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有良带着闺女草垛在小镇外的土路上急急地朝岳父母家方向奔去。媳妇娘家那个村子本来就十分偏僻，在这样寒冬的夜晚，路上更是人烟罕迹。女人静静地躺在堂屋里，这是龚有良能够想象出且又不愿意想象的。当他晚上下班回到家，自己的女人真的躺在地上，看到她倒在那儿的样子，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他害怕草垛放学回到家后看到这一切，更不敢把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告知自己的父母。他轻轻关上房门，匆匆地赶到草垛的学校去接上草垛，直接带上闺女往媳妇的娘家奔去。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草垛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居住、生活，她不明白今天父亲为什么突然来学校接她？草垛跟在父亲的身后走了一段路，发现这不是他们回家的路，她忙开口问龚有良道：“爸爸，我们还没吃晚饭呢，好端端地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呢？”
“去你姥姥家。”龚有良低声说道，他说话时脚步没有停顿，他不停地往前走着，没有回头看女儿。他们很快走出了镇子，天色渐晚，远处村庄上，有袅袅的炊烟在暮色中升空、散去。
草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把母亲一个人丢在家里，突然要带着她去姥姥家。天空飘起了雪花，草垛看着舞动的雪花在心里想着，中午时天气还好好的呢，她从奶奶家出来和同学一起去学校，冬阳投在地上，很多和她们类似的学生在路上行走着，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结伴而行。听了父亲刚才的话，草垛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问道：“爸爸，好端端的我们去姥姥家做什么呀？你不跟我说清楚，我才不跟你去姥姥家，我晚上还有好多作业要写呢。”
“你妈妈快不行了，我们得赶紧去你姥姥家，叫他们过来……”
“你骗人，我才几天没回家呀，我妈妈好好的咋就不行了呢？”
“你妈妈都病了好几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龚有良的声音在稀薄的空气里响着。
他们又加快些脚步，田埂与洼地里已有了一层积雪，在他们的踩踏之下发出吱吱的响声，父女俩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再吭声。在他们快要接近姥姥家时，他们要穿过一片小树林，他们突然的到来，把躲在树林里越冬的鸟儿吓得扑腾着，惊飞起来，随着它的突起，树木轻晃，树枝桠上的雪，纷纷飘落了下来，那些落下的雪弄得他们满头满身都是，鸟的惊飞把龚有良和草垛吓了一跳，想必那只鸟儿也被他们父女两人吓着了，在低矮的小树林里扑腾着乱飞。父女俩此刻哪有心情留神这一幕呢，他们用手拍打了几下自己满身的雪，继续赶着路。
借着雪夜的光亮，草垛看到了姥姥家门前的池塘。草垛记得去年冬天妈妈带她回来过小年，池塘上面结着厚厚一层冰。乡下孩子们，小脸都冻得红红的，他们在冰面上行走或玩耍。草垛叫嚷着，非要让姥爷牵着她上去，好几次，草垛还想甩掉姥爷的手，和那些孩子们一起独自玩耍。姥爷说啥也不放心，他自己亲自带着她在池塘中间来回走上几趟，他看见有裂纹的地方还在上面狠狠地跺上几脚，见冰面纹丝没动，这才放心地松开了草垛的手。还没等姥爷发话呢，她便和那几个孩子一起，在上面滑动起来。所谓的滑动，他们也就是在上面追逐奔跑玩耍而已，草垛看见远处有一个身体比较灵活的男孩弓着身子习惯性向前滑动几步，然后一下子摔倒在冰面上，周围的孩子一下子大笑起来。
草垛学着他们的样子，在姥爷的视野内，她一个人蹲在地上，被远房舅舅家的小表哥在前面人拉着，慢慢在冰面上滑动起来。虽然和那些乡下的孩子们根本玩不出什么花样，但大家还是玩得十分开心。
在他们玩耍的同时，姥爷忽然发现离塘埂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冰面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砸了个小窟窿，虽然现在上面又结上了冰，但还是比较薄，根本经不起人的踩踏。他大声提醒那些孩子别往那里滑，不然会掉进冰窟窿里的，一开始大家都很听姥爷的话，没有人往那边滑，可滑着滑着，有个男孩就大起了胆子，往那边滑了过去，他滑到近处一看，见那个窟窿口原来那么小，根本掉不下人，他甚至还蹲下身子，好奇地往里面观看着，并且大声叫道，大家快来看啊，冰下面还有鱼在游呢？他这么一叫，冰面上玩耍的孩子纷纷围了过去，然后姥爷就听见了冰裂开的声音，他一边叫草垛快躲远一点，一边跑了过来，在姥爷伸手拽起草垛的同时，她的一只脚还是掉进了水里，怎么被挤进去的，草垛迷迷糊糊地记不清了，姥爷很快把她拉了上来背回到家，姥姥和母亲一起把她身上湿了的棉裤脱下来放进被窝里。姥姥还特意杀了只鸡为她熬了鸡汤，给她驱寒。
第二天一大早，姥姥一家人及亲戚数十口人随他们一起来到苏南镇时，此时的雪已转成雨，天气阴冷阴冷的。龚有良被满屋的哭声闹得心烦，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站立在窗前向外望去，街道上三三两两的稀疏行人如往常一样，匆匆地在街道两旁一闪而过，他们面目的神情被阴霾的气色笼罩着，如同此时的龚有良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岳父母则不安地望着他，在悲伤的同时，他们还不停地安慰着女婿，说这么些年你已经尽心了，怪只怪咱自己的闺女命不好，是闺女对不起你，把你和草垛这孩子丢下，独自甩手走了……老人家的宽容，更加让龚有良无言以对，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嘴里反复不停地说着：“是我对不对你们，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怪我，都怪我……”
最让他无言以对的，是此刻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妻子。于是，他丢下满屋里的人们，独自走了出去。雨声细微地响着，清冷的街道显得更加清冷，偶尔他才会在路上遇见一两个过往的行人，他漫无目标地在空旷的街道上行走着。
夜更暗了，在镇子南头，他竟然遇到一辆满载货物的汽车，车灯光无意间朝他这边猛打了过来，把他整个人照得雪亮，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无地自容，他害怕突然遇见熟人，怕被人在光亮中看清他的样子及灵魂。车子驶过去之后，小镇又变得漆黑一片。这一刻，龚有良比任何人都瞧不起自己，他迎着冰冷的夜色，往黑暗的最深处行走着，他感到自己不只是在涉险，而是走在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境遇之中，即便他内心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但他已经回不了头。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到底会走向何处，他已无法把握，在一切都还没有揭晓之前，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十分地惊慌和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