局外人,用脂来介绍呢?

因此脂批中的“诸公”是指的各位看官,指的是不解内情,不是经过者的广大读者是极明白的事,与“诸公勿笑”,“请诸公掩卷合目”,“问诸公”,“诸公请记”,“小子妄谈诸公莫怪”等批中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岂有批语不是面向读者,给读者看,向读者说之理?

至于这里特别提到“诸公之批”是为了对比,为了把自己的批与读者诸公之批区别开来,而“诸公”列位看官是否会加批(只能凭自己眼界加批,且多是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那是可想而知的,包括当时及后来之一切读者。看了好如《石头记》之书,不加批语、评论的读者可以说没有,都会有看法有批评,只是不一定写于书中,不一定付之出版罢了。

批书人脂砚、畸笏、松斋、立松轩、棠村、孔梅溪都是一人,亦如石头、空空道人、情僧、曹雪芹都是一人一样,而曹雪芹和孔梅溪则是二人的真名。适之、汝昌二先生在他们的《考证》、《新证》中已作了论证,我在《浅论》、《概论》、《引论》等文中也已详细全面论证过,这里不重复了。至于批说“今棠村已逝”,“脂砚杏斋诸子相继别去”云云,如雪芹只是增删一样,都是他二人使用的“烟云模糊法”、“狡猾之笔”而已,我们是不应被瞒蔽的。

以上说的是“诸公”,下面来说“余”。

余初见之,不觉怒焉,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回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

这是第十七回写宝玉小时贪玩又怕父亲说时的一条极平常的批语中的一段,本不值一提。但想不到它竟成了某些大人物反对周先生“雪芹爱人说”的“硬证据”,被反复引用,似乎周先生之脂砚女性说,即雪芹爱人说已不攻自破了,其为男子与宝玉相类已被证实了。事情真是这样吗?当然不是,周先生列举的那些证据:自称“一芹一脂”、“余二人”,对雪芹感情极深,多次痛哭失声,“哭芹泪亦待尽”,三次参加书中女子的宴集,“凤姐点戏,脂砚执笔”,甚至自云作者将其“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提出女性说,是完全正确的,区区这一段批语就能推翻那些证据吗?

其实这只是断章取义,是把一条脂批中的这一部分单独抽出,进行曲解。其前尚有“不肖子弟来看形容”八字,后边尚有“信笔书之供大众同发一笑”十一字,全批是:

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见之不觉怒焉,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回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大众同发一笑。

这里的“余”并非批者自指,而是指的某一“不肖子弟”,“余初见之”一段就是他“来看”此书时的“形容”样子,他说的一段话,先发怒后又自释。怎么会成了脂非女子的证据了呢?前边的八个字是何意思?后面的十一字又是什么意思?脂斋只是将这“形容”“信笔书之”,随便地记下来“供大众同发一笑”,是把这一“形容”当笑料,怎么会成了脂砚斋的夫子自道,“余”即是他,而他非女性的证明呢?这段批语前边的八字,中间的三十字及后边十一字,都紧密相连,而这样明白地将其割裂,只取其中的一段来下定论,真可称得上是“断章取义”的典型。如此还要以正确自命,责难周先生“固执己见”,应该接受他们的观点,怎么可能呢?

我们说即或真有批语显示男人语气,那也只能解为女子为掩饰女儿身份故意哄人,而不可能是男子而假称女人的。因为那是“女儿笔墨不得外传”的社会,而不是男人不可作评的时代。何况此批完全不是这样。

因多人反复引及此批,故不得不论及之。

以上是对“诸公”和“余”的界说,下面来解释后边的两个词语:“姊”与。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元春将宝玉揽于怀中,一条脂批说:

批书人领至(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

于是就有人说,批书人即是宝玉,是“前生旧石头”

《脂砚重评石头记》变成《石头评石头记》或《脂砚斋评脂砚斋记》了!而查曹家并无贵妃,只有一郡王妃,系曹寅之女,曹雪芹之大姑,因而脂砚是雪芹之叔,即曹頫,虽然批者一再称雪芹为“玉兄”、“石兄”。

但是有什么理由断定脂批中说的“先姊”指的是“元妃”又有什么理由断定“元妃”即是芹之大姑平郡王妃呢?根本没有理由,是“无批判的假定”,仅属想当然。脂评的含义只是说其有一先姊,曾受先姊的教诲和爱护,既没有说其“先姊”即是元妃,更没有说“元妃”是雪芹之大姑,连这一“先姊”到底是批者的亲姐、堂姐、表姐、义姐都不能断定,更不能断定其与“先姊”的关系是姊弟关系而非姊妹关系。只能确定脂有一仙逝太早的“先姊”而已。

贾宝玉是“石头”的化身,“石头”是书之记者、作者,而记者、作者是曹雪芹,这证据已太多了,吴先生的这一观点是极为荒谬的。所谓“借省亲写南巡出脱胸中多少忆昔感今!”不是也不可能是说“省亲”是写的“南巡”旧事,只是借省亲之文(省亲这一回书中写了当年甄(真)家曾“四次接驾”,“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一段文字)以“忆昔感今”,是借当年曹家之盛,以衬今日曹家之衰——雪芹回到北京以后,特别是著书西山时的窘况,借以抒怀。把元妃省亲当成写康熙南巡是完全错误的。“南巡”那是二三十年前宝玉凤姐均未赶上的旧事,何况皇帝巡游与贵妃省亲实在两不相类,毫无共同之处可言。

至于“大小姐”元妃是谁,以谁为原型?脂批也有明文,庚辰本在“大小姐”三字旁有一批曰:

文忠公之女广么。

周先生认为这里的“女广么”指的“赵嬷嬷”,批语是说她是“文忠公”即傅恒之嬷嬷,批语写在“大小姐”三字旁是抄错了位置。我则认为,位置完全没有错,本来就是注的“大小姐”是谁,只是“姐”字被误抄成了字而已。原为草体与“姐”字相近。也就是说省亲的“大小姐”元春真人是文忠公傅恒之姐,即乾隆孝贤纯皇后,“省亲”即是写的当年富察皇后省亲的情况,批与“赵嬷嬷”本不相干。岂有这么重要的“大小姐”是谁,脂批不予注明,而特注极不重要的赵嬷为谁之理?何况赵嬷见过南巡,自应是曹家旧人,与文忠公无关。

当年孝贤纯皇后于别墅省亲的场面曹雪芹曾经目睹耳闻,脂批:

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也。

非经历过如何写的出?壬午春。

就是证据。有关省亲的故事,只是曹雪芹的“亲见亲闻”,是他据富察氏省亲之事而创作出来的,不是记的自身经历和自家的事情。也就是说《红楼梦》是曹雪芹以自身经历为基础综合了所见所闻,经过了艺术加工和虚构,才创作出来的伟大的现实主义的作品,而不是处处写实。说“元妃”是雪芹之姑平郡王妃是完全错误的。

至于脂批指的“先姊”究竟为谁人?或即指富察皇后,那就只能是脂之表姐或义姐;也可能指其亲姐,那就是观书生感,和元妃富察氏无关。但不论是哪种情况,脂斋与其“先姊”的关系,都是姊妹关系而非姊弟关系。

以上是我对“诸公”、“余”、“先姊”与“女广么”的解说。用这些来反对周先生首倡的“畸脂一人说”和“雪芹爱人说”是根本不对的。

总之,作者即是曹雪芹(白雪),石头、空空道人、情僧都是他的化名;批者即是孔梅溪(红梅),脂砚、畸笏、松斋、立松轩、棠村也都是她的化名。《红楼》即是他二人的云轩一梦,宝玉、钗黛等书中儿女都是他二人的化身。他二人是在“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时”才写、批了这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于书中梦里传情。他二人的一生情史,音容笑貌,离合悲欢,全在这一篇假话、这一部小说之中。一方面写人情世态“指奸责佞贬恶诛邪”,另一面“结木石因果泄胸中悒郁”,以假作真或视甄为假都是不对的。

1995年元月

六、评“按头制帽”、“恰肖其人”

百余年来一直流行着一种对红楼诗歌的见解,其意是说《红楼梦》中的诗歌(包括诗词曲赋、谜语、酒令种种)都是作者在撰《红楼梦》时,代书中之儿女写的,而且都符合每个人物的个性,是代他们写诗,传他们之情,而不是寄托自己之情,传自己之诗。这就是所谓的“按头制帽”,“恰肖其人”。

这种见解说来是很动听的。它对于那些不知作者和批者的平生,不解《红楼》内情及幕后的真人真事,不会“反照《风月鉴》”,没有认真研究过《石头记》和“脂砚斋评”,因而也不知作者是怎样选材、加工、创造撰成此书的那些局外人或门外汉说来是颇令人心服的,并得到了众多的文艺家或文学评论家的认可,在大学的讲坛上及各种文艺评介中不断重复,被奉为最新真理,虽然它是由清代旧评家张新之提出来的。如果有人包括原作者、评者及了解内情的人站出来说:事情完全不是那样子的,那只是不切实际的教条,是某些门外汉的想当然,一定会触犯众怒,群起而攻之的。

但我还是不得不说《红楼梦》(指八十回真本)中的诗歌完全不像某些人反复申说的那样,是什么“按头制帽”代人拟写的作品,是“恰肖其人”,切合人物个性等等,艺术教条也是一文不值的。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唯心论”,纯属“想当然”。红楼诗歌根本不是作者写《红楼梦》时代书中儿女拟作的诗,而是传的自己与自己女友的诗作,其中从头到尾都是抒他们之情,记他们生平历史的诗歌,是他二人的感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景即事诗以及题红诗。从中清楚可见他们的经历和处境,以为那是“按头制帽”,是代书中人拟作的诗歌且“恰肖其人”是完全错误的。书中分署于钗、黛、云、琴、玉等人的诗歌也并非“恰肖其人”,仅只是大体相近,风格也并非那么“迥异”,只是强调不同方面而已。

具体说,第一,你怎么知道,从何处知道书中的那些诗都是曹雪芹拟作的“按头制帽”的作品呢?既然你们自己也承认对曹雪芹的生平历史、红楼内幕、《红楼梦》背后的真人真事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那你们凭什么作出这样的断语呢?作者不是说他是在“风尘怀闺秀”吗?不是在“绳床瓦灶”之时,怀念当日“锦衣纨绔”之时的宝贵生活吗?怎么知道这不是当日他及其闺中女友的诗作呢?如果连诗也不会,都要作者拟作,“其行止见识”又如何出作者“我”之上呢?断言其为雪芹著书时的拟作,不是和作者旨义相矛盾吗?

脂批也说“雪芹撰此书中亦为(有)传诗之意”,“香奁闺情皆不落空”,“诗词雅谜酒令”都是“他书未能”的“一绝”,是“醒睡魔”,“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也说得很明白。“按头制帽”,代众儿女写诗,抒他们之情,而不是传自己及闺友之诗,抒自己及闺友的情,根据在哪里呢?不是和作者及其亲人大相径庭吗?

曹雪芹反对那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作品,不等于他反对一切才子佳人之书,相反他的《石头记》则是更详尽地描写记叙了更多的才子佳人,比那些“才子佳人”高出无数,真称得上是描写才子佳人的上乘之作。他反对那些作者要传自己的“淫词艳赋”,并不等于他反对传作者自己的诗赋,只是他的诗词曲赋更为高雅纯正,淋漓尽致地反映了儿女之真情,同时不涉淫乱罢了。《红楼梦》后“青楼梦”盛行,多直传作者之诗,也有看懂了《红楼》争效雪芹的成分。用雪芹楔子中的这段话来说明或证明红楼诗歌是“按头制帽”,代假人拟写的诗歌,而不是传的自己及女友之诗,是无理的。

于是“文艺理论家”们又说,我们这样断言是根据艺术创作的“普遍规律”,红楼诗歌当然不能例外。你们未上过文学院,没学过文学,“不懂文学创作的本质及其规律”,因而“按头制帽”、“恰肖其人”是完全正确的,而传作者及其闺友的诗歌,抒作者及其女友之情是完全错误的,是“胡适派”、“唯心主义”,是“实证哲学”、“存在主义”等等。

对此,我想请教各位“理论家”,你们说的“普遍规律”又是什么规律呢?是传记、报告文学等纪实文学的“普遍规律”吗?那怎么还能是作者、记者代拟的“按头制帽”的诗作呢?你们是说的小说创作的“普遍规律”吗?小说也各不相同,有基本写实根据真人真事略经加工裁剪的自传或他传体小说,也有真假参半的作品,也有基本虚拟或概括而真事较少的作品,也有完全虚构或创造的作品。同样是巴尔扎克的作品,《高老头》、《幻灭》、《驴皮记》就各不相同,雨果的《九三年》、《巴黎圣母院》、《笑面人》也情况各异,歌德之《少年维特之烦恼》与《浮士德》也不相同,高尔基的《童年》、《母亲》也不一样。就中国文学论,有《史记》那样的纪实文学,也有《三国演义》那样“七史三虚”的作品,也有《水浒》那样包含真事的文学著作,也有《西游》及《聊斋》那样完全虚构的作品,近人郭沫若的《自传》,蔡东藩的《演义》,巴金的《激流》也各不相同,同是鲁迅的作品吧,《社戏》、《故乡》、《阿Q正传》也不一样,《红楼梦》属于哪一类呢?用哪一类作品的“普遍规律”去套这一部伟大的作品呢?这种种文学作品的“普遍规律”又是什么呢?

