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渠的青牛喘着粗气,鼻子上的铜环已是鲜血淋漓,四蹄俱是伤可见骨,浑身的坚硬铁甲也开始陆续剥落,它知道继续奔腾下去必死无疑,但只要金裕没有再次下令,它就不能停止。
金裕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丹姝,见她没有收手的意思,便将涌上喉头的一口浓血咽下,抽出别在腰间的紫竹长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时而高昂,时而低婉,如歌如诵,如诉如泣。
一处唤音震九天,从崇山东侧窜出千只穿山甲,冲至裂缝前端,为青牛凿石碎土。
一处迭音过山谷,从崇山西侧窜出一群锯齿鼠,紧随青牛之后,为青牛刨土助阵。
一处倚音落松针,从崇山北侧石洞飞出毒尾蜂,集聚大蛟身侧,专蛰其双眼四爪。
一处颤音荡溪流,从崇山南侧游出数条白皮蟒,顺着雨水移动,冲向岁丰河阵眼。
不过眨眼功夫,金裕已将不利局面控制住,而且略占优势,但他不敢松懈半分,笛音连绵起伏,不曾断绝一刻,金色大蛟只是前锋,丹姝必然还留有后手。
“这么些年,你就没有半点长进。”
对于金裕似乎层出不穷、攻守兼备的手段,丹姝不但没有半分欣赏,反而冷嘲热讽。
她从水袖中取出一面袖珍可爱的红皮小鼓,轻轻吹了口气,小鼓随着变成两尺大鼓,流淌着水月光华。
战鼓擂动,彩带飘飞,每一声鼓响,都如同利箭,刺着金裕的耳膜,血气为之激荡,心荡神摇如醇醉,此乃化外天魔的法宝,攻心之术,不知丹姝何时修得。
原本执着前进的青牛受到金裕的影响,似乎终于脱力,开道的速度慢下许多,如同老牛拉犁,每一步都深陷泥淖。
岁丰河水面黑压压一片,披坚持锐的虾兵蟹将结阵上岸,将开凿水渠的穿山甲和锯齿鼠团团围住,展开生死厮杀。
一群长嘴尖牙的青色飞鱼飞跃出河面,恶狠狠地拦住白皮蟒的去路,青鱼白蟒交战不休,一场肉搏之战很是血腥。
天空之中原本四散开来的鹰隼重新聚集,双爪如电,坚喙如矛,让大蛟头疼的毒尾蜂刚好成了它们打牙祭的食物。
丹姝姿态从容,舞姿一丝不乱,这一场凶险至极的对峙,从始至终都在她掌控之下,犹如一场舞台上的盛大独舞。
金裕苦苦支撑着,浑身浴血,气血大衰,笛音不稳,但仍坚韧不绝,他自然还有压箱底的法宝尚未祭出,只是权衡利弊得失,此战于他亏损甚大,他必须将未知后果控制到最小。
天开雨幕,地开巨缝,如此异相横生,很容易招来天外之人的视线,到时候这场大战不会有赢家,只会两败俱伤。
“丹姝,停手吧!我们好好谈谈。”
恳请的语气丝毫不似作伪,甚至有了哀求的成分。
然而铁石心肠的丹姝只是冷笑一声,鼓声不停,舞姿依旧,无动于衷。
男人的话不可信,尤其是这个曾让自己尝尽断肠痴情之苦的负心汉!
“丹姝!你再信我一次,真的不能继续打下去了!停手!休战!”
金裕撕心裂肺的叫喊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他一贯以桀骜强大著称,清冷出尘从不妥协,但此时的他显得弱小且徒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丹姝羞恼至极,既为了此时告饶的金裕,也为了曾挚爱于他的自己。只见她法相突生,头颅位置竟然幻化出天鹅本体,纤细的脖颈仰天而鸣,似在大笑又似在痛哭。
随着她法相失控,原本处于静止状态的望月郡重新开启,然而乡民们在转瞬之间,就沦为了一场山河突变的砧板鱼肉,面对泼天雨水,面对滚滚山洪,他们只能像蝼蚁般拼命挣扎,怼天骂地,哭爹喊娘,为了一块可以傍身的木板大打出手,或者为了争夺高处而发生踩踏,一时之间沦为人间炼狱。
丹姝对此置若罔闻,视若不见,施施然将手中的青碧净瓶抛出,净瓶倒立在半空中,将岁丰河的水一点点吸纳其中,一根诡异的水柱横贯于千米高空,让望月郡的乡民们更加惊惧绝望,所谓的灭顶之灾,末日天劫,不过如此。
金裕又气又急,这次大战自己确实大意了,丹姝不但招徕了金色大蛟这位强援,而且还修习了天魔鼓,明摆着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同时也让整个望月郡沦为陪葬。
他再也顾不得任何体面,下半身化作黑蛇本体,凌空而行,手持红缨长矛“夺帅”,全力冲刺,不再用法力维系崇山护罩,任由它暴露在大雨冲刷之中,面临随时解体的威胁。
金裕无比清楚,如果他再不去制止丹姝的所作所为,待那净瓶灌足河水倾倒之际,便是此间万物覆灭之时。
而岁丰河的水运灵气也将因此折损大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丹姝这是要同归于尽的打法,他绝不能让她得逞!
