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下,一条小路蜿蜒如龙,隐着云雾直上山巅,小径通幽,既不宽阔,亦不平缓,偌大的云梦山却唯有这么一条山路直通山门,倒非鬼谷太过小气,而是自鬼谷子创派之始,云梦山便只有这么一条山路,道法本自然,鬼谷子有意保持山之本原,后辈弟子亦遵祖师之命,从未在云梦山麓修过一条上山路径,是以凡是前来鬼谷拜山之人无论同道仙友,亦或是求仙访道者,皆须经由此路上山,以示诚意;若非要紧之事,御空而上或是以其他方式上山者,少不了会被拒之门外。
云梦山高耸入云,山中又终年蕴以奇云幻雾,这小路也被取了个颇和意境的名字,云梯。
这日,云梯迎来了不少特别的客人。这些客人皆披一身灰色僧袍,一双白袜浆洗的干干净净,便是长途跋涉也未曾沾染上丝毫灰尘。一行僧人中有老有少,但多半是些少年僧侣,走在这狭小漫长的云梯之上,老僧也还罢了,十数名少年僧竟也不急不躁,一步一阶,好似长年走在这青苔石阶之上,上山之路便如日常早课一般。
为首的是一位老僧,老僧面容形如枯槁,从僧袍中露出的双手亦是皱纹横生,在看他的双眼却一片翻白,竟是个盲人!
这形如寻常盲眼老人的老僧走在云梯上却是步履稳健,不输少年,双目虽盲,却不迷茫,便似心中开了天眼,将这世间凡尘看的透彻。
云梯再长,也终有尽头,一行僧众便似苦行之人,一个时辰后,终是到了云梦山的顶峰。上得山来,只见一众身穿道袍的鬼谷众人早已在山门前相候,为首的一人玄色道袍,正是鬼谷掌门玄清真人,在他左首站着一位身着紫色道袍的老者,老者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便是执法长老玄目了,二人身后,除了玄一尚在舍身台闭关,鬼谷一众长老尽皆到齐,还有一些“卿”字辈的弟子也俱都在此,这般阵仗不可谓不隆重。
灰袍老僧双眼虽瞎,却好似看得清清楚楚,当下双手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玄清道兄如此相迎,可真是折煞老衲了。”
玄清回了一礼,笑道:“净明大师哪里话,您不辞辛劳千里自梵净寺赶赴鬼谷,鬼谷上下感激不尽,还劳玉趾从云梯逐阶登山,更是心中惭愧。”
原来这盲眼的灰袍僧人便是闻名天下的梵净寺方丈,净明大师。
净明诵了声佛号,道:“玄清道兄言重了。”
玄清笑了笑道:“大师一路劳顿,不如到太清殿一叙。”
净明道:“恭敬不如从命。”
净明领着一老一少两僧进了太清殿,其余僧众便由玄目安排了住处,玄清亦是只带了卿离一人。
知客弟子奉上新茶,玄清轻啜一口,笑道:“净明大师,净古大师咱们都是老相识了,这位小师父我看着面生,想必是净明大师新收的高徒了。”
净明颔首道:“正是小徒无念。”
少年僧侣双手向玄清施了一礼,道:“小僧无念,见过玄清真人。”
玄清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卿离在一旁打量着无念,只见这少年僧面白如莹玉,隐隐有金光焕发,一言一行间颇为从容淡然,不禁多看了两眼,无念似乎也有察觉,对着卿离抱以微笑。
净明喝了口茶,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玄清问道:“净明大师何故叹气?”
净明合十道:“贫僧近来常感忧愁,总预感近来将有大事将生,因此夙夜忧叹,不知玄清道兄可有同感,又许是老衲修为不精,佛心不稳?”
玄清闻言,也是神色肃穆道:“不瞒你说,我此次请诸位前来,一来是同赴封魔祭,二来便是为了一件事。”
净明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玄清面露惋惜,叹道:“正如大师所料,近来确有大事发生,此事若处理不好的话,人界恐怕又将再起祸乱。”
净明动容道:“难道魔界又有动静?”