说《三国演义》中的《短歌行》、《出师表》种种都是罗贯中的作品,是他代艺术典型曹操、诸葛亮等“拟制”的“按头制帽”的诗表,且“恰肖其人”符合人物个性,云云,对毫无历史知识,丝毫不知《三国演义》后面的真人真事,只会背点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的人也许信之不疑,但对有点历史知识,知《三国》内情,了解当时实事的人,只能发之一笑。如同说蔡氏《民国演义》中的许多文件资料都是东藩的“拟作”,是他代书中人作的“按头制帽”的作品,“恰肖其人”,符合人物个性云云一样。

对于《红楼梦》也是如此,对那些只知一点儿教条,只会背几句鲁迅、高尔基话的人,对这种见解是深信不疑的,因为他们也是一点儿不了解《红楼》内情,不知当时的真人真事,不知作者的生平以及他是怎样撰成此书的,因而自然对之深信不疑,是不可触及的神圣观念,但对认真研究过《石头记》及“脂研斋评”和其他史料,深明“一芹一脂”生平及《红楼梦》后面的真人真事及曹雪芹怎样裁剪生活素材撰成《石头记》一书的内行人看来,张新之的这种观点也只是笑料一则。

这里最典型的例子,如第三回贾府正堂上的一副对联: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脂批即明白点出是:

实贴。

也即是说当年“江宁织府”曹家的正堂上,即“萱瑞堂”上(康熙御书),实贴的即是这一副对联,能说它是曹雪芹的作品,是他写《红楼梦》时“拟作”的吗?

其他诗词曲赋也与之相类,可参看《反照〈风月宝鉴〉》、《红楼梦诗歌解》诸文,这里不细说了。

判定一部书是小说还是传记,是怎样的小说?是纪实还是虚构?多少是纪实?多少是虚构?等等,不能靠文艺分析、“普遍规律”,而只能靠“科学考证”,具体分析。

不作具体分析,不深入地进行考证,因而不解作者生平,不知内里真情,想正确地解释《红楼梦》包括其中的神话、诗歌、故事、纲目及种种矛盾破绽,都是不可能的。

读其书而不知其人是不可能不犯错误的。

第二,在《红楼梦》中,归属于书中人物的那种种诗歌,也不是“恰肖其人”,只是大概相似罢了,细分析其不切之处是很多的。

从宝钗、黛玉的《海棠诗》及《柳絮词》看来,似乎也真是“风格迥异”,一个“理智型”重在言志,一个“情感型”重在抒情,一个“含蓄浑厚”,一个“风流别致”,真有点像诗如其人,“不同的人写不同的诗”。但湘云的两首诗呢?前后就颇为不同,前一首清淡闲雅,酷似宝钗,后一首缠绵悲感,直似黛玉。如果书中不是明指是史湘云的“和韵”,真能判断清诗出谁手吗?有人说,与宝钗诗“含蓄浑厚”,黛玉诗“风流别致”不同,湘云的诗是“跌宕潇洒”或“潇洒飘逸”。如果说前一首确有一点“潇洒飘逸”的话,那么后一首呢?花难寻偶,人自断魂,风烛泪干,晶帘月破,虚廊月暗,欲诉不能,哪里有一点“潇洒”或“飘逸”的影子呢?方家们连湘云作了两首和韵都忘了吗?诗如其人,“恰肖其人”是什么意思呢?

说到《菊花诗》,第一首宝钗的《忆菊》就风格一变,不再是“言志”,而是“抒情”,也不再是“含蓄浑厚”,而是“径直显露”,一上来就是“怅望”、“闷思”、“断肠”、“秋无迹”、“梦有知”,心随雁远,坐听砧迟,我病谁怜,强颜自慰,哪里有方家规定的那些特色呢?和黛玉的《咏菊》、《问菊》、《菊梦》“满纸自怜”、“片言谁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又“迥异”在何处呢?湘云的三首菊诗,前两首又有些“跌宕潇洒”或“潇洒飘逸”:“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有些似钗;而后一首《菊影》“潜度偷移三径中”,“凭谁醉眼认朦胧?”又极近黛。诗论家们真能分析清楚吗?

这里特别是湘云的《对菊》:“萧疏篱畔科头坐”光着头坐在那里,及探春的《簪菊》:“短发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留着“短发”,戴着“葛巾”,就明显是男士面目,别说什么“恰肖其人”,“诗如其人”,连性别都对不上号,还有何肖可言?或曰“写诗不妨如此”,但既然认为这些诗是曹雪芹“按头制帽”代众女儿拟作的诗歌,现在又让这些女儿诗显出男士面目,这不是太离奇了吗?

事实上正如脂评指明的“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千丝万缘皆自一体也”,书中的云钗黛等十二钗本是一人,她就是批书人棠村孔梅溪;相应的十二钗的情侣,宝玉、兰、芸、湘莲、紫英、若兰、甄士隐也都是一人,即作书人曹霑曹雪芹。《红楼梦》中分署于钗、黛、云、琴、玉诸人的诗歌,其实都出自《红楼》原书的作者和批者——“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即曹雪芹和孔梅溪二人,是他二人的诗歌。其中的《菊花诗》十二首全出于真宝玉“石头”即曹雪芹一手,是他的咏物诗,咏的是他心中的菊花仙子,记的是他二人“燕市重逢”的一段实事,诗中显出男士面目原是自然不过的事。而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题帕》、《五美吟》及“黛玉逝后”宝钗写的《十独吟》等感怀诗,都是应怜的真女、真钗黛、史姑娘,即批书人脂砚斋主人棠村孔梅溪的感怀身世的作品,从中清楚可见她的“风尘经历”及绝世离尘的最终归宿。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塑造人物,编制故事,反映当时的社会面貌及人生哲理时,也把他二人的感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即景诗写进了书中,写在了众多儿女身上。一方面写人物,一方面传自己二人之诗,这即“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也是《风月宝鉴》的基本特点。所以只是大略相似,“按头制帽”,“恰肖其人”,显然是不对的。

例如《葬花吟》感花伤己,顾影自怜,满怀愁绪,一腔悲愤,确像黛玉,是黛玉抒情诗的“代表作”。但细读全篇则有许多与书中的林黛玉小姐大不伦类的地方。如诗中的“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岁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就和书中的黛玉,年仅十三四的小姑娘极不相似。他们何时垒成了“香巢”?又何曾在“燕子”“人去”后而“梁空巢也倾”了呢?“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用于此时的黛玉身上也是极为言过其实的。至于鸟儿再回来后“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意思则是“梁间燕子”——“人”归来以后,他虽不说,但“花”——她自感羞愧,无颜见那“鸟”——那“人”,所以才恨不能到天尽头找一“香丘”即坟墓把自己埋了,洁来洁去,比现在这样陷身沟渠、满身污淖要强得多!把这种“风尘女子”感叹身世的诗作,都说成是林黛玉那样小的侯府千金之作,且“恰肖其人”,不是主观妄说、信口开河吗?哪里是那么切合人物个性,“恰肖其人”呢?相反作为沦落风尘的真女的诗作,他二人确曾筑成了一个“香巢”一个小家,却在雪芹去后而“人去梁空巢也倾”:“屈从优女”、“沦落在烟花巷”,一年三百六十日受尽摧残凌辱,那才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呢!最后得遇玉兄,自己不能不深感羞愧而恨不一死,洁来洁去,比这样受尽屈辱要好得多!但面对现实,则只能独卧青灯古殿,老死禅堂。因而才“感花伤己”,写了《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道尽了她此时的心怀。用在假人身上本是不当的。所以曹雪芹才说黛玉只是“信口”哭了几句,也就忘到脑后去了。可我们的“诗论家”却偏偏要说这怎么怎么切合黛玉身份、个性,“恰肖其人”,对吗?

再如《秋窗风雨夕》明明是真女即梅溪与雪芹夫妻二人被迫分散后写成的感遇诗。其中的“牵愁照恨动离情”、“灯前似伴离人泣”,云云,和贾府林黛玉小姐何干?拟《春江花月夜》这种感叹夫妻分散的诗,成此《秋窗风雨夕》之作,是极自然的事。把它说成是曹雪芹“拟作”的,是代林黛玉小姐写的诗歌,且切合人物身份、个性,“恰肖其人”,不是自欺欺人吗?如果我们都信以为真,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哪里还能学会反照《风月宝鉴》,识《石头记》特点,解《红楼梦》的内里真情,明“一芹一脂”的生平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撰写与评注过程呢?

其他《五美吟》、《十独吟》、《题帕三绝句》都与之相类。就连那两首“风格迥异”的《柳絮词》也不例外。《唐多令》是感叹自己因曾经“百花洲”、“燕子楼”的妓妾生活而鬓发先斑的悲惨身世;《临江仙》是表达自己为感玉兄之情,宁愿出家为尼,离尘出世,而不肯顺水逐尘、自甘堕落的崇高襟怀,不管相聚还是分离,她都不改初衷,对他的爱死生不渝!把“上青云”解成爬上高位也是极荒唐的。详见《柳絮词解》诸文,这里不细说了。

总之,《红楼梦》即《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诗词曲赋,都是记者和评者即石头与脂砚斋亦即曹雪芹和孔梅溪二人感怀身世的作品,是他二人的感遇诗、咏物诗、怀古诗及即事即景诗。诗中的内容“皆不落空”,“泛出了”种种真情,是“醒睡魔”,是“一绝”,从中清楚可见他们的经历和处境,是传的他二人的诗。以为那是作者代书中人拟制的诗歌,“按头制帽”、“恰肖其人”,完全是主观妄说,是十分错误的。

不具体分析,不下苦工夫,不花大力气,研究一切材料和媒介,从中找出具体事物的内在特点及其具体规律,仅凭一点中西教条,便自以为可以解决任何具体问题,甚至以权威自许,对别人的劳作横加指责,想不犯错误,怎么可能呢?

其他种种,我就不说了。

1995年5月

七、关于脂本及程本的优劣

看了《红楼》1995第3期陈玉书同志的《从夸张的表现手法看程甲本和艺院〈红楼梦〉的优劣》一文,觉得问题很多。因关涉到脂本优劣和雪芹文笔好坏,故撰此文与陈玉书同志商榷。

首先,陈同志关于夸张的定义就是不恰当的,夸张并非仅仅是“创作小说的一种表现手法”,它还是一切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之一,甚至还是更一般的思想交流、一般言谈的表现手法之一。如李白的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敦敏诗:“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磊时”,即是例子。陈文中的“如椽神笔”、“半日”、“无限”之类也是例子,其他“我都饿死了”、“累死人了”,等等都是。因此说“夸张是创作小说的一种表现手法”,是片面的,不当的。

其次,说夸张“既超越生活又不脱离生活”也是不对的。夸张就是脱离生活真实,而且是明显的脱离生活真实,如前引的李诗、敦诗等。不脱离生活,使人觉得真实可信,即非夸张。这与“现实主义”作品“高于生活又不脱离生活”是不同的。使用夸张手法的目的是用明显的脱离实际的语言文字来提醒听者读者,以期引起他们的注意,而不是当真的这样讲。对此,听者读者也不可认真泥解,以为说者笔者本意即是这样:白发真有“三千丈”,笔真“如椽”,真是“半天”,真“累死了”,从而信以为真或痛加驳斥。如君文中的“曹雪芹的如椽神笔”,能说您用词不当,夸张过分,从而脱离真实,进而文笔拙劣吗?一个人能有多大?笔怎得如椽?要多大的纸才能写书?何况又哪有神呢?这样理解反驳显然是不对的。但你的整个文章实际上即是如此对夸张语句认真的进行泥解,然后以不真实为由予以否定,进而得出程优脂劣的错误结论。

说到诸例,第一例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写给马道婆的欠契必是欠银“五百两”,而断不会是“五十两”。这丝毫不是夸张手法。陈同志忽略了或忘记了赵姨娘要马道婆干的不是一般事,一般难事,而是要害死两条人命的关天大事。而这两个人又是极有权势的高官贵族家中的非常人物:一个是贾府的“命根子”,一个是手段狠辣的当家人。一旦泄露,那是要掉脑袋的。区区五十两谁肯干?何况是狡诈的马道婆!而且事成之后,赵姨娘将成为荣国府的主人,得到的好处仅银钱又何止成千上万,从杀手这个意义上说,都要根据指使人得到的好处的多少来相应的要价,岂肯只要五十两赵得数的小零头?一般应为三分之一,五分之一。十分之一即是极少了。故至少是五百两,断不会五十两成交的。因此脂本正确,程本谬误,即曹雪芹高明,程高自以为是篡改是不当的,你的论断也是错的。至于说赵姨娘母子二人十年“不吃不喝”也拿不出,更不对了,因为是事成之后,那时赵姨娘母子掌握的至少是大半个荣国府,仅王熙凤就有多少“千”,怎会拿不出五百两呢?你对赵姨娘等“月例”的理解也是不对的。这“月例”和我们的“工资”根本不同。赵姨娘母子的吃穿住行自有“官中”的分例一家中的公用部分,这“月银”只是每月个人的零用钱,哪里谈得上“不吃不喝”呢?这还要证明吗?

