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为什么叫秃子？
因为他是一个秃子。
秃子，或者说是灯泡，保持那种状态已经三个小时了。他把一块军用的压缩饼干碾碎成渣，平摊在桌子上一点一点地往嘴巴里送。他对自己像一个大人对一个小孩。秃子在自己面前放了一张黑白的地图，三尺长。他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地图看，偶尔冒出一两句我们都听不懂的话。他说这一张地图几乎浓缩了他人生全部的历程。从北到南，从包头到大理，从年轻到老，一路马不停蹄地向死亡奔去。他仔细地咀嚼着那些饼干，时不时伸出舌头来舔黏在唇上的饼干屑。他的腮帮一左一右来回晃动着咀嚼它们，就像一匹骆驼在吃草。他的牙齿发出一种细碎的摩擦声，十分地好听。
秃子心情好的时候会和我说上两句正常的话，不再只盯住地图和羊。秃子跟我说他出生在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那里天空不似北京，湛蓝清澈得像一块通灵的蓝宝石。洁白的羊群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米散落在碧绿的草原上。每到盛夏来临雪水融化，可爱的河流便会宛如仙女的丝带散落在他家的牧场四周。他喜欢牵着奶牛光着脚到小溪旁玩耍。寂静而神秘的草原将他滋养得健康而壮硕。他还说那里放一天羊也未必能遇见一个人，你可以放声歌唱做任何事情而不被打扰。我听了之后十分羡慕，因为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独处过了，只要你住在城里，无论几点出门，去哪都是人山人海。
秃子有一半是个哑巴，另一半是个傻子。因为他整天只懂对着羊说话。直到搬到北京城外，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秃子也被叫做灯泡，灯泡的老婆陈玲是我同学。我俩二十年前从同一个中学毕业，谁也没想到她能嫁这么一个钻石王老五。因为出差到北京的缘故，我顺便来看一看陈玲，便在她家住了几天。秃子大陈玲差不多二十岁，一开始陈玲只是他请的一个保姆。后来灯泡老了不亮了，陈玲也就变成了他的老婆。我问过陈玲你和一个老头子睡觉是什么感觉。她说像抱着一只小羊。
秃子这些天总是跟我聊起他梦里的白羊。一群群洁白、纯净的羊，个个晶莹剔透宛如天使。秃子除了会跟我说白羊，还特别喜欢问我什么时候计划去一趟草原。他要给我做向导。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不再做白日梦，秃子到了五六十岁只能做白日梦了。秃子打个盹都要说他家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陈玲为了不让秃子白天睡觉，整天开着音乐。
秃子从前一点也不傻，相反是个十分精明的商人，要不然也没钱买下这豪宅。他说他是白手起家，做煤炭生意的。后来局势不对，煤炭帝国纷纷倒塌了。秃子就把手里的煤矿变卖了，手里的钱黑的白的都不少。秃子看起来有点老态，但自从得了精神病整个人年轻了许多。他为什么得了精神病呢？他说是因为自己太有钱了而不知道怎么花，而后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被人骗了一笔钱，后来整个人就成这样了。
秃子退隐后依旧喜欢指着地图告诉别人，他曾经在哪里哪里叱咤风云。大江南北，他都曾去过哪些地方。他的地图上标下的第一个点是呼伦贝尔，他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十七岁的时候他离开那里到了科尔沁，他舅舅在那里给他找了一份清闲的职业。他第一次有了工作，也第一次有了女人。初恋单纯而又美好，他说那女孩像一只洁白可爱的小羊羔，整天依偎在他身边。两人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但是那个女孩的家长嫌他太穷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自此他发誓这一辈子过得都不能再让人看不起，与女孩约定好之后去了呼和浩特创业。半年后，他一败涂地。那女孩嫁给了别人。
接下来的一站是包头。他做起了煤矿生意。他说那时候的人只要是狠心就能成事。他无家无业，了无牵挂，很适合这个黑黑的职业。很快他风生水起。再接着他顺着地图一路南下，西安、贵阳、昆明、大理。他那几年玩了一遍，他偷偷地告诉我他最风光的时候身边的漂亮女人有好几个，每一个都比陈玲漂亮。他又说不过那时候他已经黑了，白羊都不认识他。他还喜欢去香港、澳门豪赌，输了不少钱但是高兴。回包头之后，他都翻倍地赚回来了。往后的日子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全国各地到处买房产。现在居住的地方就是那时候置下的产业。后来煤矿不好做了，他跑去开发房地产莫名其妙地被人骗了，心灰意冷洗手不干了。
再下来就是我们看到的一切了。秃子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小羊，纯洁无瑕。他嗜羊如命，甚至在自己房间里养了一只。秃子每天对着它不停地说话。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娶了自己的保姆，尽管陈玲也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陈玲说再牛逼的男人有了孩子之后都是纸老虎，更何况秃子还是半个傻子。我听了之后顿生感慨，人生变数无数，谁能想到曾经的穷小子变成一方霸主，然后曾经的一方霸主如今只会窝在家里数羊呢？
接着，陈玲还告诉我说：“秃子祖祖辈辈都是北京人，从未到过什么呼伦贝尔，却总说自己在草原的天堂上度过了完美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