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望月郡的形势,算不上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乡民们望着被山洪冲得一片狼藉的田地和房屋,欲哭无泪。
平日里尔虞我诈、飞短流长的街坊邻居头一遭拿出几分真心,上前搀扶伤员,清点四散物品,可能是发生在望月郡这片土地上的天灾人祸实在太多,最初的惊惶过后,早已习惯与天斗与地斗的人们脸上是一种淡漠的平静,不是逆来顺受,每个人眼神里都酝酿着一股子狠劲。
呸!很好,既然没有被老天爷整死,咱们那就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强悍!
一位青衫人走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上,洁白的鞋袜上一尘不染,并非是他有洁癖,而是脏污之后濯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乡民们出于职业习惯纷纷施予注目礼,但大多看过一眼之后就自觉收回了视线,还有一些做贼心虚的直接遮蔽了身形。从青衫人的气度打扮来看,肯定是一个不缺钱的主,但他腰上挂着的不俗长剑,以及衣衫领口绣着的门派徽章——金色犀角,都在表明他并不好惹的身份。
青衫人的一双眼睛尤其出彩,但如果稍加注视,就会发现两眼的眸色略有差别,右瞳色浅,清冷自律,左瞳色深,灵慧生动。
青衫人一路前行,步伐逐渐放慢,眉宇越锁越深。
去年他来这里之时,也曾对这方天地有过质疑,但当时望月郡的诡异之处被有心之人用气机遮蔽,道尊只是摇摇头曰不可说,也不曾出手干预。
今晨他在问剑峰砥砺心性之时,见天雷气势汹汹去往异象横生之地,便御剑追逐而来,岂料天雷降下之地,竟然是自己曾经造访过的望月郡。
现在,这片被天雷轰过一遍之后的土地,就像一位常年遮着黑面纱的女子终于露出了真颜,非但没有半分明艳动人,反而让人不寒而栗。入眼所见都是疮痍、脏污、不堪、罪孽,只见没有来世的活人,不见自由飘荡的鬼魂,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无人拨乱反正,即便大妖之争告一段落,留给望月郡的只会是更深的绝望。
就像一片无人打理的田地,即便上一任主人种下的是罂粟,好歹还会拔掉杂草,赶走雀鸟,维系表面的和平,现在主人不在了,罂粟却还在,而且还会招徕不善的觊觎目光。
一滴蕴含法力的水珠滴在青衫人的额头,他顺势抬头,然后停下了脚步,刚才他赶路太急,竟没注意到,半空中居然有一个拘着两个阴魂的水球。
而且这两个人还眼神炙热地望着自己,明摆着将自己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其中一个有点眼熟,另一个绝对没见过,却也有莫名的熟悉感。
或许自己该问问他们,以便得到更多的信息,毕竟能够存留在此间的阴魂寥寥无几,何况还被人拘在水球里,不知是出于保护还是囚禁。
青衫人出剑收剑,动作快到让人质疑他是否真正让剑出鞘,一道剑光划过,从地面攀升至半空,然后水球就这样轻轻松松被破成了两半。
礼旬拎着阿悯的衣领,以一种狼狈至极的姿势跌落在青衫人面前。
阿悯起初没有看清他的面容,此时凑近了看,发现这个人他以前见过,就在杜府的门口,虽然只看过一眼,但这张脸太过惊艳,绝对不会记错。
做鬼之后虽然胆子大了一点,但此人生人勿近的气息太过明显,让他怵得慌,于是他毫不犹豫朝礼旬身后躲了躲,只敢探出一只眼睛悄悄打量。
“钟黑炭,咳咳咳……你终于来了……咳咳,怎么能让我等这么久!”
被水呛到又受不小惊吓的礼旬咳个不停,阿悯很乖巧地为他顺气。
礼旬分明认识这位青衫人,很自来熟地上前拍他的肩膀,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您应该认错人,我叫姜熙,来自灵犀派问剑峰。”
礼旬的手很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然后只好悻悻然收回,在布满油污的破袖子上抹了抹。
但他脸上狂喜的神色没有减去半分,眼神里满是故友重逢的喜悦。
“我忘了你已经转了好几世了,没事没事,我们可以慢慢聊。”
姜熙的脸色更加狐疑,眼前这两人一落地,他立即分辨出不是寻常鬼物,似神非神,似人非人,不好妄下定论。
“此地发生了何事?”