再如第三十回龄官画蔷,虽然未必真有“几千”,但也断不会是程本的“几十个”。就如你所说一小时画一千个,那么六分钟即是一百个,“几十个”是几分钟呢?就这样几分钟画“几十个”说明什么呢?能表明龄官深爱贾蔷而如痴如醉、身世两忘的情景吗?而这“几十个”字、几分钟的事,还有人认为是“夸张了的小说语言”,还“人信”。相反画了“几千个”,痴呆了三两个小时,则是尽情合理的事。故云“早已痴了”,根本算不上是“夸张”,即或有点也不大,两三千也是“几千”的范畴,而夸张也不等于低劣。如李诗、敦诗及您的文句一样。

第三十三回贾政打宝玉,因其一强奸母婢逼死人命(此误听贾环语),其二勾引王府优伶(此亲见)可能累及身家,故又亲自举板狠打了“三四十下”,也没啥不对,也谈不上夸张。因为他正在气头上,盛怒之时是实难控制的。至于说会不会结果了宝玉“狗命”,那也不在于打多少下,而在于打哪儿:打要害一下也足致命,而打屁股大腿,“十几下”打不死,“三四十下”也要不了命。这还要怎么跟你争论呢?正因为是他儿子又“秀色夺人”,他虽怒极(想不到不但逼死一女,这是平生最恨的,而且得罪王府!这是平生最怕的。连我也会怒打),但仍只打股腿别说三四十下(他又年老力衰),衙门或军营里打五十或一百军棍(比板重多了,衙役也有力)也是常事,陈玉书同志的推断也是不合理的。由此,斥脂本劣于程本是不当的。

第五十三回乌进孝夸大灾情说,“方圆近一千三百里”下碗大冰雹,打伤人畜“成千上万”,以骗贾珍,脂本也是对的。这个“一千三百里”是呼应走时“一个月零两天”,约合京城至黑山的距离(与辽宁黑山地区至京距离相当)。大约乌进孝得知京城附近曾下冰雹,贾珍自然知道,故撰此数字,想哄珍据京城情况相信黑山确有灾情。反之,改成“二三百里”,“科学”是“科学”了,但贾珍不了解彼处情况,能相信灾情属实吗?以每日行程六十里计,约行二十二天,因来晚了,故夸大路难行,走了一个月多,以免责难。这反映了乌庄头的狡狯和老练,也是他不用儿子代劳的原因。改成程本那样说明什么呢?怎么就优越了呢?至于说确凿肯定语言就不是文学语言,不能用来自我辩解,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逻辑呢?我实在想不通。

第五十七回,紫鹃说完生分话便走开,令宝玉伤心难过,脂本是“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不知如何是好”,而程本改成“直呆了一顿饭工夫,千思万想不知如何是好”。陈玉书同志说用“一顿饭的工夫来估算时间”是“经常的习惯的事情”,而“五六顿饭既不习惯,也不合情理”,真不知是何意?用一顿饭时间来估算,如用一小时,一刻钟来估算时间一样,只是一个时间单位,而实际是几小时就写几小时,是几顿就写几顿,哪里都正好是单位时间呢?一顿饭时间习惯,两顿、三顿、五顿饭时间怎么就不习惯了呢?事实上正像画“几十个”蔷字(几分钟)算不上“痴一样”,一顿饭工夫(二三十分钟)也算不上“呆”,更不可用“直呆了”这种词语。“直”、“呆”都要相应长的时间,如“直昏了三天三夜”,不能说“直昏了一小时”,“直呆了一两小时”,不能说“直呆了几分钟”或直痴了几分钟。而且“一顿饭工夫”也实在不能“千思万想”,每一思一想都要好长时间的,而“思”、“想”至于“千”、“万”要多长时间呢?半天够吗?君容不得“几顿饭工夫”,却如何容得下“千思万想”呢?其实这只是很平常的话,只是说时间较长,不可死解。即如君文一下午时间总共不过是半天,(算半天)你竟连用了三个“半天”:雪雁等了“半天”,紫鹃聊了“半天”,李奶子又看了“半天”,半天里三个“半天”都能安排,半天里“五六顿饭工夫”怎么就不能安排了呢?

至于第六十二回香菱把新石榴裙弄脏了,很过意不去,宝玉因而宽慰她“你们家一日遭蹋这么一百件也不值什么”,本来是宝玉的劝解词,为让其放宽心而故意夸大说别说一件,百件也没啥,这反映了宝玉乖巧,善解人意,会说话,本不该泥解,并非真说每日都要遭蹋百件,由此呆板地计算损失,认真驳难,实在是不该的,本不存在这种情况,原是只说今日。反之改成程本“一日遭踏一件也不值什么”,会令香菱错觉得今日“一日遭踏一件”也还不算小,难宽心,故夸大“一日百件”也不算啥哪里能这样泥解呢?事实上程、高恐也未必认为“一”比“一百”好,有意改动,只是他们或其底本抄漏了一个“百”字而已。想不到二百年后被人误解,从而得出程优于脂的结论。

其他我就不说了。总之脂本许多本不是夸张,有的有些夸张也不是陈玉书同志说的“无限夸大”,而用不用夸张手法也和优劣无关。如李诗“三千丈”改成“白发两三尺”,敦诗“如椽笔”改成“奋扫七寸笔”,君文“如椽神笔”改成“如尺凡笔”就优越了?显然不是这样。因此,陈玉书同志的论断也显然是不正确的。

艺院本,因其整理者们没有对脂评及其他史料作深入的研究,不解红楼内情,不识石头笔法,不知《红楼梦》是一部“两面皆可照看”、“表里皆有喻”的书,是一部“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作品,不会反照风月鉴,不懂红楼神话、诗词曲赋及矛盾破绽是何意思,因而其本原不怎么样,我本不愿意为他们说话,但关系到脂本好坏(不仅艺院本)和曹子文笔的优势,故不得不与君作对,请谅解。

我衷心期望不要再反对脂本了。因为脂本一部红楼包含真假两部红楼在内,是他书他本不能比的。其中的许多矛盾破绽之文及神话、诗词、谜语、酒令、奇衣、奇食、奇玩、奇物等都是作者故意留下的窥视真情的线索,打开个中秘密的钥匙,所谓“留得残荷听雨声”是也。第四十回黛玉说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这一句”是有道理的,是曹子借以宣旨之文。删去破绽神话就是“偏你们又不许留着残荷了”!

例如:大姐、巧姐先说为二人后又“合二为一”,是意在点明钗黛原是一人即批者脂砚斋主人棠村孔梅溪。彩云彩霞似一似二,宝钗“十五岁”,黛玉也“十五岁”,其意亦同。多浑虫前云死了,多姑娘嫁了鲍二,后又未死而且成了晴雯表兄,是意在点明真黛玉即批者绛珠仙子原未夭亡,棠村的“已逝”、“已没”也不是真的。菂官公案同。元妃宝玉年龄矛盾是意在点明真元妃即富察皇后与真宝玉即作者原非姐弟。贾母年龄生日矛盾是意在点明那一宴已隔了七八个年头了!是頫获释归来后答谢亲友。其他时间地点方面的矛盾,意在点明“大观园”原是南北兼用、今昔同时的“太虚幻境”虚幻的典型环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不时出现在一些儿女的面前,是意在点明这许多儿女都是茫茫渺渺的假人,是虚幻的艺术形象,是他二人“一芹一脂”、“白雪红梅”的化身。而《红楼梦》《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是“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风月宝鉴》两面皆可照人,是“此书表里皆有喻也”,等等,我就不细说了,请参阅本人的《浅论》、《概论》、《神话》、《诗歌》诸文。解开了这些矛盾,《红楼》内幕,“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生平就清楚显现面前,大量的新史料就自然涌现。反之,如程高那样自以为是,妄加删削、“厘剔”、“校正”,拔尽残荷,还怎么到哪儿去听雨声,又怎么到哪儿去了解《红楼》内情及评者作者的生平呢?故对外行言“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这都是很恰当的。

我认为,程优脂劣,程真脂伪,是缺乏事实依据的。

1996年2月

八、为周汝昌先生一辩

胥惠民先生的大作《读周汝昌〈还“红学”以学〉兼说〈红楼梦〉研究的学术品格》在《红楼梦学刊》和《红楼》同时刊出了。读过大作不能不使人想起大批判年代的那些文章:胥先生也是站在至高无上的真理甚至是党和国家的高度对罪大恶极的周汝昌进行宣判,指控他搞“假红学”、“歪曲鲁迅”、“贬低俞平伯”、“批倒一切”,“令人不能容忍”!“学风不正、漏洞百出、贻笑大方”,是“谬论”、“邪说”,是“野狐禅”,并号召大家和“野狐禅”作斗争。

首先胥先生抓住周文中的一字之误,上纲上线,进行攻击。周先生至今早已是过七十的人了。尤其多年从事考证辨析及撰著工作,至今两目早坏,十余年前我去看他时,他就对小字书文即使借助于高倍放大镜也早已不能阅读了。《献芹集》出版时他也讲了无法核对材料的情况,听力也不好,借人转述也困难,曾对南方一编辑感叹自己成“废物”了。因而只好凭记忆著文,运笔时大一号字仍是“目不见字”,只有按习惯写去。因此在他的文章中,某些字句有出入,只要意思不错,便无可厚非。十多年后见先生仍奋力笔耕,我是深为感动的。不知胥先生对他有何深仇大恨,要这般的批判,甚至不惜用“野狐”这种污辱性词句进行人身攻击。

鲁迅《小说史略》原文确如胥文所说的“确定反最后”而不是周文中的“论定”,由于他已无法检核且记忆力下降,所以他未引原文,只是在进一步分析时才对“论定”二字加了引号。如果不是恶意苛求,本极好理解,意思原未差,但胥非要说这是周先生之“篡改”,“强加给鲁迅”,“硬加在鲁迅头上”云云。是他不了解周先生情况,已无法核实吗?可是他又非常了解周先生,连周先生青年时代的某些早已改正了的失误或缺点,甚至是迫于当时形势作的检讨,他都清清楚楚。所以对周先生的一字之误一定要牢牢抓住,上纲上线,这算是什么“学术品格”呢?

鲁迅是不是一个“坚决磊落的自传说者”?根据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及《〈出关〉的关》等文中所说:“最有力者即曹雪芹为汉军,而《石头记》实其自叙也。”“然谓《红楼梦》乃作者自叙,与本书开篇契合者,其说之出实最先,而确定反最后。”“迨胡适作考证乃较然彰明,知曹雪芹实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贾宝玉的模特儿是作者自己曹霑”。周汝昌先生认为鲁迅是“坚决磊落的自传说者”,至少是言之有据的。就算他理解不对,也并非有意“歪曲”、“篡改”,也算不得是一种罪行,而应该给以有理有据的解说,说服周先生,一时说不服也应该等待,而不是举行宣判,下判决书。

说“鲁迅借鉴接受胡适的‘自叙传’说,同鲁迅深入研究后取得的认识是不同的”,“鲁迅当时只是‘相信’自叙说罢了”,胥先生这里是不是在贬低鲁迅先生呢?难道他真没有深入研究取得认识就“接受”人家的说法,就“相信自叙说”吗?就断言是早已“确定”了的“较然彰明”的结论吗?他真成了一个“妄言轻断之人”了!

