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除了父亲龚有良被枪决,还发生了另外一件更让草垛难以忘怀的事。那个叫做兰馨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迈进门的时候是傍晚,她与爷爷奶奶正坐在堂屋里吃着晚饭。她说她现在没法在供销社里待下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敢抬头看任何人,从她踏进门,她始终低垂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她说自己快生了,她必须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因为除了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站在那儿一直不停地说着,好像她只要一停下来,就没法再接着说下去一样。在她不停地诉说的同时,草垛不时地从饭碗上抬起头看她一眼,这样不时地打量她几眼后,草垛感到自己内心的仇恨正一点点地减退,相反的,她从心对她莫名地有些喜欢起来。
但还是有很多难以忘怀的经历刻在她的心底,一直让她魂牵梦萦,欲忘不能,也欲罢不能。父亲带着她去姥姥家奔丧,积雪在她脚下吱吱作响,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是草垛来不及想象的冬天。一切就那样突然间发生了,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上,她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急急走着,水塘上开始结冰了,冰上留有鸟的印迹。
秋天母亲还带她回过姥姥家,她和舅舅家的表哥去对面的上山偷板栗,那些毛茸茸的球儿挂满了树桠上,被风吹得直晃悠。远远的,有人在野河塘里炸鱼,当一声连着一声的巨响在山野回荡的时,草垛吓得捂住耳朵尖叫起来,那声音让表哥兴奋得不行,他丢下草垛从山上奔跑下来,草垛紧跟在他身后,在离水塘更近些的时候,他们看见很多大大小小的鱼儿纷纷浮出水面,它们晕乎乎地从水塘底下往上涌,白花花的一大片,听见炸鱼的响声,赶来捞鱼的人也越来越多。当晚,草垛就吃上了姥姥做的水煮鲜鱼。第二天,她们回家时,姥爷用网兜给她们装了满满一兜让母亲拎着,回到家,母亲坐在院子里用刀剖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鱼,然后放在一个大木盆里腌制起来。一直到母亲去世,她们家里那些咸鱼还没有吃完呢。
母亲静静的、一声不吭地走了。草垛一直都记得,是父亲亲自把母亲送走的。渐渐长大的草垛,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象着父亲当时的所作所为,母亲去世,父亲内心的痛是真实的。母亲出葬那天,父亲不听任何人的劝阻,他自摔火盆,亲顶棺木,把草垛的母亲一直送到坟地,并且亲手为她落了葬。
往事早已如过眼的烟云一样慢慢散去。在苏南,她的父母早已被人们遗忘,他们相继腐烂的身骨,如同他们相继离世的生命一样在小镇沉寂下去。草垛和爷爷奶奶一起离开苏南的时候,奶奶把自家那个带院子的老宅子给了那个叫兰馨的女人,让她住了进去。
她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走动或摆弄奶奶院子里的那些花草,那些花花草草仿佛与她前世有缘似的。在那座孤独的老宅子里,女人两个月后临盆,据说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一丁点呼吸,是个男婴。
奶奶把那座宅子留给她后,自己再没回去过。孩子死后,女人依旧在宅子里走动、日日摆弄着那些花草,从爷爷奶奶带着草垛搬离宅院后,附近邻居从不与她有任何往来。她几乎很少出门,孩子没了以后,她整天整夜地在院子里摆弄花草、孩子是她自己亲手掩埋的,没有谁知道她把那孩子埋到了哪儿。
有很长一段日子,女人的神志时好时坏,她常常在静夜里啼哭或自言自语,深夜宅子里的声音及响动不止一次被路过的人听到过,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小镇上大多数的人都熟知镇南头那座宅子里住着的女人疯了。渐渐地,人们夜晚经过镇南头总是要绕过那片宅院。苏南最早的花市,就是女人最初摆在路边出售的。
小镇之前兜售的兰花,都是闲人上山采下来卖的,兰馨把从山里挖来的野花移栽到大大小小的盆里,那些野生野长的普通兰花经过她的修剪与整理,早已不再是原先的样子了,她们的形状与外观变得千姿百态,而那些淡淡的幽香似乎更具有灵性,在兰馨的打理下,她们慢慢脱离了时光的约束,不再仅仅局限于春天。
小镇一日日地变新着,变得繁闹喧嚣起来,少了些原先的淡定与从容。唯独奶奶家的那座宅子,这个老院从外观上来看,还一直是老样子,它作为老街的延续,更作为父亲或者说母亲走时候的样子,存于老街的一角。草垛很少回去,但是回不回去,她生长玩耍的宅子都还存在于苏南的古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