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开始,也是结束,大孩子离开,小孩子不停地进来。
孩子们是这里的主人,也拥有主人的激情和不安。对我而言,家只是个遥远的词,遥远得难以忍受。
那天是福利院的开放日,孩子在院子里做游戏,一对年轻的夫妇在院长的陪伴下参观福利院。我们像听话的猴子,能让参观者有高人一等的快感。
我的心情极其复杂,希望被挑走又怕被挑走。从那位叔叔走进大门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那位叔叔望向我时,我低下了头,翻动着《意大利童话》。
“这孩子智商极高。父母死亡后,受惊失语,医生说这种失语症不难治。”
听到院长提及父母的死,我浑身发抖,像被老鹰紧紧地抓住了脖子。
“残废,不吉利!”
他竟然说我残废、不吉利!
我记住了他的面孔,不但因为他说我残废、不吉利,还因为他夺走了我的好朋友怀特!
恩怨的种子不分季节,当即深埋在我的心底。
“我们会在一起的!”分别时,怀特紧紧拥抱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我是哑巴,所有内心的汹涌都堵在了嘴唇的后面。我不会认为怀特穿了漂亮衣服就变成陌生人,但我再次有被遗弃的感觉,再次有哭个没完没了的欲望。
入夜,我难以入眠,怀抱着花猫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望着弯月慢慢在云间穿梭。月亮的表情很奇怪,既像怀特,又不像怀特。
花猫的头搭在我的胳膊上,一双绿松石的眼睛警惕地守望着黑夜。
一颗石子突然从墙外扔来,落在我的脚边。我拾起石头,上面系着一张纸。纸片上写着:“改天水煮花猫,赏你一碗汤喝!如何?”
我吃苹果似的把纸片一口口吃进嘴里,除了干涩,倒也不难下咽。
阅览室是我藏身的地方,只有埋在故事书里,我才能是我,一个不想说话也不能说话的我。
我在阅览室读《唐吉诃德》,正读到唐吉诃德把乡村客店当作城堡,硬要老板封他为骑士那一章。我被唐吉诃德逗得开心极了。
站在窗前的陈阿姨对修理桌子的木工师傅说:“收养怀特的男人怎么来了?”
听到怀特的名字,我急忙走到窗前,只见院长随着那男子一起上车。车开走了。
怀特出什么事了吗?我无心看书,长时间盯着门口,可一直不见院长回来。
下午放学,刚走到福利院门口,花猫从墙头一步跳到我脚边,猫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白纸做的花圈。
“小哑巴,你的好朋友怀特死了,小花猫也戴孝了!”大灰狼叼着棒棒糖,“给我叩个头,当我儿子,我保证好好待你,饿了有屎吃,渴了有尿喝。好不好?”
男孩们一片哄笑。
怀特没死,怀特不会死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寻找怀特,就像不知道怎么去花果山。
也是从怀特之死开始,我发现自己跟自己做伴就够了。所以,我再也没交过朋友。
“好儿子,哭吧,那花圈是用卫生纸做的,可以擦泪,还可以擦屁股,你看,爹多疼你!”
我扔掉书包,气愤地扑向大灰狼。大灰狼急忙躲闪,大叫着:“这儿子多不孝顺,兄弟们,给我好好收拾逆子!”
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被他们骑在身上拳打脚踢。
怀特得病去世了,在离开福利院的第十九天。
死了?死了!
我害怕死,死能夺走我的一切,我的爸妈,我的好友。我变得绝望了,我的悲哀属于哭不出来的那种。
领走怀特的男子叫孟忠,报纸上刊登着他率队到农村建设水库的消息。
“有仇必报!”我恶狠狠地盯着报纸上的孟忠,做出了射击的动作。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但有选择仇人的自由。仇恨的种子播种在心底,庄重、饱满、威严!
生死让人迷惑!我孤独地披着被子坐在午夜的窗前,仰望着皎洁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星,身体里像燃着一千支蜡烛,充满了呛人的烟火。
我最喜欢语文课,即便一首小诗,老师也能讲出好听的故事。可语文课刚开始,我就被福利院的阿姨叫了出去。和我一同回福利院的有十多个孩子。原来孟忠带着他的同事献爱心来了,为了把捐助搞得意义非凡,让记者们拍到有价值的镜头,需要福利院的孩子们配合表演。
捐助是高尚的,被捐助就不那么光荣了;怜悯别人是快乐的,被怜悯的人就不那么快乐了。
我讨厌被怜悯!
我们站成一排,逐一接受大礼包,里面有铅笔书本。
我接过礼包,愤怒地砸到孟忠脸上,转身跑了。
手里有块砖头就好了……
在外人看来,怀特就像一只小麻雀,除了生在那里,父母是谁全不重要。
“他是谁?”
“就是那个……父母被疯子杀死,受了很大刺激。”院长指了指脑袋,“怀特是他的好朋友……”
午夜,我梦到怀特趴在地上,怎么也叫不醒。我吓醒了,撕裂的痛感像海浪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我微睁着双眼,发现窗口有一个黑影摇来晃去。我猛地坐了起来,一步蹿到窗台上。
果然,在窗口,花猫倒挂,头被打暴了,血一滴一滴地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