说鲁迅当时作了限制只认为是“大部分为作者自叙”和周汝昌绝对化的自传说根本不同。可是谁说它是绝对化的自传呢?原来说胡适是这样主张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材料的出现,胡之“自叙说”“真事隐去的自叙传说”原本就是说的“大部分为作者自叙”,“以曹霑为模特儿”,“带一点自传性质”,是“小说”,“大观园不过是雪芹秦淮残梦的一境而已”,(见前孔、刘文注5及阎文)因而鲁迅的话和胡适之言本没有什么分别,虽然其人生态度可能大异。至于周先生青年时代(《红楼梦新证》初版作于该时)虽曾有过此言,写过“点将”,列过“年表”,但都早已改正了。把他年轻时代的不足或错误揪住不放,甚至利用王利器的文章(他当年的态度本是不对的,缺少与人为善的精神)大加奚落,这是正确的做法吗?

1978年周先生在河北大学演讲时也明白指出:“宝玉这人物就是运用了自己为素材”,曹雪芹是“选定了自己,自家的生活素材来作小说来进行艺术创造”。他何尝认为是绝对化的自传呢?何况他继胡适已考证清了曹家许多事,虽有与书中一致的,也有不同的,就算雪芹真有一大姐做了乾隆的“答应”、“常在”之类,那和书中的贵妃也极为不同,她“省亲”也断无书中之热闹场面,他又怎么会认为是绝对化的处处写实的自传呢?难道他连石头补天、太虚幻境、茫茫大士、警幻仙姑都是虚构的也不知道吗?这种曲解他人之意,然后严加批判的做法,虽盛行于某一时、某些人,总不能今日也认为是正确的吧?事实上真正证明了《红楼梦》是小说而非传记的,恰恰是胡适、周汝昌等考据家,而不是就文说文想当然下断语的评论派。

至于说鲁迅后来成了马列主义者,“以尖锐的语言否定了胡适的自叙传”,他在《〈出关〉的关》中说,这个“书中人”和那个“实有的人”已“不相干了”,“只有特种学者胡适之先生者流”才把曹霑念念不忘“记在心上”云云,正如周先生言不过是某些人断章取义,曲解鲁迅罢了。鲁迅自己也没有忘记“《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模特儿是作者自己曹霑”,那么他又何时否定了自叙说呢?仍然认这模特儿是曹霑,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这不还是“自叙说”是什么呢?“相干”也好,“不相干”也好,“觉得”也好,“不忘”也好,反正宝玉的模特儿是“作者自己”,是以作者为原型,以曹家为素材写成的小说,变在哪里呢?

事实正如周先生在同一文中指出的《小说史略》不断重版,直至鲁迅逝世,其中“确定”了的“较然彰明”一段,始终一字未改。怎么能说他变了呢?何况一个人(不说伟人)对早已“确定”了的“较然彰明”的事,水平提高后怎会变呢?就如地球是圆的,绕太阳转,早已是“确定”了的“较然彰明”的事,我们中学时代就早知道了。待我们大学毕业成了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时,反倒会改变观点,另立新说吗?胥先生的观点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至于说脂砚斋、畸笏叟也是贾宝玉的模特儿,贾宝玉生活“包含有他们的生活”并有意无意地把胥先生自己的观点和“鲁迅同时承认”写在一句话中,这是什么意思呢?鲁迅可没承认包含他们的生活,他们也是贾宝玉的模特儿。这倒真有歪曲鲁迅先生的成分了!

关于畸笏和脂砚,在大小数不清的“红学家”中周汝昌先生一个人早在四五十年代就已提出畸脂“一人说”和雪芹“爱人说”,而其他什么“二人说”、“圈子说”、“男性说”、“叔叔说”、“舅舅说”种种,都缺乏充足的论据。周先生当年在《新证》中就说得很明白,评书人也只有一人,这个人就是曹雪芹平生惟一的闺友,她的真名字就是棠村孔梅溪雪芹心中也即《红楼梦》里的梅花、海棠花,“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即曹雪芹和孔梅溪便是《红楼》(伪续除外)仅有的作者和批者,也是《红楼梦》背后仅有的男女二主人。要周先生放弃真理承认谬误怎么可能呢?仅看批书人把雪芹称为“玉兄”、“石兄”,对书中的“宝卿”、“黛卿”等任意嬉戏就足见“叔说”、“舅说”是如何的荒谬了。胥文中的“余初见之……”一段,本是断章取义,把一段脂批前后之文尽皆除掉的结果。它本是脂批讲的一个“不肖子弟来看”此书时的“形容”,是“他”说的一段话,脂斋将其录下“信笔书之,供大家同发一笑”,怎么就成了脂为男性也是宝玉的模特儿的证据了呢?不像周先生那样花大力气研究,只靠艺术教条,哪里会有真理呢?

关于俞平伯先生在“红学”方面的功过是非,我不想多说我不愿在今天去批评他的过错,写于《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前的那一篇引言,关于脂评及脂斋的许多观点,实在令人难以苟同。至于后来的“一切红学都是反红楼梦的”,“红学愈显,红楼愈隐”,“红学这东西始终是上了胡适的当”,“胡适、俞平伯是腰斩红楼梦的有罪,程伟元、高鹗是保全红楼梦的有功”,是“大是大非”,是什么意思,实在教人难说。当然他早年的开拓工作,我是赞赏的,他的“钗黛合一说”和“壬午说”我也是赞同的。

周先生在《还“红学”以学》中说: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所谓“旧红学”原是一个不曾存在的假想名义,红学的实体,确自“五四”时期胡氏肇始。因为“旧”本不存在,所以“新”之对应称号也就自然成为一个并无实义的假名了。

这话是不是“批倒一切”,甚至“否定了新红学的存在”呢?我看不出。因为“旧红学”实在只是牵强附会,个人好恶,街谈巷议,实在称不上“学”,因而对应之“新红学”也就是不当的。因此传统的称胡适为“新红学”的创始人是不对的,他实际是红学真正称得上学的红学的创始人,而不是一个特别的学派的创始人,更不是说谁后来又创立了不同于新红学的真正红学。因此胡适的历史功绩是不容否定的。因为只是创始,他本人又有种种问题,自然难免种种不足和缺欠,以后主要是经过周汝昌先生集其大成,才确立了包括曹学、脂学、探佚学、版本学及艺术论等在内的红学学说。其要点是:1.《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石头、空空道人、情僧都是他的化名;2.《红楼梦》是以曹雪芹及其当年闺中女友、亲见亲闻之诸人为原型创造出来的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3.批书人脂砚、畸笏是一个人;4.她即是雪芹爱人,是书中的女主人;5.曹氏《红楼梦》后部和高氏伪续的四十回极为不同;6.曹子文笔远胜高鹗。

自然周先生也非神,他也有种种错误或不足,尤其是在年轻时代。或许他确如他自谦的那样仅属“第三层次”,但他毕竟是中国伟大的红学家,是他人不能比拟的。周先生用不着“贬人扬己”,他的发现,他的论著本身就证实了这一点。他的渊博的学识,深厚的功底,诗词文赋,书法墨迹,更精通外语他本来就是北大外语系外国文学专业的毕业生,书架上尽是外文原著。可笑的是某些人竟然把外国文学常识拿来教训他不懂什么是小说,真是“班门弄斧”。

鲁迅是大师级一流学者,但他并未把精力放在红学上,他虽比周先生伟大得多,但他是小说家、作家、文学史家、杂家、政论家,是“文化革命的主将”和共产主义战士,而不是红学家。他只是在讲小说史时,在《红楼梦》部分提了几点看法而已尽管极有见地。

胡适其政治立场不说,作为“特种学者”,他属于哪一级,我亦不能妄论,他虽为红学的创始人,他也未把主要精力放在红学上,而是倡导新文化运动,从事新诗和其他创作。他的红著,也仅只有《红楼梦考证》及《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等少数几篇论文,一些前序、后跋和其他文中的片言只语而已。恐怕他一生也未想当红学家。

郭沫若、茅盾等与之相类。

李希凡先生的主要文章是《开火》,是属于政治斗争、思想文化斗争的范畴,因而不能算作学术研究,也难列入红学的行列。即使这斗争非常有意义,对历史起了伟大作用也是一样。

冯其庸先生的论著,包括论凡例、论书箱、论墓石、论庚辰本及《曹雪芹家世新考》,当然都属于红学研究的范畴,只可惜错误太多:什么凡例是“后人的伪造”呀,“文不对题”呀,“语言累赘”呀,不合脂砚观点,“拼凑成文”呀,“加一书字完全不通了”!书箱确是乾隆旧物,五行序确是雪芹亲笔,芳卿确是雪芹继妻,《悼亡》确是悼的雪芹,雪芹确“卒于玄羊”,是二百年来的“重大发现”呀!墓石确真“不容怀疑”呀,庚辰本是最好的本子呀,脂畸是二人,是男性,云云,都缺乏充足的论据。《新考》虽长篇巨制,除错误外,真正站得住脚的,仍只是作者为曹雪芹、祖籍辽阳两个早为胡适及周汝昌先生在十六年或更早就已确定了的观点而已。属于冯先生自身的学术成果(不包括编书)实在是不多。

现在《红楼梦学刊》在批判了欧阳健的脂本伪造说其实是从甲戌本《凡例》是后人伪造的观点延续下来的后又在批判所谓的“新丰润说”。在这里为打击周先生非要把刘润为和徐乃为的“作者曹渊说”和什么人的曹雪芹祖籍丰润而非辽阳说,及周汝昌先生的雪芹远祖为曹端广,曾随兄端明到过丰润,是从丰润出关的本属武阳曹,而非仪真曹,也不是由定陶迁入的,这三个不相同的问题搅在一起进行批判,又不点刘、徐等的名,只点周汝昌的名(见《再评丰润说》及《纪要》),仿佛周是“新丰润说”的代表人物,反对雪芹是“辽阳一籍”,不承认那些明摆的材料(除辽东族谱),甚至是反对作者是曹雪芹,是“邪说”、“谬论”、“野狐禅”的总后台,是他“敲边鼓”引出来的种种。

这叫什么行为?能说冯先生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吗?周先生对此表示愤慨原是自然的事。

因为周先生博学多才,成就也远过于他人,“在好听的名义下对我施排挤之术”远非今日,尤其周先生在《人民日报》撰文回答读者说:蔡义江的本子最好,更触怒了某些人,因而含沙射影或直接粗暴地攻击周先生,周先生也就写了《还“红学”以学》一文,不客气地摘了某些人的“学者帽子”。是“以非学充学”,矛盾公开化了。于是,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一套又来了。

“打假”究竟有什么“背景”我不敢妄猜,但对学术上的不同意见,包括欧、宛、刘、徐等的意见观点,应平等地进行商讨,使用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以理服人,不管其观点如何错误又如何固执也是一样,而不是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搞什么“打假”,他们并未搞什么假红学,只是水平低断言错而已,把这当做假去打是和双百方针背道而驰的。

打击周先生就更其不对了。

至于周文中记错了清朝定鼎的日子,其原因前已叙及,没有什么可“贻笑大方”的,胥先生也未必都记得,只是眼力好,便于查对而已。这中小学生都能办到,但要像周先生那样博古通今,却绝非一般学者所能。例如他对诸种史料典籍的理解就令我钦羡不已,只看《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可知。比如我今日报医药费,算加法就错误百出,不及小学生,但说到三角几何、微积分、数理方程、特殊函数种种,我比之小学生就高多了。他们要达到我之水平,至少还要“十载寒窗”的。这就正用得着列宁常引的俄罗斯的一句谚语: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达不到鹰的高度。

1996年末

九、对《红楼解梦》评论的评论

兼说“分身法”问题

《红楼梦学刊》现正集中评论霍国玲姐弟的《红楼解梦》。其中张书才的《平议》从态度和论证上说,还是较好的:有点与人为善的心意且分析也有一定的说服力,像一篇商讨的文字。我在致霍氏姐弟的信中也对其中的问题表示过意见。邓庆佑的《莫累戚翁遭骂名》虽以正确面目出现,但我认为他对戚序的解释却是不对的,而霍氏姐弟的解释虽被定为谬误,其实是不错的。

