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阿悯就不常回城隍庙,那里实在太偏僻,来回镇上要费掉多余的体力。
最近他住在一个半封闭的桥洞里,捡一点枯枝败叶,点一簇篝火,虽然还是冷,但基本扛得住。
跟他一起呆在桥洞里面的,还有一个老成枯树皮的瞎子,不论日夜蜷缩成一团,好像整天都不用吃东西,居然也能苟延残喘。
阿悯能多弄来一些吃食的时候,总会分一点在他那个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碗里,老瞎子也不客气,不论什么抓起来就往口里塞,有一次如果不是阿悯眼尖拦着,他差点就要把一条刚刚出洞的蜈蚣往嘴里塞。
当然之后那条蜈蚣也没浪费,阿悯拿跟竹签子穿了,架在火上烤了个焦香,还不忘分了老瞎子一半。
日子虽然凄苦,但能安安稳稳地过着,阿悯没觉得有什么不满足,他想着自己再长高一点儿,也许就能去当个洗碗工或者跑堂的小伙计,每天能够挣个两三枚铜钱,还能有一顿饱饭吃。光是这样憧憬着,他就觉得身上又生出不少气力,可以扛过又一阵寒风又一场冷雨。
二月二,龙抬头,柳树发新芽,雨后草色新。
溜达街头巷尾一整天仍一无所获的阿悯,在返回桥洞的路上碰到了一只刚刚断气身躯尚温热的半大黄狗,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从天而降的难得美食,然而他刚扯住瘦不拉几的黄狗前腿,就跟握着烫手山芋般撒了手,他按住疼痛的左眼,对于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不敢置信:这只狗由于咬了一片红色的衣角,浑身瞬间就被插满了毒针,凄惨挣扎了半天才毙命。
如果是被药死的,将胃囊肠子掏出还能吃,偏巧是这种死法,沾上就会倒霉。阿悯扒拉开沾着泥水的黄毛,果然看见不少冒着黑血的针孔,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麻。
他叹了一口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之气,在路边的小树林找了一根还算趁手的树枝,在泥泞不堪的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将黄狗的尸体丢了下去,填好了土后又踩实了几脚。
阿悯其实不爱管闲事,但事情既然找上了他,袖手旁观也不是他的道理。
许多关于做人的道理,镇上自然没有人教他,但他的脑海深处,总记得这样一幕:一个儒衫男人在厅上摇头晃脑读着圣贤书,而他娘亲抱着他在膝盖上,往他嘴里喂着香甜的桂花糕。
那些之乎也者的拗口言语,他已然记不清,但其中蕴含的一些真意,却潜移默化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就像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要成为一个好人,但至少不能做坏事。
所以他既然知道这只狗能毒死人,就不能让别人看到或吃到,故意害人,当然是做坏事。
一个娇俏的红衣身影倏忽出现在他身后,冷笑一声,“稚子揣金过市,你该庆幸碰上我这个公道人。”
阿悯回头得毫不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明明这个女人规规矩矩地站着,跟他相隔数米,但他却福至心灵,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他的命,而且是认真的。
“你……你想要什么?”
阿悯下意识觉得自己身上有这位女子感兴趣的东西,但不确定是什么。
女人看着年龄在三十上下,穿一身红若鲜血的轻纱衣,发饰、指甲、嘴唇都是瘆死人不偿命的乌红,面色惨白,红瞳流转,妖艳得像个狐仙,诡魅得像个女鬼,两耳拖着长长的小红灯笼,整个人像是一缕行走的幽魂。
阿悯尤其怵她的眼神,无情得毫不遮掩,不带一点温度或情感,就像普通人看待路边蝼蚁,踩死不过是一念之差。
“窥天眼长在你身上,实在是太浪费了,不如给姐姐吧。”
红衣女人盯着阿悯的左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并不常见的饥渴,她伸出一只手,莫名伸得很长,长到可以婆娑阿悯的头顶。
“好的,漂亮姐姐。”
阿悯犹如中了魔咒,挂着一张惯常的笑脸,乌黑的小手向自己的左眼抓去,尽管他内心已经吓疯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眼看着他就要亲手掏出自己的左眼珠,红衣女人甜笑着,像一颗掺杂了世间霸道毒药的糖果。
一颗石子破空而出,力度和角度都极巧妙,刚好将阿悯的手打偏,还不曾造成任何伤筋动骨的轻微损害。
“林瞎子,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多管什么闲事。”
红衣女子冷冷望着将阿悯护在身后的老瞎子,面色不豫,“我给了你机会,这么多天你不下手,就别怪我抢了先。”
“绣花娘,你不过是路过此处,我却是等了整整四年,谁更早谁更晚?”