抛开山神与水神的身份加持,金裕和丹姝都是千年修行的得道大妖,此时缠斗不休,凶性毕露,直搅得天地变色,日月暗淡,乡民们虽看不见他们的本体,但电闪雷鸣、天昏地暗、洪水肆掠的现实场景已足够让他们万念俱灰。
将礼旬和阿悯包裹其中的水球已经出现了些许细微裂痕,说明丹姝的战力已然受损,并不像她表现出来那样若无其事。
礼旬撑在水幕边缘,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作为一方神祇的悲哀,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乡民受难,自己却无计可施,他甚至连这个水幕阵法都破不开。
阿悯虽然看不明白底下究竟是何战况,但他能够通过礼旬不断变化的脸色中判断,有很严重的事件在发生。而洪水滔天的灾难场面也深深震撼到他,小小少年忍不住心想,即便自己现在还好好活在望月郡,估计也逃不过今天这场劫难。
想到这里,他有些难受,也有些释然,为熟悉的乡民们遭难而难受,对自己浮萍般的无根命运释然。
“他们还要打多久?”
阿悯抬起头问礼旬,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尽管心中酸涩,但鬼是流不出眼泪的。
“这里要完了,小子,我们都要一起完了。”
礼旬很想此时手中能有一壶烈酒,一醉能销万古愁,眼前之景他不是未曾预料到,只是不成想来得如此之快。
上苍不仁,连一丝补救的机会都不给他,望月郡的结局早已注定,山水之争不过是推波助澜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不能阻止他们吗?”
阿悯知道这是个蠢问题,但还是想要问问看,或许能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也不一定。
“除非老天开眼,降下天劫。”
礼旬瘫坐在水球中,一副生无可恋的姿态,偷偷朝着天上比了一个中指。
孰知他话音刚落地,天空浓厚云层中隐隐传来轰隆雷鸣之声。
他一下子跳起来,抹了一把脸,脸上挂着夸张的大笑,仰起头观察着天象变化,嘴中神神叨叨:“我就知道,他们这回动静闹大了,天劫迟早要来的!”
以妖物之身行走在大道之上,每隔数百年便要经受天劫,天劫一次比一次更加凶险,只有要挨过至少三次天劫,才算能堂堂真正或者成神成仙的契机。金裕和丹姝虽然是山水神祇,却是世俗朝廷的封赦,并不曾真正跻身仙人之列。
如果礼旬没有料错,他们二人千年修行,至少应该已经经受过两次天劫,那么这次就将是最为凶险的第三次天劫!
天边的云层镶上了一层诡魅金边,飘荡在天地之间的风雨都被吸入空中逐渐扩大的黑洞,一位身披红色战袍、背脊一双黑翅的雷神怒睁双目,手持引雷锤,身高约十丈,随着他雷锤所指,一道道霹雳闪电砸向地面,轰出碎石无数。
雷神现身,妖祟蛰伏,原本耀武扬威的金色大蛟慌忙逃窜,潜入岁丰河深处,卷起身躯藏于礁石之中,免受池鱼之殃。
“这,就是你原本的谋划吗?”
金裕咬牙祭出一座金刚罩,将自己和丹姝笼罩其中,任由雷霆闪电在周边砸出一个个深坑,他率先停下缠斗,即便丹姝的一柄薄刃插入他的肩头,深可见骨。
这一点外伤对于体魄强韧的大妖来说不算什么,丹姝也停下动作,与金裕对视,不知是否产生了错觉,刚才那一个眼神,并不是愤怒,而是夹杂着一丝欣慰。
“生不同衾死同穴,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不是吗?”
丹姝望着漫天雷电,笑得有几分疯狂,被金裕背叛之后的这些年,她没有一天一个时辰过的舒坦,既然天劫降临,那也算是给他们两人另外一条出路,或者生,或者死,或者生死相隔。
她手持一根嫩绿柳枝,眉眼含笑如豆蔻少女,手中已经灌足河水的净瓶缓缓倾倒,不过瞬间金刚罩内便成了水下世界。
水导雷电,只要金刚罩出现一丝裂缝,让雷电乘虚而入,身在其中的两人都难逃生天。
面对必死的绝境,金裕的气度也不曾失掉半分,他面色沉寂地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抚摸近在咫尺之人的脸颊。
“可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你。”
丹姝恶狠狠瞪他一眼,别过头去,想要避开那只不安分的手,就在此刻,金裕出手了。
“夺帅,开封!”
红缨长矛应声而动,变成了一座小洞天,将错愕的丹姝吸纳其中,然后立马恢复成原样。
金裕盘坐于地,将长矛置于膝上,金刚罩终于抵挡不住天雷的猛烈攻势,裂开一条长痕,一道道雷电钻进来,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
天雷加身,金裕很快被打回原形,他和丹姝这些年制造了不少冤孽,此时都冲向天际,成为如山的罪证,让那天雷响彻人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许久之后,金裕已经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黑蛇,只是那黑色并非他本色,而是被雷击中的焦痕,他挪动着破损不堪的身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净瓶和长矛用尾巴卷起,准确地向水势汤汤的岁丰河投掷过去。
身死道消,冤孽得偿。
“丹姝,再见。”
天清云散,雷神归位,洪水平缓,乡民得生,昔日的崇山山神,已成一缕青烟。
“刚才这场雷,可真吓人呀!”
阿悯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双耳仍是轰轰隆隆的回响,刚才那恐怖的雷电不断从他身边经过,虽不曾伤到他,却让他神魂苦不堪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礼旬不合时宜地叹息一句,水幕清晰,水球未碎,看来丹姝有幸躲过了这一劫。
“咦?又有一位仙人来了。”
远处一位御剑而来的青衫人吸引了阿悯的注意,两袖清风,身形俊逸,犹如天上降下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