戚序(全文不录)共分三段。第一段至“然竟得之于石头记一书,嘻异矣”止,是指出《红楼》一书的基本特点,是一部“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万万所不能有”、“不可得”之奇书,也即曹雪芹讲的“两面皆可照人”,脂批“此书表里皆有喻也”。它是一部既可正看,又可反看的奇书,既写了贾家(假家),又写了甄家(真家),既是小说又是传记,两部相反的书共在这一部《红楼梦》里,此虽系“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然竟得之《石头记》一书,所以才令人不能不惊叹“异矣”!把它仅仅当成一部写贾家人贾家事的小说看是根本不对的。第二段自“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起至“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止,是叙其他特点:一是“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即语言文字,故事思想,亦即人们常说的思想性、艺术性迥不与此前陈词旧套同,是“逼真活现的描绘了一代音容”。戚氏认为此是“有目共睹,姑不具论”的事,而有些人却还要大写特写,大书特书。二是“蕴于心、抒于手,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下面举了几个例子,而以“不啻双管齐下也,噫,异矣”结束。第三段以“吾谓作者具两意而读者当具一心”起,以“得作者微旨”,“得此书弦外音”结束,或直到最后止。第一段是指出此书的基本特点是两歌二牍;第二段是指出不仅如此,不只双管齐下,其敷华掞藻,注彼写此,也都为他书所不及;第三段是指出虽“作者具两意”,既重真事又重假语,既注意传背后之历史,又注意写好表面的小说,但“读者应具一心”,只看其中的妙处,看背后的真事和旁敲侧击的春秋笔法,以别于那些“刻楮叶以求之”的程高之流。至于霍氏没引“一一读而绎之”,因为那只是几个事例,且只着眼于“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其他“注彼写此”,“目送手挥”,“春秋之微词”,“史家之曲笔”均未深及。没引具体事例,只引总结论绝不是歪曲,何况那几个实例只是基本特点:“一声两歌”,“一手二牍”,“双管齐下”,“有两意”外的三点中一点的一小部分,哪里可能是因它而具备了基本特点,没提它就歪曲了戚翁,“累戚翁遭骂名”呢?

文学家们真的不知道“第观其”应该怎么解释吗?

霍氏姐弟看出了《红楼梦》是一部有所隐的作品,是一部“两面皆可照人”、“表里皆有喻”的书,是一部“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作品,看出了背后隐的是曹霑(天祐)及其爱人的生平及著书过程,看出了曹之爱人曾沦为优伶、作过尼姑,看出了作者在书中用了“分身法”,还看出了《红楼梦》“涉于外事”、“干涉朝廷”、针砭时弊、抨击雍正的用心种种,这都是难能可贵的,比只把《红楼梦》当小说,也只准当小说去看的某些“文艺理论家”或“红学权威”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我在致霍氏姐弟的信中,也曾表示过感谢,感谢他们为困窘中的红学“作了开路的第一个先锋”。但他们忽视了批书人脂砚斋主人,即棠村孔梅溪在书中的地位,没有真正从胡适之、周汝昌二先生的研究成果出发,没有看出这个隐于书后的真女即是批书人棠村孔梅溪,书中的儿女都是记者和评者,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化身和分身,而作出了真女名竺香玉,曾作雍正后妃,和曹子一起毒杀了雍正的错误结论。抽象议论几乎都是对的,但具体分析则失之谬误。

因之批评霍氏姐弟的错误是可以的,也应该,但孙玉明同志的《想入非非猜笨谜》却要把霍国玲姐弟的《解梦》和历史上的僵尸老索隐派搅到一起,老索隐派怎么说,霍氏怎么说。这样虽可以轻易地把霍氏“批倒批臭”,但却不能令人心服,并在正直人士心中引起反感。因为霍家姐弟并不赞成那些,而是赞成老索隐派的对头——新红学的代表人物胡适和周汝昌两先生的科学成果,是处处依照脂批进行推断的,叫索隐也行这和早期被胡先生以科学考证扫进历史垃圾堆中的老索隐派是完全不同的。最不客观的是他竟然“用霍国玲女士教给”他的“索隐方法”,把霍国玲同志说成是“贾敬、贾蓉、薛蟠、贾珍”,甚至雍正的“化身”这不但是对霍国玲同志的污辱,也是对霍氏方法的歪曲。因为霍氏只是说那种种是《石头记》一书的特点、秘法或规律,因而自然也只适用《石头记》一书。“霍国玲”又不是书中的人物名,怎么也可以这样比附呢?这样做,不但表现了对霍国玲同志的极端不尊重,也丝毫不能驳倒霍氏的方法,因为这本不是一回事。虽然霍氏的竺香玉说是不对的。

其他,对霍氏《解梦》某版的某一标点(明显是排误)也要吹求,说人家水平怎样低,还责难霍氏把奶哥哥说成奶兄弟:“岁数小的为兄,岁数大的却为弟,这是哪一星球俗?”可悲的是这样责难别人的人,却正是连康熙和曹寅谁大都不知的人,康熙元年成了康熙一岁!不说谦虚谨慎,至少在责备别人时,自己也看一下嘛!

下面来谈周思源的评论,重点谈谈《红楼梦》中曹子笔下的“分身法”问题。由于周一而再地著文否定霍氏姐弟提到的“分身法”,从《红楼梦学刊》评到《红楼》杂志,故而较为详细地论一论这个问题是必要的,有价值的。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没用“分身法”?和周氏断言相反,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霍国玲姐弟完全没错。

第一,作书人首先把自己分成了“石头”、“空空道人”(情僧)和“曹雪芹”三个,把记述、抄录、增删修改分别写在了三个人(物)身上,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事实,这不是“分身法”是什么?

第二,批书人也使用了“分身法”,把自己一个人,一个“批书人”,一个“余”,一个“脂”分成了梅溪、棠村、脂砚、畸笏、松斋、立松轩诸人,又把“脂砚”分为脂砚、脂研、指研、脂斋、脂砚斋种种,并说“棠村已逝”,“脂砚、杏斋相继别去”云云,这不是“分身法”又是什么?因为脂批明说了,解其中滋味,识内里真情的只有“一芹一脂”,只有“余二人”,“大都作者一人”外,只有一个“余”,因而批书人也是一个人,而孔梅溪是批书人的真名也是很明白的。参看其他论文,这里不作详证。而上述种种都是一个人的“分身”。

正是作者,尤其评者的“分身法”最主要的“烟云模糊法”,使许多人如坠五里雾中。

第三,作者曹雪芹和批者孔梅溪又使用了“分身法”把他二人分成书中的种种儿女,把记者石头即雪芹分成了甄玉、贾玉、贾兰、贾芸、柳湘莲、冯紫英、卫若兰、甄士隐等等男子,而把评者脂砚斋即梅溪分成了钗、黛、湘云、芳官、龄官、云儿、凤姐、妙玉诸人,从而写成了一部“两面皆可照人”,“表里皆有喻”,“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万万所不能有”、“不可得”之奇书。仅仅把它当小说去看是根本不对的。

因此,可以说“分身法”正是“原设计中”就有的根本方法,《红楼梦》一书就是靠着这种“分身法”写成的。

下面我们来作证明:

首先甄玉、贾玉是记者石头即曹雪芹的“分身”可以说是不证自明的事,否则就请为我找出生活中这么巧的事来。那么,《红楼梦》里用了“分身法”,这不是霍氏姐弟的臆造,就是肯定的。而谓“分身法”是霍氏臆造的观点,即周氏观点,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其次宝钗、黛玉是不是一个与宝玉生死不分的“钗黛”(实即批书人)的分身呢?答案也是肯定的。证据之一,曹雪芹在第五回《梦演红楼梦》中即明白地写了和宝玉一起在幻境中发生了梦里恩情的是一个“鲜艳妩媚大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的兼薛林二人之美的女子,宝钗、黛玉仅仅是她一个的分身,也即是说作者把她的“鲜艳妩媚”写在了宝钗身上,把“风流袅娜”写在了黛玉身上宝钗黛玉,二人正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二,第四十二回,在前边两次写及大姐、巧姐本为二人,今又借刘姥姥之口点明她俩本是一人,巧姐只是大姐的另一名字,并开始写薛林和好,回前一条总评说: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是)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在这儿,钗即宝钗,玉即黛玉,批者告诉我们她们虽有二名,人却一身,都是一个女子的分身。至于其在书中被写成了性格很不相同的两个少女,是作者用的“幻笔”实即“分身法”,把生活中的一个女子,即批书人孔梅溪幻成了不同的二人。

三,第二十二回为宝钗作生日,而不写为黛玉作,也有评说: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甄玉贾玉本是一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则可见薛林也原是一人,而且甄玉贾玉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记者石头的化身,“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则可见薛林是评者脂砚斋的化身,这才符合作者——“执笔人”的本旨,否则以为甄宝玉是一个人,贾宝玉又是一个人,薛宝钗是一个人,林黛玉又是一个人,且和作者批者无关,那就和作者——执笔者的本意、本旨相去极远了。以为宝钗黛玉不是一个人,一个批书人的分身,是根本不对的。

四、脂本第二十六回周汝昌先生早已指出的评语:

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批中明说作者把她比作钗黛等人,所以她即薛林真人,如雪芹是甄贾玉的真人一样。这里的“比作”不是把她和书中之人相比,而是作者著《红楼梦》时,自比甄玉贾玉一干人,而将她批书人比作宝钗黛玉等人。也就是说宝钗黛玉是批书人脂砚斋主人棠村孔梅溪的分身。

批书人作为风尘女子,被作者如此器重,比为钗黛等以知己相待,不能不使她有“余何幸也”之感,进而由不得轻轻“一笑”。

附带说一下,“一笑”本即笑了一下,如“一叹”是叹了一声,“一哭”是哭了一回一样。有人解成“这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从而把批义全翻过来,成了脂为男性的证据,实在太怪了。

正因为这样,批者才同时知道并经过钗黛的种种情事,包括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在内。批书人在宝钗扑蝶处批:

实有这一句的。移东挪西任意写去,却是真有的。

在黛玉葬花处批:

真有此语。真有此事。

戚本回末总评更说:

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

可见脂砚斋即是真钗黛,宝钗黛玉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分身。批书人正是一个“鲜艳妩媚大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的女子,一方面“罕言寡语”,“安分随时”,一方面“颦眉泪眼”,“珠泪不干”。于此可知她的经历和处境。曹雪芹正是抓住了这两方面的特点,写成了两个活生生的典型。

因而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用了“分身法”是毫无可疑的清楚明白的事。

不但如此,不但甄玉贾玉、宝钗黛玉是他二人的化身或分身,书中的所有儿女全是他二人的分身或化身。

一,开书第一回作者便写了一段神话介绍“这一段风流公案的由来”,文中只写了“绛珠”、“神瑛”“还泪下世”去幻中梦里传情外,其他一人未及: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孽陪他们去了结此案。批说:

馀不及一人者,盖一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

这就是说全书只有“二玉二人”,也即“绛珠”和“神瑛”二人,除了“茜纱公子”和“脂砚先生”即“一芹一脂”、“余二人”外,再无别人,其他种种“风流冤孽”都是勾出的陪客,全是他二人——“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即雪芹和梅溪的化身,都是他俩的分身。

二,第七十七回重出“多浑虫”(此“多浑虫”前云已死,今又未死)、“灯姑娘”(此“灯姑娘”前称“多姑娘”,是家生子,又不是家生子),脂批更明说:

奇奇怪怪,左盘右旋,千丝万缘皆自一体也。

因此,红楼中的所有女儿都出自批书人梅溪一人一体,相应的所有男儿也都出自作者雪芹一人一身,也就是说所有儿女全是他二人的化身或分身,《红楼梦》中确实是用了“分身法”。

三,第四十六回在写到鸳鸯等十几个女儿时,也有批说:

余按:此一算亦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

此批明说这些丫鬟也都是批者梅溪一人的分身,相应的书中男儿也都是雪芹一人的分身。全部儿女都是他二人现出的“千手千眼”之“大游戏法”。全是“镜中花,水中月”,每一人都“无数可考,无人可指”,但又“有迹可追,有形可据”,都是据他二人的生平幻化出来的茫茫渺渺的假人,是他二人的分身。

正因为这样“十二花容”才同出江南,同姓一氏(第七回标题诗),也正因为这样他二人才共同历遍了书中的种种情事(第二十一回题诗),一个记录下来,一个评说“真有”,包括湘云梳头、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云儿唱曲、琏凤对话、妙玉献茶种种(批语不录),以为他们不是作者评者二人的化身或分身,是完全不对的。

也正因为这样,“知眼泪还债”、“解其中味”、识“拟书底里”的才始终只有他俩——“一芹一脂”、“余二人”。

第十九回“穴中之鼠”“暗暗用分身法搬运”一段只不过是作者的点题之文而已!

