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北没能弄懂这句话的涵义,懵懵懂懂地回应:“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给我输过量力了是么?”
钟北愈发觉得不对劲,但实在不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医生说最好用量力辅助,我用了……这没矛盾啊!
啊,难道说她大发慈悲,想把我给她补的量力也换算成费用退给我?
钟北恍然大悟,扯直衣领干咳一声:“这些量力不算什么的,不用补回来。小意思,就当是赠送给您的,只要把那些其他费用还上就可以……”
“你知不知道互相输入量力是很危险的事情?”
“啊?”钟北愣了一下。
“倘若量力性质无法兼容,我在运行时两种量力相冲,无法控制速度,就会产生摩天轮周天你懂不懂?”
病床上的少女眉宇间隐隐约约藏着怒意,看得钟北无计可施。
“这,我也不知道啊……”
“无知不能成为你犯错的理由。”
她声音不大,却有着坚定不移的自信和咄咄逼人的威严。
钟北的腿好像又软了几分,目光也不敢向少女看去,唯恐自己在哪里触怒了她。
原本问心无愧的老好人在自卑心理的作用下觉得自己仿佛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不凌迟千刀都难解自己之过。
或许是流浪时代遗传下来的感觉,但凡有人在钟北面前发威时,他都只能缩起脖子等待。
在校府中虽然有洛海棠欺压,可尚有洛一和祁御与他开导交流;现如今,遇上这个他只能仰望的赋者在前,哪怕她重伤未愈且尚不能动弹,自己也不敢出言反驳,畏畏缩缩地躲避着摄人的目光。
刻在灵魂深处的那些耻笑嘲骂,那些高人一等的严厉眼神,早已将他的心击得千疮百孔。
现在又全部被引了出来,再次兴风作浪。
这个女孩……与那些人没有两样。
十七岁的原初巫女忽然发现老好人变了。
和那些用于试验巫术效果的西土贱奴一样,不是神态和动作改变,而是气质。
知道无法反抗,所以把自己的心灵埋藏起来,只留下一具为了存活的躯体,被来自灵魂的寒冷冰冻起来的行尸走肉,而能让他们甘愿把自己贡献出去的不过是一顿饱饭。
“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啦,问题不是很大的……”原初弱了语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一下而已。”
“你说得对。”
钟北站起来,整个人仿佛抽去了脊椎。
“您安心养病,我会把剩余的费用带过来,这段时间的打扰非常抱歉。”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
“您说得对,无知不能成为我犯错的理由。”
他语气中的敬称让原初十分难受,生硬冰冷。
刚才他还不是这样的,自己不就是说了他几句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这般敦厚懦弱?
原初没想明白,但钟北突然想明白了。
不对啊,凭什么我要给她钱照顾她,她跟我有关系么,我为什么要被她说得低头,我占理啊!
钟北得了理论上风,思维飞转,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行动。脚步没有停下,径直向门外走去。
何不将计就计,直接跑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啊!
原初注视着那个卑微的背影走出病房,莫名的苦涩在她心中弥漫,逼走了老好人,好像有更大的愧疚让她挽留下来。
嘴唇翕动,那声道歉的话语被微不足道的自尊阻挡,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这样,真的不好。
原初巫女从小到大建立起的自尊在怀疑下松动,她坚定的内心像是被画面定格,脆弱不堪。
自己在最无助的时候被他所救,醒来后没有感激,反而把他给说走。这些治疗的钱或许是他所有的积蓄,我的确也有觉得他容易欺骗而逃避责任的念头……
我可是原初巫女啊,为什么会因为一点钱财就做出这种不道不义的事情来,那点钱又算的了什么,我怎么能……这样做。
像我这样被救后反咬一口的人,天底下应该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抱歉。”她低下了头,轻轻说着。
“抱歉……”
泪若珠碎,音如断弦。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冲着门外大声喊着。
“钟北,对不起,请回来!”
钟北满脑袋冷汗,他觉得周围似乎有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自己的脚步和手臂忽然僵硬,尴尬地停在原地呆若木鸡。
随即他猛地发觉到自己的错误,要是自己继续往前走,没人知道他就是钟北,祁御在表格上填的名字……但愿不是我吧!
他故作惊讶地回头瞟了一眼,义无反顾地向楼梯间走去。
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谁,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走,赶紧走!