姜熙向来头脑清晰,开门见山,将自己的疑惑挑明,至于其他的事情,不急的话从长计议。
礼旬观察了下四周景象,神色重新变得沉重,他自然相信眼前之人值得托付,于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捡了关键点说了一遍。说话并不耽误他上下打量姜熙,乖乖,这副皮囊真是没得说,风姿俊逸,一表人才,看来自己那苦命的钟兄终于得偿一次心愿。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姜熙修道根骨之好,亦是世间少见,此时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但浑身骨骼已有金丝闪耀,气府内一片云蒸霞蔚的恢弘气象,进境之快,恐怕要惹不少同龄之人嫉妒。
姜熙认真听完,表情一成不变,事情经过跟自己预期相差不大,只是更为棘手。
“金裕既已遭诛,我去会会丹姝。”
此言一出,礼旬虽不想打击一本正经的姜熙,但仿佛吞下一只苍蝇的尴尬表情出卖了他的真实内心。
小子口气挺大,要是本事也这么大就好了。然而事实是姜熙虽然天资过人,但尚处于练气士初期,刚刚摸到炼气化神的门道而已,即便御剑术已经非常熟练,能够糊弄世俗大众,但不代表他的战力已可与一方大妖相媲美。
“我知道打不过她,至少可以讲讲理。”
姜熙御剑飞向岁丰河,并不在意身后两位阴魂是否赞同他的举动,是否愿意与他一起随行。
姜熙决定要做的事,在他决定的那一刻,便是非做不可。
“讲理不听的话,我法器也不少。”
礼旬摸摸鼻子,笑得有些老怀甚慰:“模样变了,脾气变了,骨子里终究还是没变呐,走咧小子,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
阿悯点了点头,紧随其后,他确实很好奇这个年轻人的举动。如果确定打不过,为何还要自找麻烦?如果真的打不过,为何眼中还能有睥睨万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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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瓶归位,岁丰河的水终于恢复了正常水位线,风平浪静,鸦雀无声,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丹姝并不难找,她已从长矛中解封而出,此时失魂落魄地靠在河边的老柳树下,一头银白的闪耀长发披散及地,混杂了不少的落叶与灰尘。
“怎么就死了,不会的,他不会死,不会的……”
然而,黯然神伤没多久,她又发出夜隼般嘶哑难听的笑声。
“哈哈,最后还是我赢了,那个负心人就是该死,死了才好……”
阿悯悄悄扯了扯礼旬的袖子,不肯再靠近,他之前在街上见过失心疯的婆姨,就是这种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见到小孩子就又抱又抓,还差点拐走了街尾人家的独子,被一群大汉给打个半死,但她之后仍是同样的行径,死性不改。
姜熙径直走到丹姝面前,对她的异常举止视而不见,目光平稳,神情净澈,犹如托钵的佛子。
“在下姜熙,拜会丹姝水神。”
一身青衫的姜熙规规矩矩行了个稽首,不像个剑客,倒像个读书人。
丹姝摩挲着被天雷击打得千疮百孔的长矛,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毕竟眼前人如果是捉妖师,境界也太不够看了些。
“我有三问,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答上一答。”
姜熙盘腿坐在树下,与丹姝视线平行,对方是为祸一方的水神大妖,自己并不适合居高临下说话。何况从礼旬的描述来看,丹姝本性不坏,只是为情所困,这才陷入疯魔境地。
“没心情,滚。”
丹姝说话时音调不高,反而用极轻的语气说了这四个字,轻飘飘如同羽毛,这代表她不是在故作姿态,而是在认真表达言内之意。如果眼前人不识相的话,那就让他去地府跟金裕作伴好了。哦,忘了,金裕已经彻底魂飞魄散了,连投胎转世的机会也不会有。
姜熙没有给予回应,但也没有移动半分,有些时候,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丹姝指尖轻点,将净瓶中的一截柳枝掷出,柳枝停留在姜熙的头顶正上方,杀机毕露。
人心有善意,柳枝便是良药,反之,则是天下间不常见的极品杀器。