玄清摇摇头,道:“不只是魔界,魔界觊觎人界已久,尚还有七星阵阻隔,但这次,祸结怕是源自我们内部。”
净明怔了怔,默然不语,沉默半晌,忽然道:“是紫霄宫吗?”语气十分低沉,似痛惜,又似无奈。
玄清黯然颔首。
“这不可能!紫霄宫是我们正道盟友,千年共同进退,怎么会有异心?!”净明身旁的净古突然开口道,他性如烈火,数十年参禅念佛似也未能消解。
净明斥道:“师弟!听玄清道兄把话说完。”
“是。”净古性烈,却对自己这位师兄十分敬重,当下赔礼道。
玄清也不在意,继续道:“一月前,紫阳宫主的大弟子楚流风前来敝山送封魔祭的请柬,便在山上小住了几日,不过两日,他便急欲离开,言道龙窟山附近有妖魔出没,紫阳宫主派他前去探察,我便派了门下三名弟子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结果却不想……卿离,当时情况你亲身经历,还是由你来说吧。”
“是,”卿离上前一步,对着净明、净古两位施了一礼,当下便将龙窟山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便是如此了。”卿离话音刚落,净古突然道:“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言下之意,便是不相信卿离所说。
卿离淡淡道:“事实如此,大师若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净古怒道:“你……”
“师弟不可妄言!”净明截口道。
说罢,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道:“我师弟他素来与紫霄宫交好,情绪激动之下犯了嗔戒,并非不信师侄所言,还望师侄勿怪。”
卿离单掌回礼道:“不敢。”便又退回了玄清身后。
净明默然不语,似乎在思索着卿离的话,净古神色颇为急躁,显然还不肯相信紫霄宫会做出这种事情,倒是无念和尚,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既不沉思,也不似净古般急躁,目光遥遥投向窗外,好似置身事外,到真如他的法号一般,无念。
卿离心下不禁又对他高看了一筹。
太清殿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被压得极低,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左右正道,乃至整个人间的未来,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谨言慎行。
一个时辰间,净明的眉头始终紧锁,似乎难以下定决心。然而就算再难决断,此事也终究要有个了结。
良久,净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涩声道:“近十年来,紫霄宫所作所为愈发荒诞,我等均是耳闻目见,我也曾多次修书好言相劝,却又不好过于干涉以致两派生了嫌隙,却不想竟至如此地步,实在是……阿弥陀佛……”
玄清劝道:“大师不必太过忧心,说不得紫阳宫主对此事并不知情,只是门下弟子不肖,也尤未可知。”
净明苦笑道:“道兄不必宽慰于我,门下大弟子做出这等事情,他身为师父,又兼宫主,怎么会不知?他若不知,又怎会容人取走唤龙鼎,封魔坛还不闻不问?”
语声悲切,枯槁的面容上更是悲痛,还有……悔恨。
玄清见状,欲言又止,心知也不好再行相劝。
净明双目虽盲,却似看得清楚,便道:“玄清道兄,你不必在乎老衲的情分,我自五十年前将他送上紫岚山时,与他便只剩下了同道之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玄清长叹道:“我明白了。”
二人一番对话,令得卿离摸不着一点头绪,若说净古大师那般反应,是因为他与紫霄宫交好,骤然闻之,不敢相信也是人之常情,可净明的反应就太奇怪了,看他的样子,不但相信,却对紫霄宫此等自甘堕落的行为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惋惜或者说是悲痛,悔恨,方才听他对玄清道,不必在乎情分云云,更是令人迷茫。
看来这梵净寺的方丈大师必然与紫霄宫主有着极深的渊源。
卿离将目光转向净明所坐的方向,只见一旁的净古看向自己师兄的目光亦有悲悯,而二人身后的无念,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卿离不禁微微蹙眉。
许久,净明似乎平复了情绪,缓缓道:“玄清道兄想必已有定计,我梵净寺上下愿助鬼谷一臂之力。”
玄清道:“不敢,其实紫霄宫与魔族勾结一事我们尚无有力证据,我原拟在封魔祭祭典进行时,派数名弟子暗中潜入搜集证据,在封魔祭结束后,向天下正道陈明,由众位同道一同予以仲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净明闻言微微皱眉,旋即道:“如此也好,老衲也想派一名弟子一同协助。”
玄清道:“净明大师高徒若出手相助,此行必然又多了一份保障,想必大师所派的高徒便是这位无念师侄了。”
净明颔首道:“正是。”
玄清笑道:“正好我派出执行此事的便是卿离,此次两人合作,也好让贵我两派年轻弟子多多亲近。”
“卿离师兄,小僧以后便多多叨扰了。”无念微笑着对卿离道。
“无念师兄严重了。”卿离心中暗暗道:“原来他一直都在听着。”
玄清看了眼两人,道:“卿离你带无念师侄四处转转,可不许怠慢了。”
卿离二人告了退,便一同出了太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