“哎,他不就是那个外国病人的看护者吗,听说前几天还被带到刑部了。”
“怎么会去刑部呢,他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他现在肯定是不想负责了,走得这么快。”
“人模狗样,呸。”
“怎么会有这种人,真是的……”
真是活见鬼了,怎么到哪里都有这种碎嘴的人,还说得这么大声!
原初的胸口又痛起来,这是烧伤的部位还没有完全愈合,又因为大声呼喊而崩裂。
她似乎能感受到从肺内流出的鲜血填充在气管里,剧痛让她意识到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不要离开我……”
赤红喷涌。
“二十六号病人吐血了,紧急治疗,快去请医生!”原本僻静的道路突然嘈杂起来,声音也直入钟北耳膜,震得他一阵晕眩。
吐……吐血?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钟北蓦然转身,时间好像都慢了下来。护士竭尽全力地推着运输病床冲入病房,脚步声、呼喝声、惊叫声乱成一团,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虚幻,浓浓的脱离现实的感觉浸没了他的大脑。
怎么回事!
中州总政,紫禁皇城。
从中朝起便已于此定都,紫皇在推翻统治后仍采用了此地,建立起中州的行政机构,中州总政。
部门效法旧朝,三公六部,地方域牧,国家大事由群臣提议,莅命决策。如此实行半个世纪,中州从未出现过差池,按部就班地和平发展,天下万民对紫皇感恩戴德,香火无期。
暗者从皇城隐道进入,这原本是天子出逃的捷径,现今成为了通报重要信息的道路。
攀梯而上,他自皇城后花园内假山石下钻出。紫皇不喜游园,莅命云游四方,这里也就成了杂草和飞虫的乐园,也是暗者隐蔽的天堂。
他的脚步极轻,迅速行到偏殿,红墙下有一个狗洞,被绿植掩埋。
暗者没有发现这个洞口,或许是红墙下杂草丛生的缘故,他只是越过此处,便向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狗洞上的杂草轻微摆动了一下,立刻又趋于平静。
暗者在皇宫内几番转折,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才松了一口气。若是被人跟踪着自己去禀事,少不得为曹公公添麻烦,自己这条命贱,要是惹上什么祸事,牵连公公就不好了。
六重一段的量力发动,暗者壁虎般踩着墙壁凌空而上,飞檐走壁,翻身至屋顶。
天边残阳于宫墙俱平,红光将金瓦照得光彩夺目,铜螭吻咬檐立尾,招雷引电;金脊下的悬鱼坠着紫色铃铛,在轻风里晃动,清脆悦耳。
暗者眯起眼睛,感受着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落日。
小红……你在狱中,还好吗?
我这次的任务完成,你可以被公公放出去了,不要记挂我,去找个人嫁了吧。
他掀开旁边看似分离却铸成一整片的金瓦,纵身跃了下去,落在一片柔软的帷帐内,拨开幕帘快步走出。
“禀公公,暗者柒肆回报。”
在他面前,一帘金帐蔽住了半间大殿。
“咱家下的是死令,你为何,又回来了?”
阴阳怪气之音传来,暗者不敢怠慢,急忙伏地跪拜,颤抖着身躯大声道:“小的该死,洛一叫小人回话,说总政设局如蚍蜉撼树,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帷幕内是一片许久的沉默。
就在暗者不知所措时,里面的人终于发话:“你想救的是谁,咱家让人领你去看。”
暗者磕了几个响头,殿外立刻有两名守卫走进来,把跪在地上的暗者转身拎走,六重一段的赋者在他们手中与死狗无异。
“还有,以后别再出现在皇城,既然天意让你在死令里活下来,咱家也不想干预,记得把舌头割下来,万一你乱嚼舌根子,咱家担当不起。”
“是,是……”
他先是没有反应过来,随即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猛地瞪大眼睛,语无伦次,“谢曹公公,谢曹公公!”
暗者兴喜若狂地乱叫着,被守卫一巴掌拍住嘴拖出大殿。
“洛一还是洛一,他一点儿都没变。”
帷幕里的声音好像有一丝落寞,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
“江东域……洛一在查找什么呢,动用坤舆图会被复刻的玄览图响应,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不会不明白……真是让咱家伤脑筋。”
声音的无奈显而易见,半人半鬼的幽怨音调让大殿的温度都冷了几分。
“派个人去江东,给咱家看看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洛一冒这么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