全部内情是:一,他——真宝玉即雪芹的这一篇“扬州故事”、“秦淮旧梦”是说给她——真黛玉即梅溪听的,是为了“哄她”,怕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独卧禅堂“睡出病来”,才讲了这一段“黛山林子洞小耗子”即林黛玉的故事,让她开心此即“雨露恩惠”也。二,全部故事都是他“信口诌”出来的。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以假作真是完全错误的。三,在这一篇故事即《红楼梦》一书中,他,雪芹,按她梅溪建议使用了“分身法”,把他二人分成了众多儿女,一点一段的分叙他们的生平。“渐渐的也就搬尽了。”四,她,真黛玉即梅溪一看即知道“说的是我”,除作者外,了解内情的只她一人“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五,故事是他真宝玉雪芹说,是她真黛玉梅溪评“我说完了,你再批评”此之谓《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

若此种种,反照《风月宝鉴》,反阅《红楼》,反看《石头记》等红学专门课题,请参阅《浅论曹雪芹和孔梅溪的生平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撰写过程》、《红楼内幕及曹雪芹、孔梅溪生平概论》、《甄家红楼引论》、《在红楼故事的背后》、《红楼神话》、《红楼梦诗歌解》、《谜语酒令》、《新史料辨证》诸文,这里不详说了。

说《红楼梦》原设计中没有“分身法”,脂砚斋从未肯定支持过“分身法”,“分身法”是霍氏姐弟的臆造,云云,不过是丝毫不解红楼内情的外行话而已!

自然,上面说的“分身”也好,“化身”也好,都要有巨大的才情,才能分出化出撰写出这么多的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是只有曹子才写得出这么内容丰富饱含哲理的伟大著作,都是不待说的事。

霍国玲姐弟在其《解梦》中说:“分身法的理论不是笔者姐弟编造的,它的客观存在是不容抹杀与忽视的。否则,读者将永远别想弄懂作者的写作意图,永远不能看懂此书背后隐写着什么,永远看不到《风月宝鉴》的背面,也就永远不能成为作者的知音。”又说脂砚斋“谨慎地揭示着书中的隐情,小心地启发着读者的思路,循循善诱地带领着读者走进那隐秘而神奇的境界”。都是非常正确的。

写于1997年3月

十、再论脂本及程本的优劣

看了陈玉书先生的《再论从夸张的表现手法看程甲本和艺院本〈红楼梦〉的优劣兼答张志、阎肃林先生》一文后,仍然不能赞同陈先生的观点,“因关系到脂本好坏及雪芹文笔优劣”,故再撰此文以释。

关于夸张的定义,我以为陈先生的错误就在于他不是从事实出发,以事实为鉴别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而是从条条本本出发,以什么“权威”和“经典”作为判定是非对错的标准,因而不能不与在下相左。如上文列举的,既然事实表明不但小说,而且诗歌、评论、日常交谈都有夸张语句和使用夸张手法的情况,那么,夸张就“不仅是小说创作的一种表现手法,同时还是一切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之一,甚至还是更一般的思想交流,一般言谈的表现手法之一”,“把它定义为小说创作的一种表现手法就是片面的,不当的”,也即错误的,就已经是被事实证明了的结论,陈先生为什么还认为不可理解,仍要坚持“夸张是小说创作的一种表现手法”呢?同样,那些典型的夸张语句: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敦敏的“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磊时”及陈举出的鲁迅文章“燕山雪花大如席”,都清楚地表明了文词和事实之间具有明显的差异,“夸张就是脱离生活真实,而且还是明显的脱离生活真实,不脱离生活,使人觉得真实可信,即非夸张”,不也是同样被事实证明了吗?相反,那种“既超越实际,又不脱离实际”的观点,不管出自哪一“权威”之手,出于哪本“经典”著作,都是与事实不符,因而只能是错误的吗?如果陈先生真是从不是细微的,一般的,而是巨大的差异,因而拙文中的事实出发,以事实为判别是非的标准,而不是从本本条条出发,以本本条条为判别标准的话。陈先生以那种“既超越又不脱离”的条文为准绳,把《红楼梦》中那些本非夸张的语句都当成夸张语句,以是否觉得真实可信为理由,对脂、程两本优劣的评判,不是已明白地陷于谬误之中了吗?说李白毕竟有白发,曹雪芹真有笔,燕山确有雪花,即含有真实在内,是“又不脱离”的根据,这实在是一种强辩:生活中有雪、有笔、有白发和雪大如席、笔如椽、发三千丈,完全是两回事。正如亩产几百斤是事实,而说亩产几万斤便是吹牛了。能说毕竟有亩产,因而亩产几万斤就是“既超越”“又不脱离实际”,使人觉得“真实可信”吗?应该承认权威也是人,经典也有错,如陈举的“经典”定义,“言过其实”或“言过其词”,前者我懂得,即言词脱离实际,言实不符(不是微小差异),而后者“言过其词”就明显是个错误的不通的句子。言即词,言词完全是一回事,自己怎么超过自己呢?能以它为标准吗?同样,如果权威的经典即是真理,那么,红学权威冯其庸、李希凡早已出版了经典著作《红楼梦大词典》,一切以它为标准,还有什么红学争鸣呢?

其实夸张即是夸大扩张,就是把小的说成大的,短的说成长的,浅的说成深的,轻的说成重的,渺小的说成伟大的,等等。夸大、扩张两同义词或近义词叠用,即进一步强调、加重的意思,也即是大夸大或大扩张之意。因而言词和真实之间就要具有明显的差距,也即:“夸张即是脱离生活真实,而且还是明显的脱离生活真实,不脱离生活真实,使人觉得真实可信,即非夸张”,而是夸张的对立面——纪实(包括误差)和“恰如其分”(无过无不及)。夸张即“真实可信”,那纪实又是什么呢?

“明显的脱离生活真实”不就是“不着边际”(非指文不对题、牛头马嘴的情况),因为“明显的脱离生活真实”和“又超又不超”不同,差异要明显,但不管怎样明显:几十倍、千百倍、亿万倍,总是有限(即有边)的。前述事例即是这样,都明显脱离真实,但并非不着边际夸大的仅仅是“量”的方面,也总是有限的。

说到“吹牛”,它自然也是用的夸张手法,只是一,目的不正,二,自己夸大自己的优点、长处、成绩、水平。相反,不是出于卑劣的目的,不是夸大自己的能力贡献,不论怎样夸大,怎样与事实不符,如何“明显的脱离生活真实”,都不是吹牛,如李诗、敦诗种种。陈先生为什么把它们混为一谈呢?

至于说夸张“既新巧特异,又不违情悖理”,更是信口开河了。夸张作为纪实恰当的对立面,本来具有贬义,但目的正确,“故意言过其实”“以期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不是认真的这样说”,有时也可以用得很好,如李诗、敦诗等,但说夸张都“新巧特异又不违情悖理”,哪有这回事呢?夸张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和其他手法一样,都有用得好或不好的情况,例如刘姥姥的夸张:汗毛比腰还壮,周家就说“粗鄙”,“新巧特异”在哪里呢?汗毛比腰都壮,雪花之大如席,白发都三千丈了,怎么还不违情悖理呢?这样的词书或文艺理论中的句子,能都相信吗?

以上是题外。下面来谈脂本和程本的优劣。

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以为只应该在那些重大方面进行对比,从而确定优劣,只在那些细微的一言半语及词语顺序方面进行对比(如陈文这次举出的)是不可能作出恰当的结论的。

但就在这些小的方面,陈的论断也是不能服人的。下面便来谈谈陈举的几个例子。

1.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求助,听了王熙凤告艰难,程甲本“只当没想头了”,又听给二十两,“喜的眉开眼笑”,比起庚辰本“心里便突突的”,后又“浑身发痒起来”,确是“自然通俗得体”,但说刘姥姥先听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又喜的浑身发痒”便不合情理则是不对的。刘姥姥虽有些阅历,非同一般未见过世面者,但毕竟是村妪,没有进入豪门大族的阅历,否则“刘姥姥进荣国府”就不会成为没见过世面,眼花缭乱,不知身在何处的专词了。她虽说是去“碰一碰”,“没有也便罢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其实是关系着一家老小的死活的,“只当没有”,哪能不“心里突突的”。我们衣足饭饱,坐议立谈,自然好说,但设身处地,天寒地冻,年关近逼,一家大小啼饥号寒,生活无路,早起来奔,忍耻求告,哪里会是那么从容呢?而意外之意外,又听见给二十两银子她心中的极大数目,够活一两年,因而喜得浑身发痒,也不算夸张。因此,加上那句又像夸张又非夸张的文字,虽不能说更好,但也未必即不如。

2.第七回宝玉会秦钟,程本“绫绵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比起脂本“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死木头,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在词句上自然“雅”一些,前后四四相对也较整齐,但考虑到宝玉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措词未必那般文雅,“死木头”虽不相称,但如此描写宝玉,似乎更“真实”一些,更有点现实主义意味,正如焦大口中“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不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更合道理,但出自醉汉口中,就难说谁更优越了(周汝昌先生对此有分析)。至于说“枯株朽木”还是“有生命”的,比起“死木头”有“生气”是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懂得。

3.第八回宝玉宝钗就近,程本写宝玉只闻“一阵阵香气”,问宝钗是何香,钗答是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而庚本“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宝玉问是何香,钗答是“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两相对比,加了“凉森森甜丝丝”是不是就不好,“幽香”跟“不知是何香气”是否就“有矛盾”,我亦不解陈先生何意:“幽香”只说明其不同于一般世俗香气,但毕竟不知系何香嘛,“矛盾”在哪里呢?宝钗不直答“冷香丸”而含混的答是“丸药香”也未必不好,依宝钗心性(装愚守拙)及对宝玉之了解(好寻根问底),似不必端出“冷香丸”三字又生事端。冷香丸虽非一般丸药但总是“丸药”,也要一丸一丸的吃嘛,“混乱不协调”从何说起呢?如是就断言“程优脂劣”、“泾渭分明”,怎么服人呢?至于这为啥是“夸张语句”,我亦不懂得。

4.同回二宝正并肩款谈,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程本),还是“摇摇的来了”(庚本)?哪一个好,更确切?周汝昌先生当年也作过分析:“摇摇的”摇摆的幅度小,切合黛玉其人,而“摇摇摆摆”,动作幅度大(近义词叠加),与轻盈灵巧的少女不合。和黛玉口中的巧言讥笑一致,她不是直直的走来,而是“摇摇的”一摇一转,东绕西拐,一会直对一会背过,表示神奇怪异和耍戏神态,哪里就“像旋风一样”呢?至于说林黛玉是小脚,“摇摇摆摆”切合小脚女人走路,所以优越,那就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由此观之,陈文举出的四例,均不能说明程优脂劣,他未引的“几十个”、“上百个”实例,恐亦不过如此。实在不能说什么程优于脂的。

下面我们从正面来论述脂本和程本的优劣。

脂本的最大特点是仅传出八十回,上面有脂砚斋主人,即曹雪芹的爱人棠村孔梅溪的批语:有的是指出真情,有的是道破隐语,有的是感慨人生,有的是艺术评论。而程本则是删除了脂评(只余第一回总评及几条漏网之鱼),同时补续了后四十回狗尾,表面看完美无缺,实际上南辕北辙。说老实话,当年我就是因想看后四十回借不到,才借了两本研究《红楼梦》的书,一本是俞平伯先生的《研究》,一本是周汝昌先生的《新证》。而当我在周先生“芹学”和“脂论”的启示下,弄清了《红楼》内幕,“一芹一脂”生平及真本《红楼》即《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撰批过程,学会了反照《风月宝鉴》,反看《石头记》,反阅《红楼》,对红楼神话、诗词曲赋、文章故事及矛盾破绽种种有了新的理解并发现了许多新史料以后,那后四十回狗尾虽就在手边(文社本、艺院本、俞校本都附有它),我却再也不愿意理它了。

