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的女人拖着一板车的竹货带着他们去赶魏庄。如果他们不是带着一车的货物,只要翻过门前不远的土坝就到了河堤,那是一条河,不宽,它是涡河最末一段支流,只要坐上船过了河就可以到魏庄镇了。
女人从魏庄嫁到火庙,自己的大闺女则又嫁到了魏庄。当他们一行几个人从下游的桥上绕道赶到魏庄时,街市上早已摆满了各种卖瓜果蔬菜的乡下人,老崔的女人把板车停靠在路边,然后空着手前后左右转了那么一大圈也没找到空地,一板车的竹货停摆在离路边不远的自己娘家老宅子外的树荫下。日头沿着树叶攀的更高了,细碎的光亮从树叶罅隙间漏下。世弟和他母亲留下草垛在原地看着板车和车子上的货物,他们两个各自拿了几个锅盖和竹椅子朝集市热闹的地方走去。
草垛站在院外大树的浓荫下,她回望身后这座破败的院落,斑驳的外观依旧遮挡不住它昔日的气派与兴旺。
住在这座院子里的那个女人已经老去。有个晚上草垛与老崔的女人坐在打谷场上竹床上乘凉,老崔的女人和草垛说起她的母亲,她说当年土改,开她母亲批斗会的时候,她母亲还很漂亮呢,没想到斗着斗着她就老了。
这大院之所以当年没被充公,是因为这座大宅子实在是太破了,里面有两间房子都已经倒塌,大宅子其实是徒有虚名。再后来,土地分割后,年老的女人很少外出,她几乎常年待在这座宅子里,在宅子的空地里随手扔些种子啥的,每年春夏,坍塌的房屋上爬满了藤蔓,上面结着开着小黄花的丝瓜和黄瓜,院子正中间还有口老水井,院子里有几棵石榴树,七月的树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石榴,院子两边的空地上,种植是各种蔬菜及瓜果,她把自己分的那几亩地出让给别人后,似乎有意无意地关起门来,一个人在这个大宅子自给自足了。
红芋与玉米被她种植在屋后,她就是靠种植这些来维持自己生命的。夏天过后,她把切成片的红芋及玉米晒干,统统收拾起来,用袋子或箩筐装好放到紧挨厨房的屋子里,深秋之后她就不再出门。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深秋到开春,她似乎从来没有跨出过这座宅子半步,当然也没有什么人愿意走进这座老宅子半步,就连老崔的女人也极少回到魏庄。
平原上的风常年敲打着紧闭的大门,油漆脱落的门板虽然厚实,但有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腐烂了,整个宅子从外面看上去还是显得那么别具一格,落寞而苍凉,它孤单单地坐落在魏庄的另一头,除了每个逢集,赶集的人们经过此地时会想起住在宅子里面的女人,其他的时间里,魏庄的人们早已把她给忘记了。大家忙着地里的农活,关心着自己的收成,哪还有人会关注老宅子里的女人,所以她的存在与否谁也不会在意。
她习惯于每天午睡,她午觉通常都会睡上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快挨近黄昏的时候她才起床,深秋时节平原上风很大,她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从院子的井里打上一桶水烧热,然后拎到里屋倒进一个大木盆里,从上至下开始落日里的洗浴,那仿佛是她每天的必修之课。
厨房里的火一直在慢慢地燃烧着,她一边坐在木盆里沐浴,一边聆听着厨房里水罐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等到瓦罐里的水声行至高处,她这才慢腾腾地从水盆里站起身子,用条干净的毛巾细细地擦拭着自己身子上的水,从里到外开始穿衣,她做这一切,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时光从她身上一点一点地滑落。
灶前,瓦罐里的水早已开了,她伸手提起瓦罐,用毛巾托着罐底,走进里屋从一个盒子里抓起一小撮茶叶,放进自己的水杯,茶是绿茶,一年四季她都只喝绿茶,对于这个女人而言,这世上好像除了绿茶再无其它的茶而已。
她用的这个杯子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紫砂的色泽很沉很厚,它本身就像是在叙述一段历史,杯与盖上的细细花纹也让深深的色泽包围着。她安坐在袅袅茶香里,旧桌前摆放着那本她正看着的经书,她在翻至她所看到那页之前,先用干净的手慢慢抚弄着破旧的封面。
屋里的灯火从旧宅里透了出来。在魏庄,无论这座宅子还是住在这座宅子里的女人,她们本身就承载着许多记忆。她习惯于早起,当第二天的太阳渐渐升起的时候,宅子里的女人已经吃过早饭,在院子里开始日复一日的劳作。
在这个宅子里,大家除了见过这个女人,谁也没有见过宅子里还有其他什么人,老崔女人说,从她记事起,她都没见过自家宅子进过其他什么人。每年从开春起,就有各种味道的花香从老宅子里飘出,在魏庄四周弥漫,再随如剪的春风一起被传送到更为遥远地方,暮春时节,院里的石榴花蹿至高处,那满树艳丽的红在风中起伏,常常引来许多外乡人来这里欣赏火红的石榴花,但当他们走到近前,看着破败的院落、宅子以及那黑糊糊且腐朽的破旧大门,瞬间让来人心升失落,再也不想贸然进入这片破败之地了。
这座老宅子是何时修建的,到底是属于谁的,随着那个女人的离世,而变成了一个谜。后来的人,似乎再也弄不清楚它真实的来龙去脉,包括老崔的女人。老辈人里似乎还有人说起过那个女人,至于魏庄上遗留着的这座宅子,除了知道它在很多年前就早已存在外,其它的事情早已无法考证,居住里的女人与老宅之前的主人,谁也不清楚她与宅子的关系。
最后那几年里,年老的女人除了出门出售自己多余的物品或购买自己的所需外,从不踏出那个破落的大门,所以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这座宅子的大门也从来没有真正打开过。唯有住在里面的女人是真实存在过的,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她越来越老了,每个傍晚,她洗浴弄出的水声,总是缓缓地从宅子里传出来,和着土灶前瓦罐里面轻轻响着的咕噜咕噜的水声。
在魏庄很多人的眼里或者说心里,她就像是一个游荡在老宅子里的幽灵。她活着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活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在她那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有什么,除了花香和水声,人们无法想象出别的什么来,那个世界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在宅子以外的其他人看来,老宅子是孤立的,它与魏庄无关,更不依赖任何其它的东西而单独地存立与皖北平原之上。
草垛依稀从宅子处,听到远处有隐隐的水声。涡河的支流过了魏庄这一段,就汇入了其它水域最后进入了长江。
望着这座沉寂的老宅子,草垛忽然间有些想家了。虽然家与她早已荡然无存,但苏南奶奶家那座还算完好的宅子以及奶奶摆弄的那些花草,也正因为一个女人的存在而茂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