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沥的一个清晨,望月郡街头出现一批外乡人。
一对身有残疾的夫妻,妇人缺了一只左胳膊,宽大的袖袍空瘪垂下,男人缺了一只右腿,腋窝下架着一根木拐杖。
一个头发乱似鸡窝的老妪,凸起的驼背上坐着一个扎着大红蝴蝶结的女童,肤色如雪,双瞳漆黑,眼神空洞无物,竟然是个瞎子。
此外还有三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侏儒少年,身高不足四尺,眼神犹如痴呆,嘴边流涎,瞧着就不是正常人。
这一行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行李,除了那娇小女童,每个人都只背着一个蓝色碎花包裹。由于一看就是没多少油水的货色,他们进郡异常顺利,连一个收买路钱的强匪都未出现。
磨刀嚯嚯的杀猪老刘吐了一口浓痰,泄愤般剁着案板上散落的肋骨,零星碎骨蹦到地上,立马进了久候在侧那条瘦黑土狗的嘴。
“呸!那娘们长得实在下不去嘴,拿来剁包子馅都没几两肥肉。”
街角买胡辣汤的摊子上,一个农夫打扮的中年汉子瞥了一眼这群不速之客,一脸不掩饰的嫌弃。
“身上没任何值钱的物件,连一个玉镯子都没瞧见,大爷我要是动手,不得白白赔上早上吃的三两大白米饭。”
食之无味的鸡肋,送给饿坏了的黄鼠狼正合适。
一对正在厮打的男女从巷子里钻出来,刚好凑到缺臂妇人的跟前,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娘子犹如见到救星,攀住妇人的大腿嚎哭不止。
她的手不经意间扫过缺臂妇人的腰间,没有摸到任何近似钱袋荷包的物件,看来并不是管钱之人,自己看走眼了,只能给自家汉子使个眼色,继续往下演。
“你昨晚到底去哪里了?都敢在外面偷汉子了,我觉着你是活腻了,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个贱货!”
汉子一脸霉相,嘴上骂骂咧咧,手上拿着一根粗黑的烧火棍,不时在小娘子的背上、手上、脸上留下深深红痕,小娘子闪躲不及,只是嗷嗷叫痛。
缺臂夫人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为难地看了自己的汉子一眼,见他没有要管的意思,只好弯下腰将小娘子的手扒拉开。
“呜呜……没法活了,我命怎么这么苦,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小娘子见无人相帮,就在地上撒爬打滚起来,哭得梨花带雨,身上本就不太牢实的衣衫被石子划开,露出大好的风光。
汉子见状更加生气,把烧火棍甩在地上,直接用脚踩上小娘子的胸腹,一脚连着一脚,踩得小娘子痛不欲生,白眼直翻。
“老子用一两银子买的你,都还没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心就野了,留着也没用,不如送你去阎王爷那儿风流快活!”
眼睁睁见着一条人命就要在眼前交待,一行人中面相最善的娇小女童皱了皱眉,轻轻拍了拍老妪的肩膀。
“莫姥姥,我们刚好缺一个会做饭的佣人。”
老妪会意,从袖中掏出一个缝缝补补的布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块碎银子,丢在揍人的汉子脚边。
“这个女人,我们买了。”
汉子怔了怔,没想到钱这么容易就到手,他可还有看家本领没有使出来,捡起碎银子放嘴里咬了咬,嘿,是真货。
汉子唯唯诺诺赔着笑脸退下,一眼都不再瞧那个小娘子,反正不要三炷香的功夫,那个鬼精的女人就会找办法偷溜回来,刚才见那老妪的钱袋似乎还有些铜钱,或许能一并捞回来。
“红珠谢过各位好人的救命之恩,这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
被赎身的小娘子红珠满脸欣喜,一个劲儿向这伙外乡人磕头,非常之情深意切。
一出好戏落幕,一丁点儿肥水落入了鸡贼夫妇的袋中,其他人没有想要分一杯羹的意思,继续该干嘛干嘛,都是各凭本事挣钱。
每天过郡的人马可不少,大伙儿这点默契还是有,遇到有钱的主可以多几轮搜刮,蚊子腿上剜肉的事,来一下就够了。
阿悯支着脑袋坐在墙根上,手上拿着一只烤得焦香的田鼠,可惜田鼠不大,没几口肉,也没有盐巴,真正吃起来没什么滋味。
之前他捡到那个盲眼女童随手丢在地上的一个哑瘪冲天炮,眼前居然呈现出一副滥杀的血色画面,而主角正是这奇形怪状的七人。
“大坏蛋!”
阿悯嘴里鼓囊一句,谁也没听清,他舍不得将骨头吐掉,在嘴里嚼得细碎后,勉强靠口水吞咽下肚,梗得胃部极不舒适,但好歹顶饿。
那对习惯做戏的夫妇曾经痛殴过他,因为他偷摘了菜园子里一根老黄瓜,他不怪他们出手教训他,但同样也没有提醒他们别惹这群怪人的理由。
各人自有各人命,反正跟他阿悯无关。
当夜望月郡发生了一起轰动全郡的命案,杜府一门上下四十三口,除了在山上修道的杜白,全部遭受毒手,鸡犬不留。
门前林子全部烧毁,财物搜刮一空,据多嘴的捕快说,就没有一具尸首是完整的,而且心脏都被掏出咬噬,让人毛骨悚然。
有人说是仇家找上门来,也有人说大土匪早就踩了点,还有人说杜府招了邪祟,是一窝狐仙动的手,众说纷纭,无有定论。
这一桩案子惊动了地方太守,官兵们在郡县内巡查了二十余日,盘查了几百号人,然而没有查到任何关于歹人的线索,只无意间让郡内的强人们老实了不少,不敢顶风作案。
没有任何人怀疑那伙经过望月郡曾施予善意的外乡人,只有躲在庙中瑟瑟发抖的阿悯坚信,就是这伙人干的。
此外,郡里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失踪了,激不起一点水花。
那个会演戏的贼汉子说要出门接老婆,结果一去不返,而看上去柔弱好欺负实则很有主意的红珠,也始终不曾归来。
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阿悯又去杜府绕了一圈,由于官府不曾联系上杜白,也没有找出犯下此案的凶手,只匆匆将院中的尸首统一挖坑埋了,然后在杜府大门贴了一张封条。
阿悯听说山上修道,二三十年不回来是常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杜白回来的那一天再告知他真相,于是拿着自己制成的黑炭笔,在围墙根上将那七个人的样子画了下来,虽然笔法瞧着很是稚嫩,但每个人的特征还是鲜明体现了出来。
画完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将黑炭笔一扔,眼角有一颗眼泪滑落下来。
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但这一刻,他觉得原本拥有一切现在又全部失去的杜白,真的有些可怜。
他一丁点儿也不曾发觉,他的所作所为,全落到了一双美艳却冷漠异常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