脂本虽只有八十回,但它却是一部“两面皆可照人”(石头记)、“表里皆有喻”(脂评)的书,是一部“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双管齐下”(戚序)的作品,是一部既可正看也可反看的“万万所不能有”、“不可得”之“奇书”,把它当成一般小说去看是根本不对的。正面看,它写的是贾家、贾人、贾事假家、假人、假事,是一篇“假话”,“假语村言”,是一篇小说;反面看,它写的甄家、甄人、甄事是真家、真人、真事,是记者石头的真家,即曹雪芹家,写的是他家人,他家事。写的是甄宝玉及英莲甄女真宝玉(即雪芹)和应怜之真女(即梅溪),是他二人的一部传记。以贾(假)作真或视甄为假都是不对的。贾宝玉、柳湘莲、冯紫英、甄士隐及宝钗、黛玉、湘云、妙玉等等只是他二人的化身或假相。他二人是在“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以后至“无可奈何”之时,才决定“下世”,“造历幻缘”做书中情侣、梦里夫妻,“以泄胸中之悒郁”。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早期的读者,包括两敦、三明、数永、张宜泉及戚蓼生、舒元炜兄弟、筠圃主人等,由于未受到程高假货的影响,在脂评的提示下,都是了解红楼梦内情及雪芹、梅溪的生平的,都能得“此书微旨”,“得此书之弦外音”,或“寻声而获焚下之桐”,都是《红楼》及其作者、评者的真正知音,甚至成了密友。后来由于程、高删除脂评解释全书的钥匙,伪造了后四十回狗尾,以假乱真,“呆造出甄贾二玉,相貌相同,性情各异”,“将雪芹含蓄双关极妙之文荼毒尽矣”,因而其后一百数十年来就再也没有人懂得《红楼梦》了。直到本世纪初,胡适之先生发现脂本脂评,经周汝昌先生论证、提示,才重新弄清了真《红楼》,即《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内里真情,才懂得了一切,懂得了红楼神话、诗词、谜语、酒令、奇衣、奇食、奇玩、奇物、文章故事及矛盾破绽的意思,从而使红学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此其一。

其二,程伟元、高鹗不但删尽脂评,伪造了后四十回狗尾,以假充真,以假乱真,把假货赝品“谬称连城之珍”,还自谓高明,(“更进一竿!”)对前八十回真本还妄加“厘剔”,“补遗订讹”,“略为修辑”,“使其有接应而无矛盾”,把作者苦心留下的种种矛盾破绽:时间、地点、年龄、故事的前后背谬之文,点出的种种问题窥视真情的线索,以备“听雨”的“残荷”,有意无意地作了大量的改订。表面看矛盾破绽减少了,和后四十回更接榫了,但窥视真情的线索,打开《红楼》秘密的钥匙却减少了、丢失了。这也是程、高的大罪恶之一。我在前文中已经举了许多例子,如大姐巧姐先写为二,后又合而为一,是意在点明钗黛原是一人,她即是批书人棠村孔梅溪。彩云彩霞如一似二,宝钗十五岁,黛玉也十五岁,(宝哥哥却十三岁!)宝钗生日一二一,黛玉生日二一二,意同。多浑虫、菂官死又未死,二姐死期不一,蓉妻忽又出现,牡丹亭伏黛玉死,都是意在点明真钗黛原未夭亡,“绛珠仙子”即梅溪实是“久延岁月”,只是无法酬答“玉兄”的恩惠,只能在“离恨天”外,“灌愁海”中昼夜徘徊而已。地点的忽南忽北,宝玉的忽大忽小,是意在表明“大观园”写的是石头真宝玉即雪芹的一生情史,会心者将其按作者示意重新编排,不难得出作者和评者即雪芹和梅溪的详细生平。元妃宝玉年龄矛盾,是意在点明真元妃(即富察皇后)和真宝玉(即雪芹)原非姐弟。吴(无)贵妃省亲,周(诌)贵妃省亲,贵妃之家无天亡。曹雪芹脂本写探春也因同样原因远逝他乡,骨肉永别;高鹗程本写探春仅只是远嫁至父亲任所,其子弟甚好,且可常来探视。曹雪芹脂本写惜春是在身历了人亡家败,亲眼目睹了三个姐姐的悲惨下场,才归向禅门,“缁衣乞食,宁不悲乎?”高鹗程本写惜春只是天性素志,且仅在“栊翠庵”中,也不算不好。真是苍天有眼,主上神明,吾真不知其何以均在“薄命司”中!曹雪芹脂本写宝玉是在尝遍人间甘苦、历尽世事沧桑以后,终于认识到人生(当时的人生)仅只如一个无边的苦海,黑沉沉的只能给自己和亲人带来受不完的灾难,才看破红尘(即看破那一个社会),撒手悬崖;高鹗程本写宝玉是情场失意,“哭灵出走”,以报黛晴。

其四,高鹗的伪《红楼》不但故事内容、主题思想方面都远远不能和脂本真《红楼梦》相比,在人物刻画、诗词文赋方面比真本也有霄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在曹子笔下真是人人如闻如见,个个栩栩如生,其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贾母、三春、湘云、妙玉、袭人、晴雯、平儿、鸳鸯、紫鹃、莺儿、李纨、尤氏、贾珍、贾琏、三姐、二姐、薛蟠、香菱等,从开场到终篇,个个活龙活现,不断发展,各具特色外,其他婆子、丫头、庸医、术士、道婆、尼姑,甚至神仙、鬼判,三两句语言,一半个动作,立即直现眼前。如第五十九回夏婆、何婆、小蝉、小燕、莲花儿、柳嫂、小厮、赵姨娘、芳官等及秦显家的种种人物,真是写一人是一人,无不形神毕现,实实看透了时人,也写尽了时人,将风俗人情刻画得入微透骨,仙人神手,令人拜服,而且写得充满生活情趣,自始至终,新文备出,新人备现,“犯而不犯,重而不重”,总令人换新眼目,爱不释手。直到第八十回结束仍是不断的出新人,撰新貌,夏金桂的妒、泼,爱吃炸骨头,海骂及骂的词句;孙绍祖的下流无赖,那些骂迎春的词句,反说自己不是赶势利,真是写尽写杀了!其他思想灵活编鬼话骗宝玉的小丫头,居心叵测想白弄几个人使唤的老尼姑,卖膏药、诙谐油滑诌妒妇方的王一贴,无不现形纸上。非仙人神手如何撰得出!而高鹗之后四十回无一处传神写照之文,只是依前八十回苟且敷衍或重复模仿。前八十回写人物光辉夺目,入神入理;后四十回模糊含混,晦暗无光。在曹子笔下围绕某一事件,所有参入者人人活灵活现,且写尽人情风俗;在高氏笔下哪一人都含混不清,仅有一个轮廓语言故事而已。试看预示后文的《红楼梦》曲:“恨无常”、“分骨肉”、“虚花语”、“飞鸟各投林”不过是几支曲子,但元春、探春、惜春及贾家宝玉的结局,心理情态是如何的形神毕现。元春的突然被赐死,“眼睁睁把万事全抛”,欲告天伦早早退步亦不可能,(如隔重山!)但女儿之情难尽,死后还要梦中相告。探春身为女犯,官媒逼迫,只好忍泪挺身远去,“恐哭损残年”,反过来劝慰双亲,末句“奴去也,莫牵连!”有多少内涵,只一“奴”字可想。而惜春看破三春归宿,“桃红柳绿”也不过来去匆匆,“则见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到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写得何等凄惨,何等悲苦,哪里是什么素志天性,实是无路可走,“结长生果”也仅是听说而已,原不可信,但除此又能怎样呢?而高氏的数十回伪《红楼》长篇大论都写了什么,说了什么呢?除了歌功颂德,美化生活,转移目标,欺骗读者外又有什么呢?吾实不知赞赏高氏的后四十回到底是为什么?那般仇视脂本脂斋又是为什么?

说到诗歌,曹雪芹前八十回是诗复诗,词复词,如涨潮之水,一浪高过一浪。从好了歌注到梦中词曲,再到大观园题咏,是前奏。再从四时即事诗、葬花吟、题帕写到海棠诗、合韵、菊花诗、螃蟹咏,结束第一次浪潮。然后再由黛玉《秋窗风雨夕》,香菱学诗到芦雪庵即景联句,然后又是《咏红梅花》,再《访妙玉乞红梅》,再暖香制谜,诗谜,至《怀古诗》直至五十二回《朱楼梦》结束第二诗潮。第三次从黛玉《五美吟》经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作酒令过渡到第七十回《桃花行》,到《柳絮词》小令,再到黛玉湘云月夜联吟,妙玉续诗结束。然后就是《姽词》和《芙蓉诔》,宝玉泣诵,意境空前。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才气。第八十回后据脂批尚有与黛玉《五美吟》相对应的《十独吟》及其他“黛玉逝后宝钗文字”种种包含生活实感的抒情诗句,特别是宝玉在经历了生离死别,饥寒困苦,人亡家破,感慨万端后,写就的《对景悼颦儿》,无不令人神往,以不能一睹为恨。某本记后来宝湘劫后再遇《除夕唱和诗》竟达百韵之多,基本不出雪芹格调。“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后数十回感遇良深,自然诗如潮涌。而高鹗几首诗歌,勉强凑数而已!人谓后四十回死亡破败相继,故而无心于诗。这实实是不懂诗歌的一种意见,真正不朽的诗作多产生在大苦难大悲痛大哀伤之后,如屈原的《离骚》、《九章》,陆机、庾信的文赋,阮籍、陶潜、李白、杜甫的诗歌,南唐后主的词令,文天祥的正气歌及云间才子夏完淳的《大哀赋》以及前八十回的《芙蓉女儿诔》种种。试看那《高兰墅集》他至多贾环贾兰之类,举业之才,比之宝玉空灵娟逸的诗风文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更不用说曹子雪芹了!前八十回华光四射,后四十回灵气全无。

以上是脂优程劣、曹优高劣的主要证明。最后,比较一下两种版本前八十回中两段较大的差异。

一,尤三姐的形象。脂本中的尤三姐是一个所谓的“淫奔女”,实际上和二姐一样都是被贾珍奸污过的女子,而程本中的则是一位玉洁冰清的女子,一个“贞烈女”。说实话我也喜欢或希望三姐是一个清白女子,但第一,不可能。说她清白,无疑是给贾珍辈开脱,减轻其罪行。她没有什么能力可以抵拒贾珍的兽性而洁身于乱世。第二,倘真的清白,“出污泥而不染”,不曾被污,那么湘莲决意退亲,不做“剩忘八”,实际只是一种误解,三姐何不出面自明而定要以死殉情呢?误解的悲剧又有多大意义呢?相反,正因为她生于“浊世”,处“虎狼”之间,故不可能洁身完璧,虽心中深恋湘莲不忍割舍。好不容易得以订亲,“自谓终身有靠”,结果形势突变,湘莲反悔,而自己已非冰清玉洁之躯,诚百口莫辩,出去说只能出丑,故而绝望自尽,了此一生,以死报此痴情。这样一方面更“现实主义”,更“真实”,更有代表性,另一方面也是对那个社会的控诉,更具批判意义,曹雪芹本来就是要为这些“被污辱被损害”的女子说话,千古中外伟大作家无不如此故比程本要好。这是一。

二,凤姐赚尤二姐一段文字。程本此段文字为白话,而脂本为夹文夹白的语句,我以为也是脂本更好。白话是《红楼梦》的基本语言,但不是惟一的语言。文言、夹文夹白,甚至粗话、脏话皆有,因人而异,故为现实主义杰作。倘一味白话就不是《红楼梦》了。表面看和石头、空空道人、甄士隐、贾雨村、林如海、贾政、北静王以及宝玉、钗、黛、云、探等不同,凤姐本一不通文墨的女子,不过世俗取笑之人,用白话更合情理,但此处用夹文夹白的语言却更能表现凤姐其人:第一,她为了骗尤二姐不但把自己伪装成“贤妻良妇”,受人误会,委委屈屈,说了那么多奴家如何如何,同时要把自己装扮成一名“读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因而用了一段半文半白的话以哄二姐。这是一方面有这必要;另一方面,也可能。她虽不识字(但有学名),毕竟是生活在“诗礼簪缨之家”,一干姐妹妯娌多能诗善文,受熏陶,虽整套的不能,但片言只语,用一点“者也之乎”还是能够的。此处用夹文夹白的语言,更能表现凤姐之虚情假意和毒辣心肠,更能表现其人,令二姐受骗而倾心吐胆。曹雪芹弃白话而用夹文夹白的语言,我以为也是用得妙的。正所谓不但因人,也因时因地而异,此《红楼》之所以为《红楼》,曹子之所以为曹子也。见几句夹文夹白的语句便大惊小怪断言是什么“戏曲语言”,甚至异想天开的大谈什么“曹雪芹创作了戏曲传奇”,叫人怎么说呢?

