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礼旬忍不住骂人的是:他们瞬移的落脚点,好死不死正在岁丰河一处布满芦苇的小汀上。
这个小汀还有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名字——情人湾。
暮春的芦苇青翠鲜嫩,在肥沃黑土的滋养下,根根挺拔如长枪,阳光铺在河面上,荡漾出点点碎金,美不胜收。
此时此刻,美好的景色对礼旬而言只是折磨。
他抬眼骂了一句天,什么叫做老天不开眼,这就是!是觉得爷儿俩这一天的经历还不够跌宕起伏吗?
阿悯怔怔望着河面,有些大开眼界,原来这岁丰河的水色临近看,竟然并不浑浊,反而因为太过清澈,让河底黑紫色的水草给夺了主色,远远望去,深紫成墨。
“城隍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湖面飘来,摇落了河边的杨柳花。
阿悯再一眨眼,宽阔的河面上多了一片硕大的芭蕉叶,材质如玉,青碧可爱,一位白衣白发的女子在低头盥洗着自己的双手,随着她白皙纤手搅动水面,丝丝血迹融入河水,转而无迹可寻。
礼旬心下叹息,双手沾血,神灵之身,总不该是不小心被割伤了,必是不知在何处又开了杀戒。
女子猛一抬头,阿悯躲避不及,将她的面容瞧了个一清二楚,果然是那位曾与金裕山神泛舟同游的纤丽女子,在真实世界中,女子虽然同样美丽,但不及梦境中动人心魄。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你小子的八字我回头要好好算一算。”
礼旬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阿悯的头,不露声色地将并不伟岸的身躯挡在了他身前,岁丰河水神丹姝的名声,近些年可是比金裕更加出名,传闻她最喜生噬童男童女的魂魄,每年莫名溺死在岁丰河的小孩不在少数。
阿悯是横死的童男冤魂,身上又添了一味鬼吏气息,怎么瞧都像是这位水神大人的诱人餐点。
“丹水神折煞小神了,我们只是经过此处,并不想多生事端。”
龙游浅滩遭虾戏,按照往常的山水规矩,城隍爷是可以对山水之神予以管束的,但礼旬已值神途末境,属于强弩之末,与如日中天的两尊大神相比,那就是细微萤光与清辉月光的区别,不但要避其锋芒,也免不了畏首畏尾。
“别心慌,我没有兴趣对你们出手。我看你们自崇山而来,估计与那斯碰过面了,如今又来到我水府之前,也算是种冥冥缘分。”
丹姝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清洗完毕,随后脸色诡异地望了望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崇山,一头银丝直垂入水,顺着河面飘散开来,相互纠缠如同打了无数死结。
“今日我与崇山那斯有一场生死大战,特邀两位观战,为最终的结果做一个见证。”
礼旬苦笑,心说我倒是想拒绝呢,但姑奶奶你会给我拒绝的权利吗,于是朝阿悯使了一个眼色,一大一小弯腰作揖,“小神荣幸之至。”
丹姝说完要说的话,也没有等他们回话的心思,抬手画出一方小天地,将礼旬二人包裹在水幕之中,透明水球冉冉升空,直至在千米高空处停留。
“礼旬,我有点头晕,你抓住我,我怕摔下去。”
之前阿悯登山的时候并无感觉,毕竟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有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而且脚下踩着土地,心里也踏实。
但此时突然升至千米高空,阿悯发现原来自己有些恐高,脚下没有任何实物依托,只有透明流动的水幕,像一个随时消散的肥皂泡泡,不安全值直线蹿升,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道做了鬼之后,从千米高空摔下去会不会有痛觉。
他倒是没那么怕痛,就是他其实很珍惜现在的处境,并不想将其变得更糟。
“放一万个心,这个水球很安全,除非丹姝重伤垂死才会消散,相信我,如果他们开战,呆在这个水球里面反而最安全。”
礼旬甩了甩破烂的袖子,抓了抓比鸡窝还乱的头发,之后拉着阿悯一屁股坐下,他拿手指试着掐算一番,然而这水球的屏蔽效果实在太好,他捕捉不到一丝天地灵气,于是什么也掐算不出来,不知道这场大战孰胜孰败,也不知道这场大战落幕之后望月郡的处境。
阿悯见礼旬有些垂头丧气,挨着他身边坐下,说道:“我从前在郡里见过两口子打架,打的可凶了,砸破头,撕破脸,身上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过也就看着凶,第二天又见他们一起上街了,还有说有笑的。这两位神仙不过也是打一架,打完了我们就可以回庙里了。”
“你这小鬼头,懂得还挺多。”
礼旬摸了摸阿悯的小脑袋,真相太残酷,自己还是不要说出来,以免吓到他。金裕和丹姝几乎五年一小战、十年一大战,望月郡的山水气运被砸得稀烂,草木灵气也被毁坏殆尽,乃至波及到乡民寿数,每一次的洪涝灾害、瘟疫蔓延、颗粒无收、尸横遍野,不说全是这两位大仙所为,但多多少少都跟他们有扯不清的因果。