老瞎子睁开一双泛白的鹰眼,瞳仁上蒙着一层青白薄膜,但阿悯突然觉得他其实是能看见的。
此时他腿也不瘸了,腰也不驼了,伸展身躯也有七尺高,虽然还是面丑,但看上去顺眼多了。
阿悯不傻,听老瞎子的意思,自己早就是囊中之物,他憋足了一口气,扭头就跑,朝着自己熟悉的街道,一边狂跑一边大喊救命。
然而让他真正心生绝望的一幕发生了,街上原本有些人在走动,有些店铺在喧哗,然而这边的动静传过去后,一阵关门闭户的悉索声响,让整条街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无人相救,无人相帮。
不仅在于他是个举目无亲的孤儿,更在于望月郡本就是个弱肉强食、六亲不认、没有良知的地儿。
那一瞬间,阿悯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早就不该挣扎活在这个世上了,实在太累。
“你居然对一个小孩子下如此毒手?”
老瞎子感受到阿悯的心境变化,怒不可遏,兔起鹘落,乱拳跌出,拳拳直击红衣女人的要害之处。
“呦,这是转性了么,我认得的那个林钺,可是捏死初生婴儿也不手软的大魔头!”
被呼破姓名的林钺狞笑不止,“我爱咋地就咋地,你这个臭娘们还管不着我,五六十岁了还扮嫩,我吃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年龄向来是女人的大忌,绣花娘也并不例外,她在拳影中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髻,眼神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
“林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空中出现细如牛毛、长若尾指的绣花针,每一根针都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直往林钺身上的孔窍穴位招呼,如附骨之疽,难缠之至。
这正是绣花娘最为知名的“天衣无缝”,被这招残害的江湖好汉估计能凑个小门派出来,最为恶毒的是,只要沾上一根,当场暴毙倒不会,而会钻入血脉,日夜煎熬。
林钺天生弱视,从而听力绝佳,即便后来通过邪门功法恢复了大半视力,但异于常人的听力才是他最有效的自保法门。
只见他一身拳意暴涨,将十之八九的绣花针硬生生震落于地,剩下的十之一二,则被他脱下的那一袭破袍,一根不差地卷入其中。
“你不是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吗?怎能……”
绣花娘的脸色绷不住了,林钺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江湖上说他早已伤了大道根本,为防被人寻仇,所以才像只老鼠一样龟缩躲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早警告过你。”
林钺的一双铁手毒蛇般钳住了绣花娘细长的脖颈,一点一点,了断方才还张牙舞爪女子的生机。
绣花娘原本有几分姿色,即便死了,也该是一具美丽的尸首。可林钺半点没有怜香惜玉,掏出一个黄色小葫芦,倒了些许粉末在红衣之上。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连衣带骨,化作了一滩冒着泡沫的脓水。
阿悯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宿命。
“你是个好孩子,我本想让你多活一阵子。”
林钺又恢复了老瞎子时的面貌,佝背瘸腿,朝他缓步走来。
“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吗?”
绣花娘一死,她种在阿悯心间的轻生之念便已失效,阿悯还是很怕死的,如果求饶有用,他愿意跪下来给老瞎子磕三千个响头,喊上一万声爷爷,可是他读懂了老瞎子的眼神,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对着一桌精巧可口的糕点,他或许会等等再吃,但绝对不可能忍住不吃。
那么,就当一个明白鬼吧,不能死得稀里糊涂。
“如果你的根骨再好一点,我可以考虑收你为徒,可惜你根骨实在平平。”林钺素来寡言,声音嘶哑怪异,他停顿了下,继续开口,“你的左眼是天生的窥天眼,能追溯万物前尘,是侦查探秘的无上法宝,也是修习诡道的捷径,千载难逢,绣娘子是酆都八诡之一,她想要夺走你的天眼神通。”
他说的这些话并不晦涩,但对于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七岁孩童而言,实难理解,阿悯只能强迫自己记下,似懂非懂。
“那你呢?和她是一样的想法吗?”
“我现在很需要一味神药,刚好可以拿你的左眼去换。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阿悯这次听懂了,甚至觉得林钺这么做没啥不对,如果办事对象不是自己的话。
“如果我给你左眼,我可以活吗?我不想死。”
阿悯颤着声咬牙说出最后的请求,自己命硬,瞎一只眼未必不行。
“普通人或许可以,你这只眼,与你的心脉相连,固不成。”
“那你,动手吧!”
阿悯那张惯常的笑脸耷拉下来,换成了一张略带苦相的哭脸,最终嚎啕大哭起来,他真觉得特别委屈,好像这些年的苦都白受了。
乌蒙蒙的天幕飘荡起轻絮雨丝,和阿悯的眼泪混在一起,然后融入无人关心的泥泞中。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林钺掏出一支残破的旱烟枪,点燃所剩不多的劣质烟草,在路边蹲了下来,吞云吐雾。
“你有没有非常想要的东西?比如说一身体面的衣裳。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比如说青玉楼的红烧肉。有没有恨之入骨的人?比如说当初害你娘亲的渣滓。”
林钺皱着脸吐出一口烟,他自然不是觉得良心不安,只是希望这小崽子走得舒坦些。
“没有。”
毫不拖泥带水的两个字,是阿悯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交代。
他最后一眼看向了城隍庙的方向,那里曾是他的“家”,墙角洞里塞着两块濯洗干净的黑布,那是他唯一眷恋的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