至于“艺院本”,因其整理者们不解《红楼》内情,不识“石头”笔法,不知《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是一部“两面皆可照人”、“表里皆有喻”的书,是一部“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作品,不会反照《风月宝鉴》,反阅《红楼》,反看《石头记》,不懂红楼神话、诗词谜语、文章破绽等是何意思,因而其本原不怎么样。其后四十回本来即是程甲本,同样拙劣,前八十回虽是脂本(庚辰本),文句虽非程高篡改,也是经他们“校订”、“修补”的,比之程甲本确好不到哪里。何况庚辰本(和己卯本一样),虽表面看来较完整,是曹雪芹生前的“定本”,脂砚“四评”,自然要好,但它作为一个删削本,为避免文字狱而不得不删改的本子删去了甲戌“凡例”、“红楼梦旨义”和前十回的脂批、“红楼梦”字样及有关碍语,连第一回总评“涉于外事非其本旨”也改为“梦幻字样是此书本旨”,可想文网森严,比起甲戌抄阅再评本及文字狱后,雪芹身后的戚序系统的本子还是不如的。当然庚本也有优越之处,但把它说成是“最好的本子”则是不对的,太表面化了。艺院本自然更差,这里我就不说了。

其他的“评说”只是他们的“评说”而已。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不在于谁谁怎么说,而在于事实怎么样。何况他们原未深入地研究过《红楼梦》一书。相反,真正深入研究过《红楼》的,只有周汝昌先生一人,而他不那么说。

我衷心希望先生们、朋友们、同志们,再不要反对脂本诋毁脂批了,而应该站在周汝昌先生脂论的基础上深入研究脂批、脂斋、脂本,自不难深入一步、几步,直到登堂入室,成为《红楼》及其作者评者即曹雪芹和孔梅溪这一对千古情侣的真正知音。那时大量的新史料就会涌现出来,发现雪芹、梅溪文集的时代就要到来了。敦诚、敦敏、明义等不是没提到脂斋,只是没明白直接提及,因为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曾经沦落娼优终归为尼的女子,还极可能是康熙大帝的孙女,是雍正死敌、皇位继承人(礽)的女儿!曹雪芹都只好“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而不敢“肆行无碍凭来去”的直写表现他二人一生情意的“传奇”,朋友怎好又怎敢直说呢?故只能隐曲地道及,只是外行看不出罢了。

1997年9月27日

十一、关于曹雪芹的字

张宜泉《春柳堂诗稿》记雪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这是迄今为止惟一提及雪芹字的记载。其可信性如何呢?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认为记载不当,雪芹之字应是“芹圃”,由“霑及芹圃”来,并得到一些人的赞同。这自有其理,曹家人如寅字子清,子猷名宣,颙字孚若,頫字昂友等都可在诗书上找到名和字间的联系。但愚以为曹家人名字虽多如此,然曹雪芹的名和字则未必如此,在没有明白证据以前,还是尊重史料,仍以“梦阮”为雪芹之字为宜。

有人说“梦阮”自然表示对阮籍叔侄的向往,从《红楼》看,“贾政”那么古板、封建,会为其子取这样一个颇有叛逆意味的字吗?我以为这不对,贾(假)老爷如此,真老爷未必如此。从曹寅诗“余仲多遗息,成材在四三”及李煦奏折“曹荃四子最好”看来,二人都极赞曹頫且二人文学造诣都很高,所称当非过誉。故康熙特命頫承继江宁织造“以养两世居孀”。以为頫无才是不对的。何况如《红楼》言:那政老爷“自幼酷爱读书”,“大有祖父遗风”,“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即酷似阮籍),只是在子侄面前,才不得不“规以正道”,后来心灰意懒无心仕途,见宝玉颇能诗,“空灵娟逸”,“也不辱没祖宗,遂不强以举业逼他”,而导之以诗,“每得了好题便令他来作”,甚至自己为之执笔,这大约也是“嫡真实事非妄拥(用)也”。因此真老爷曹頫为芹定字梦阮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頫实“好古嗜学,绍闻衣德”。

而且种种情况表明曹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也即曹天祐,他与曹頫的关系恰恰是侄儿与叔父的关系,是一对“小阮大阮”。因此曹頫给雪芹定字为“梦阮”可能性极大。另外曹家在雍正上台即受排挤,至六年芹十三即被抄家,頫被“号枷”一年,到雪芹起字时,頫或在狱中或充军边疆,此时“感恩戴德”、“规以正途”的思想当不复存在,正所谓“心灰意冷”,惟一的希望是侄儿在诗歌文学方面有所成就,如阮氏叔侄,因以“梦阮”为雪芹之字是极为合乎情理的事。何况还有联系不便由雪芹自己定字的可能。一般字号起得较晚,与乳名、学名有别,雪芹以“大阮”、“小阮”比拟他叔侄二人,因自题“梦阮”,向往阮氏叔侄,也极可能。断言其误,不对,甚至如欧阳健言连《春柳堂诗稿》也是伪书,更说不过去了。

《春柳堂诗稿》写曹雪芹的诗有四首,即《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怀曹芹溪》、《题芹溪居士》和《伤芹溪居士》,其中提及的“名霑”,“号芹溪居士”,“工诗善画”,“素性放达”,“好饮”,“年未五旬而卒”及“君诗曾未等闲吟”,“寂寞西郊”,“庐结西郊”,“曳杖过烟林”,“将笔墨逞风流”,“白雪歌残梦正长”等无一不切合实际,比两敦所记更确切,而其中的“霑字梦阮”独独是误,其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而“芹圃”和“芹溪”、“雪芹”都是同一类型,同一级别的称呼,似为曹子之号更合理些,故友人都以这些号来称他,而这是合乎一般情理的。

雪芹字梦阮,至少现在看来,还是比较可信的。《春柳堂诗稿》自然也不是伪作。

1995年2月8日

同类推荐
  • 生爱死爱

    生爱死爱

    本书是一部值得仔细品读的作品。凡夫最大的荣耀,不在一水风行,永无失败,而在屡仆屡起,愈挫愈勇,获拥一颗坚强而高贵的心。
  • 村情:西部农民生活实录

    村情:西部农民生活实录

    历史像一摊积水,印在地上。历史像一根箭,射向远方。作者从魏家大山上走下来,从这样的历史土壤上走过去,带着一身风尘,说着地道的土话,走进他的乡村,走进民间,不设防地扯谈,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手触摸、用心交流、用脑思考,用民间的语言记下一些事情和人们的生活。本书对西北地区的农民生活进行了调查研究,以通俗易懂的文字讲述了西部农民生活实录。
  • 那纯然灵透的眼神

    那纯然灵透的眼神

    《那纯然灵透的眼神》将曾有过的情谊、挂念、怀想默默地留守在心的底潭。许久许久之后,那将会成为心底之泉,泪溢欣甜。一阵大雨,天即放晴,被大雨淋漓过的碧郁松柏还滴挂着晶莹的雨珠,倾泻着新阳的山林,散发着沁入心扉的气息。古老中透出了新鲜的力量,那力量动撼人心。一生桀骜的老人,动情之时竟能号啕得泪流满面,可想而知,这泪水里饱含了多少不堪回首的怆楚。
  • 朱自清文学精品选

    朱自清文学精品选

    本书收录了著名现代诗人、散文作家朱自清的散文和小说作品,其中包括脍炙人口,感动千万读者的散文名篇《背影》,是一部集合了朱自清众多经典作品的文集。
  • 穿越:文坛行走30年

    穿越:文坛行走30年

    穿越文坛,在文坛行走三十年,亲见的人物不少、亲历的事件也颇丰繁。早些年,我就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我要把行走文坛三十年的见闻书写出来。我们山西文坛的耆宿元老,我们的老师西戎和马烽,身处文坛半个世纪乃至六十春秋,他们的经历该是多么丰富、多么宝贵!然而,西老最后突然中风失语;马老像平素一样去住院,却再也没有像往日一样痊愈归来。发生在眼前的这样活生生的例子,简直惊心动魄!也许,老师们并不愿意将他们的回忆形诸文字;但是,假如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呢?天不假年,死神使出了霹雳手段。
热门推荐
  • 那些年那个男孩

    那些年那个男孩

    他和她相识于网络,从相互认识到从此再不相见,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呢?
  • 这个明日方舟有点难

    这个明日方舟有点难

    人在方舟,受苦受难。自从符槐发现随便拉个路人都能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之后,他就觉得自己是不是选错了难度。在59废墟被满配大锤哥爆打,在莱茵生命被赛爹教做人,出门找个猫还会被卷入危机合约...“有一说一,我居然还没死?”符槐看着眼前的宛如恶鬼的满配红刀,毅然决然的抡起狼骑大剑。“AT立场!展开!”(本人郑重承诺:虐主要素只占少数,我本质上是想写纯轻松无虐主的文的...然后发现这样不行...)
  • 仙宗世杰

    仙宗世杰

    天地之灵气聚于一石,得者号令百家仙宗,野心勃勃的人将会是谁?
  • 重生解救我爱的反派大人

    重生解救我爱的反派大人

    前世她让那个尊贵的男人跌落神坛,这一世,她定会维护男人的神坛之位。“亲爱的,我饿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亲爱的,这个渣男他说他要泡我”“别怕,看我怎么给你出气。”某人对全国人民说我老婆,什么也不会,很是娇气,你们可不能欺负我老婆,不然我会让你们知道花儿为什么会那样红。众人一脸无语,你老婆娇气,那是谁把李家公子打个半死?你老婆啥也不会,那谁是音乐界大拿?谁敢欺负你老婆啊?自从某女重生后她最爱的反派大佬开启了狂宠模式,简直就是把某女宠的无法无天。某女也开启了死渣男,打白莲,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些荣耀。誓将那些上一世的屈辱加倍还回来!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腹黑萌妻:妖孽王爷请上榻

    腹黑萌妻:妖孽王爷请上榻

    众人皆知,秋家八小姐秋流离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材,没有本命武器,还未婚先孕,生下为父不明的龙凤胎。而与秋家八小姐同名的凤家神秘少主凤流离却是一个惊才艳艳的奇女子,掌握天下命脉殊不知“她”就是“她”当废材露出本来面貌,天下豪杰竞相追逐。却不知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身着紫衣的妖孽,在她困难时总是搂着她对她说:“别怕,有我在。”世上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我需要你时,你就在我身旁
  • 教科书般的拯救世界

    教科书般的拯救世界

    【世界可以恢弘,也可以渺小。】拯救世界,这是个需要中二的使命。入行这么久,岑涵涵怎么说也从菜鸡变成了大师。没有什么事不是一个救世主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太好了。“早不想干了,凭什么只有我一个员工?”-------------------算是变身,大体轻松,也会有跌宕和感概。本书群:563640668,欢迎各位想要拯救世界的骚年骚女加入。新书群里可以知道~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次元boss攻略

    次元boss攻略

    穿越诸界撩拨boss。一个想当法师的主角一步步成为狂战士。·书名《二次元封神榜》、《日漫之道友请留步》、《主角:在,为啥不让我当法爷?》、《开局就永生》、《boss攻略进行时》非严谨向、仅是娱乐。尽量沙雕欢乐,博诸位一笑。
  • 感染游戏

    感染游戏

    这是日本畅销书作家誉田哲也的短篇悬疑推理小说集。本稿件共收录了3篇小说:《感染游戏》《连锁诱导》《沉默怨嗟》。《感染游戏》讲述了厚生省的药事局官员串通绿川制药厂售卖非加热制剂,导致一些病人感染病毒后死亡。其中一位死者父亲为了复仇而误杀了当局官员的儿子,随着警察局的调查,药事局官员的违法行径逐渐被揭露。《连锁诱导》讲述了刑警仓田在调查一起杀人案件过程中,发现受害者是外交部的一名做假账贪污的官员及其情妇。二人之所以被害,也是因为一名记者发现了他们犯罪的证据而导致自己被设计陷害,为了报复,记者向他二人痛下杀手,最终也被逮捕。《沉默怨嗟》讲述了一名正直的警察叶山偶然接到的两名老人澄夫和谷川因悔棋吵架的报案,前去调查,却发现了澄夫的妻子因厚生省社会保险机构的官员谷川修改的社保政策而无法及时领取退休金,买不起药,导致癫痫发病死亡。因为这场调查,阻止了澄夫对谷川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