天灾人祸,先有天灾,再有人祸,倘若这天灾竟是人为,那真是一件令人绝望之事。
此时阳光正盛,明明应该是望月郡街道上人流最为熙熙攘攘之时,随着一片硕大的乌云过境,时间仿佛在瞬间凝固,跟着妈妈的小娃娃尚未接到热乎乎的焦黄炊饼,一只出栏的肥猪后面跟着手持尖刀的屠户,眼看着就要揪上它的卷曲尾巴,一位穿着得体的大户千金正女扮男装出门,刚好张开嘴打一个不太雅观的哈欠……
时间静止不是寻常的法术,那一片乌云其实是成群结队的鹰隼,可能是史上最强的水神丹姝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岁丰河上,丹姝翩翩而至,她的随身法器是一个插着柳枝的青碧净瓶,这净瓶中的神水甘露,对于普通人而言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最妙的是这净瓶本身,是一件顶级咫尺物,可容半江之水,相传曾有蛇妖与人相恋,为救情郎水漫佛家寺庙,便是用此瓶搬运湖水,也不知如何辗转到了丹姝手中。
崇山亦不示弱,一片虎啸狮吼狼吠之声连绵起伏,久久不绝。五毒出洞,虫蚁肆虐,瘴气弥漫,看得人头皮发麻。
山巅松枝上有黑衣男子凌风而立,手持红缨长矛,这根长矛名为“夺帅”,曾跟随一位天地邪神上天庭闹天宫,与五千天兵天将对峙且不输阵,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神兵利器。金裕算得上是那个邪神的半个关门弟子,得以继承长矛,实属难得机缘。
这两位大神曾缠绵数千年,又已敌对数百年,熟悉彼此的所有路数,于是都不屑多说一个字,一个眼神交汇后,直接开打。
那一个眼神中,丹姝未从金裕眼中看到悔恨,金裕也未从丹姝眼中看到释然,于是此事无解,唯有给旧伤添上道道新伤,以痛止痛,以杀止杀。
丹姝纤手微扬,做出一个凌厉的进攻手势,骤然天空出现异动,佯装成乌云装的鹰隼散开,一条金色大蛟气势汹汹地展露真颜,只见它飞速在崇山之巅盘旋三圈,随即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磅礴大雨急速冲刷着崇山山体,汇集成无数条水势凶猛的浊黄溪流,挟裹着泥沙滚滚而下,大雨中还夹杂着鸡蛋大的冰雹,霹雳无情,砸死山中的飞禽走兽无数。
真正的杀招,看似不显山露水,但一旦祭出,就无后退余地。
“一万年前我们勉强也算本家,你何苦助长那个娘们的威风。”
金裕嘴角牵出苦笑,这条大蛟是上古蛟种,战力蛮横,灵智过人,曾与丹姝有过水神大道之争,称得上与她水火不容,不料今日却成了她的杀手锏。他心中无比清晰,丹姝此次动了杀心,毕竟拉拢人心之事,换做之前的丹姝,根本就不屑一顾。
身躯庞大却矫健的大蛟冷哼一声,长尾一甩将山巅的千年老松横腰折断,用行动表达,比言语更有力。
奔流的水流在崇山四处泛滥,就像天空开了一个口子,铁了心要将这块土地给淹了,施云布雨可以是善举,也可以是一场灾祸。
“你们……想引发山崩!”
金裕眼神如箭,逼视仿若事不关己的丹姝,平时的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他一个爷们让着点自己的女人,谁也不能说啥,然而这次丹姝与大蛟联手,想要坏了自己的山神根基,那就不止是伤筋动骨,而是一着不慎就要被打回原形,自己得用漫漫千年时光来弥补修复。
“这山太高,挡着我视线了。”
丹姝身形暴涨,直至百丈高,不用仰起头也能与山巅的金裕对视,她眼神冰冷如霜刀,瞧着往日的情郎,神情无半分松动,继续将下半句说完。
“而且,你太恶心,碍着我修行了。”
雨水肆虐,雨雾蒸腾,整个崇山就像在大水中泡发了一般,有将要分崩离析的摇摇欲坠感。
金裕双手合十,闭眼默念避水咒,声如梵音,将崇山上下置入虚化的琉璃罩中,磅礴雨水被挡在罩外,沿着山脚朝四野蔓延,将田地里刚插不久的新秧冲刷到田埂上,将刚翻整过的大片菜地浸润成了烂泥地,来不及收的衣物鞋子泡在雨水里,重新又变得脏兮兮…
照这样的水势下去,不要一个时辰,望月郡靠近崇山的房屋全都会进水,墙根不牢固的老房子还有倒塌的可能性。
金裕睁开双眼,一双竖瞳变成鎏金色,他吹了一声清越的口哨,悠长如同远古的呼号,山中传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与他遥相呼应。
接下来地动山摇,地面出现一条狰狞的裂缝,这个裂缝从崇山山脚起端,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前蔓延,一头浑身覆黑色鳞甲的青牛在裂缝中奔腾,随着它向前一步,裂缝也向前一步。
裂缝将大部分的山洪导出,立马缓解了洪水四处蔓延的局势。
这头青牛是金裕的坐骑,以身开地,硬生生开出一条水渠,如此不要命的做法,并不让丹姝觉得惊惧,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依照金裕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个性,万万不会出此下下之策。
他,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