姜熙从袖中掏出一把袖珍油纸伞,撑开之后,缓缓上升,刚好将柳枝的杀机阻挡。
油纸伞上画着一枝写意腊梅,迎雪绽放,娇俏可人,雪花簌簌飘落,竟是新雪初生。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好巧不巧,梅花开在柳树之前,寒气凛冽,铁骨铮铮,是一件极好的防身法宝。
“瘦梅伞,香草先生的梅兰菊竹法器,居然还留存于世。”
丹姝的脸色恢复了几分血色,不再苍白似鬼,她也终于肯好好看眼前人一眼,用一种看待死人的眼神。
姜熙不声不响地打开了一把描绘兰花的素面折扇,随着他手腕摇动,兰花的香气四散开来,凡是香气弥散之地,法力即刻失效,至少一炷香内无法伤他分毫。
远远站着的礼旬痛惜摇头,香草先生被称为“法器圣手”,流传于世的法器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尤其著名的便是“梅兰菊竹”,瘦梅伞、素兰扇擅长防卫,金丝菊、泪竹笛擅长攻伐。姜熙就这样大摇大摆拿出两件,也不怕别人干出杀人夺宝的勾当。他不晓得心疼,自己都要替他痛惜得肝儿都颤。
“行了,有话快说。”
刚刚经历过大战与天雷的丹姝正值衰弱之时,不愿意拿出过多的法力毁去这两件法宝,加上她觉得这少年袖子里说不定还有其他杀招,避其锋芒才是明智之举。
听三句话而已,她丹姝又不是被唬大的,只要自己心神稳固,又能掀起什么波澜。但如果少年敢出言不逊,那么下场绝对会很凄惨
“这场天雷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天雷是必然会来的,而且注定第三次天雷会是一次生死劫数,但这一次的天雷来得如此之巧,与有心制造山洪的丹姝脱不开干系。
“我是妖,天生跟雷犯冲,就算有点侥幸心思,但我还真没本事召唤天雷。”
丹姝觉得这个少年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看来接下来两个问题也不会很有营养,赶紧打发了便是。
姜熙点点头,继续发问。
“知道你为何躲过了这场天劫吗?”
“多亏……这根长矛,金裕想自己躲进去,结果让我钻了空子。”
丹姝突然觉得有点头疼,用青葱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她确实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是自己运气好,而金裕太过倒霉。
听她这么说,姜熙和礼旬的表情都有些玩味,所谓的灯下黑,估计便是如此了。
“夺帅”长矛明明是金裕的神兵,为何关键时刻居然救下了丹姝,而不是护住自己的主人,明眼人仔细想一想,便能洞悉其中的关键。
“对于望月郡百姓,你内心可有一丝歉疚?”
望月郡之所以落到如此境地,可以说金裕和丹姝各占一半,从本该护佑一方水土的山水神祇,变成为祸一方的通天大妖,千年修行仍未修心成功,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不曾。”
丹姝的眼神有一丝闪躲,但随即恢复一脸漠然,她连自己的本心都护不住,连自己的爱人都留不住,还谈什么造福黎民百姓,那岂不是更好笑?
“我问完了,作为回报,这柄镜子,可以给你瞧上一眼。”
果不其然,姜熙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件法宝,是一柄篆刻着远古花纹的铜镜,只有巴掌大小,镜面模糊一片。
丹姝见过不少好宝贝,自然认出这是大有来头的前尘镜,相传是天上仙人遗落人间之物,曾让江湖人士争得头破血流。此物听起来玄妙,其实用处在于攫取一段光阴,而且必须有配套的法术才能施展,否则就连最廉价的梳妆镜也比不过,连人脸都照不清晰。
“你修习了光阴卷?”
丹姝双眉微蹙,眼神挣闪烁,内心挣扎不休,显出心神不宁之态。
这位青衫少年想让自己看到的一幕,绝对不是简单的场景,必定与自己有关,甚至还与金裕有关。
“我不想看。”丹姝贝齿轻咬下唇,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最终摇头拒接,“你此行必然有其目的,说说看,或许我会直接答应你。”
姜熙收回前尘镜,正襟危坐,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请求。
“请将所拘乡民魂魄放回天地,请在今后岁月尽你水神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