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这世上任何一次毫无征兆、令人恐慌并且荒诞无稽的流言一样,那次关于食盐短缺的传言也闹得大家鸡犬不宁。相信经历过那次食用盐运动的人,都很乐意忘记。大家疯了似的包围超市,搬空里面的食用盐,商家趁机抬价,以每包超出原价十倍的价格出手,仍被一抢而空,甚至有人为了抢盐而大打出手弄得头破血流。我的邻居是一位经历过饥荒、战争等一系列时代悲剧的高龄老人,他为了避免自己在有生之年遭遇不能畅快吃盐的悲剧,依照自己的饭量,下了五根粗面条,以半包盐为佐料吃了下去,因此差点把自己腌成了腊肉而住院。他的老婆也不甘示弱,因在本省买不到盐,所以托儿子从别的省份买了一箱子盐回家,从而成功使儿子犯法入狱。
当时我正在读高中,因为吃的是学校的大锅饭,而意外见证了这场盐荒的起源。一日,一个粗心的学校厨子做晚饭时,忘记给菜放盐了。导致全校两千名师生吃了一顿没有任何味道的饭。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一个因为坚持不给学生放假以提高教学质量的理念,而被调皮孩子折磨成神经质的中年人。当他吃完第一口饭发现没有味道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于是慌忙地吃下了一碗饭,发现还是没有味道,再吃一碗,完了完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失去味觉了。平时在网络上流传的中年危机、中年对抗血癌、中年突然失去味觉之类的信息一瞬之间灌进他的大脑。他开始问他的秘书,你觉得饭咸吗?秘书也觉得不咸。他又问了几个学生,还是回答不咸。他这才开始放宽心,原来大家都觉得不咸。
但是刚放心一会儿,心又立马跳到嗓子眼了。他想我一个堂堂封闭式高级私立学校的饭,做的不咸,没有味道,全校几千人肯定都在吐槽这顿饭了,这几千个人肯定要奔走相告,弄得名声不好,我来年还怎么招生?招不到学生,我怎么养家糊口?于是他通过学校的广播,发布了一条消息:近日本省缺盐,学校采购方奔走多地未买到盐,因此晚饭没有放盐,请大家见谅。
广播吱吱歪歪再加上校长的普通话说得也不是太好,发布出来的时候大家听得很模糊。能读得起这所封闭式高级私立学校的人,皆是本地的优质生源,学生家长中不乏各级官员、工厂老板。校长怎么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学校吃得不好呢,于是派了几个老师安排学生给家长打电话,说学校是因为盐荒,买不到盐才没有做好饭的。为了高考,学生们平时没有双休日,一月才放一次假,在学校里只能读书,没有任何娱乐设施,连手机也要没收。好不容易逮到一次可以给外界打电话的空儿,哪里能错过这次捣蛋的机会。于是一夜之后,住在这所封闭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开始疯了似的往外打电话通知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这个消息很快就由“没有盐了”,变成了“盐很快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后又变成了一场盐荒运动。
这所学校的校长毕业于本国最好的大学,因其在全国各大期刊发表的文章多达数千篇而闻名于全市。这所学校又是省重点中的重点,培养的学生输往全国各大高校。对于校长说的话,大家不可不信。曾有一个地理老师怀疑过校长说的话,他立马被教导主任拉去训了话。其实教导主任也曾怀疑过,但是只要他一上网,发现这则消息已经覆盖了本市所有的论坛,他也不得不通知家人多买点盐防着点。
而这些学生中的某些家长也动了歪脑筋,借此想出了一条生财之道,便屯了十年也吃不完的盐,打算在日后无盐的日子拿出来卖。一夜之间,全市的盐都被买光了。而那些真正的有识之士,或者听到消息晚的人第二天上街,发现盐已经没有了。这场假盐荒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真的。
盐荒在八月七号这一天达到了极致。城北有一个村,因为距离市区太远、消息闭塞又没有钱,没有任何一户人家的孩子去那所封闭学校读书,所以他们一直到盐荒后的好几天才得知这一消息。反正一穷二白什么也不怕,他们便跑到大街上吵着闹着要求给他们一个说法,为什么全市的人都屯了盐而只有他们被蒙在鼓里。他们打着旗子在大街上四处游行,求老天爷给他们一个说法。老天爷果然很给面子,把太阳的光亮度调得大大的,很快弄倒了他们中的一位。这个中暑的人被移到全市最大的一家超市里面。两分钟后,这个中暑的人就伪装成了一个被超市保安打瘸的人。村里人以此为要挟,请超市的经理送他们几箱盐作为补偿。
为了达到目的,这个村子里的人个个都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演戏的演戏,假哭的假哭,在超市门口敲锣打鼓,吸引了一大群同样没有抢到盐的人围观。这些人把盐短缺的罪过都怪罪在这个超市经理的头上。超市的经理本来还理直气壮地搬出了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哲学家和他们吵,结果被村子里的一个大汉把他连同保安一起,闷着头绑起来打了一顿。围观的人看见超市的老大被弄倒了,便一哄而上,砸烂监控、涌入超市。
本来这些人只打算搬走几箱盐回家的,都怪超市的物品种类太过于丰富,让人不得不想顺手多拿几件。其中有一个人想起自己冬天没有棉服穿,趁乱偷了几件冬衣,当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外走时,遇见了自己的老同学,老同学问他:“你咋拿了这么多过冬的衣服?”他红了脸连忙说道:“免费……免费的……”他的同学听了以后不假思索地喊了起来:“免费啦!免费啦!”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也开始喊:“免费啦!免费啦!”他们涌入超市,力所能及地往家里搬最多的东西,边跑还边喊着:“免费啦!免费啦!”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他们开着车把这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个一辈子没有吃过蛋糕的老太太,因为身体不便走不动路,干脆就坐在了蛋糕橱柜里,一边吃一边往自己衣服里面塞;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因为想要一个珍珠发卡而打碎了珠宝柜的玻璃;一位中年的妇女为了和另一个男人争夺一条黄金项链而捅伤了对方;还有一些什么都不需要的有钱人也混杂在其中,专挑又贵又轻便的东西拿。超市的地板上一片狼藉,四处散着鸡蛋壳、面包屑、咸鱼干、一只小孩的鞋子、贴着标签的内裤、打碎了的茶杯……狂欢开始半小时后,那些被人揍了一顿哭坐在地上的保安和经理才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跑到对面的街区报了警。
疯女人是这场盐荒运动唯一的死者。她是这条街区附近一个要饭的,尽管已经成功活到了一把年纪,她还是每天都怀疑有人要杀她(据说她的妈妈当年为了再要个男孩而差点把她捂死)。她每次刷碗都用洗洁精要刷上三遍,然后用特质的抹布抹干净(据说是一块猫皮)。她很喜欢风油精的味道,因为那个可以让她确信她还清醒地活着。当时她正骑车从那条街的主干道上经过,发现超市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都从自己的家里跑出来,拼命往这条街上挤。她不得不拐回头往另一个方向走。这一天她赶到超市就是为了买一盒风油精。
可当她往回赶时,大批警察已经闻讯赶来,将他们围成一团。她又不得不再次拐回头去往里面挤,她觉得自己几十年的预感已经要实现了——这些警察正是上天派来刺杀她的。她本来想冲在人们前面,跟这些警察来些正面冲突,死也要死得光荣。但是又觉得那么容易死了,不好玩。她便丢下自行车往人群里挤。结果因为这条街上的人太多,警察知道怕是控制不了,围了一会儿又开车走了。这让原本打算哗啦啦往里面挤的人,又哗啦啦往外散,人群就像一个被扎了一下而突然爆炸的气球,砰地一声散开了。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潮推倒在地,几分钟后就被人踩死了。
疯女人被踩得全身是血,凡是经过她的人,鞋子上都难免沾了一点血迹。水泥地上那些带血的鞋印像小鬼一样对着人的影子猛扑,人们像风一样飞快散开,越来越害怕。不知是谁,发现自己踩了一脚血之后喊了一声:“快脱鞋……脱鞋!”不少人又开始边跑边扔掉自己的鞋子,连那些鞋上没有沾任何东西的人也脱掉了自己的鞋。如果当时有人偶然经过这里,发现人们从超市涌出,往四周疯了一样散开,马路上四处是血迹和被丢弃的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一定会像见到霸王龙一样恐惧。
死了一个人以后,上面的人终于开始重视起这些问题,他们惩罚了那些囤盐居奇的人,风行数日的盐荒就这样突然间停止了。如果你现在到当地某些人家的厨房去看一看,说不定还能看见没有吃完的盐。据说当时有位富商为了证明自己很富,用盐盖了一面墙,现在已经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