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事先与他人做好的约定,林钺将取出来的窥天眼放入一个青檀木盒,并采用秘法维持其灵性,将其放在一处设了障眼法的石洞之中。
第二天同一时辰再去,他在石桌上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神药,而青檀木盒已然被人取走。
一物换一物,很公平的交易。
他本想赶回桥洞,将已无生机的阿悯下葬,但待他返回之时,瞧见绣花娘的同伙已经沿着线索寻来,未免多生是非,林钺忍下了突发的一丝善心,决然奔赴另一个方向。
在遥远的他乡,还有一个同样可怜的孩子,在殷殷期待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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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派,江湖剑意最高处。
祁连山脉五峰环绕之处,山清水秀,五峰依次高低,最高一座便是远近遐迩的问剑峰。
天地问我剑,一招定乾坤。
问剑峰的春总是比别处来得更晚些,此时别的山峰已然青翠,然此处还是白雪皑皑。
一位卓尔不群的青衫少年盘腿坐在陡峭的扣心崖上,手指微曲,正在结剑炉悟剑意。
风雪虽大,但都进不了他周身一尺以内,一不下心闯入的碎雪,即刻化成白色蒸气,悠悠然如仙君临世,万物皆避让。
一枚已然失去绿意的桃叶出现在他手心,如触及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他曾将这枚桃叶放在那个孩子身上,按理可以助其避过一劫,但从桃叶萎败的程度来看,那个孩子命已绝矣。
果然命数既定,非人力可改之。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随着渐大的风雪湮没于林涛之中。
“姜熙,道尊找你!”
一位与他身量相等的俊俏少年在远处招手,额间是一枚不常见的殷红丹砂痣,正是远游修道的杜白。
名唤姜熙的少年并未直接给予回应,但他周身渐渐散去的雾气代表他已然知晓,并在收官吐纳,平稳气息。
杜白已上山将近三个月,对于姜熙的性情并不陌生,加上他又是师弟,故此没觉不妥,在一旁安静守候,只是一双眼睛并不消停,不时打量周遭,心里又在酝酿着鬼点子。
“姜熙,问你个事呗,隔壁山峰就是灵姝峰吧,听说咱们门派的女弟子都聚集此峰,你有没有去过?那里有没有比我家小砚更养眼的女子?”
小砚是他带出家门的唯一女侍,容貌在望月郡称得上数一数二,即便带到了灵犀派,杜白也发现有些男弟子瞧见她就跟失了魂似的,说明自己眼光着实不差。
他兴致勃勃地等着姜熙的回复,然而姜熙听若未闻、视若无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兀自返回自己师父,也就是灵犀派三尊之一,道尊元祖修行的竹庐。
“真是个闷葫芦大师兄,我今后这日子可难过喽!”
杜白蹦蹦跳跳地紧随其后,其实他是外强中干,心里害怕,他可不敢一个人留在这扣心崖,听说死在崖下的弟子可不少,万一被孤魂野鬼给缠上就惨了。
“小砚,少爷回来了,快给少爷拿上好的冰糖山楂过来,这山上伙食太差了,老子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清丽女侍欢快地答应一声,从床下的大箱子里掏出装山楂的纸袋,递给杜白拿了一颗,随即自取一颗放嘴里细细吃着,然后叽叽喳喳跟少爷讲今天碰上的趣事儿。
这个大木箱里装着的全是杜白爱吃的零嘴,但这么久过去了,基本上也快见底了。
如果不是灵犀派不许擅自下山的森严规定,杜白肯定不会这么委屈自己,肯定要拿另一箱子里的金银细软去山下的糕点铺,换上许多时兴的糖果点心。
坐吃山空的感觉,无忧无虑长大的杜白,似乎终于懂了一点。
道尊是灵犀派三尊中武力值最强之人,但也是最不像世外高人的那一个。
在外好歹还会装装门面做做样子,领了任务也会捏着鼻子乖乖执行,但一旦回山,那就真真是白天大睡晚上狂饮,放荡形骸之至,兴致高了的时候,袒胸露背满山跑是有的,跑去祖师堂大吵大闹也是有的,甚至跑到至尊和灵尊的卧房处听墙角更是有的。
可偏偏是这么不守规矩的一个人,教出了道法品性堪称灵犀派楷模的姜熙。
竹庐无竹,全是用石砖砌成,冬暖夏凉,只在大门上挂了个歪歪斜斜的牌匾,写了龙飞凤舞的“竹庐”二字。
道尊说“竹庐”二字还算雅致,勉强配得上他埋了一整地窖的仙家酒酿。
姜熙正欲扣响门扉,木门却吱呀一声,自动开了。
“我的好徒弟诶,你都多久没来看师父了!”
道尊的酒糟鼻显得更红了,将他的白眉白发衬托得分外银丝璀璨、光华流转,他的身边摆了至少二十个酒瓮,现在还能清醒着讲话,已经很不容易。
“没事的话,我就先退下了。”
姜熙不讨厌酒味,但也不喜欢,更不喜欢呆在一个可以用酒洗澡的地方。
“有事有事,别走别走!”
道尊知道自己徒弟不喜欢听废话,赶紧在宽大道袍里左掏右掏,在掏出一堆破烂之后,终于找到了目标之物。
他将一个青檀木盒抛给了姜熙,“这是至尊送你的生日礼,尽快炼为己用,别泄了灵气。”
姜熙尚未拿到手中,便闻到了浓郁的血腥之气,打开之后,脸上的平静从容终于有打破的迹象。
“我想知道它的来历,否则我不收。”
道尊扶额,摇头不止,这千载难逢的好机缘,别人抢还来不及,这傻徒弟居然还看不上!
“转了几手才被至尊拿到,来历早已不详。物件本无善恶,你只要确保它到你手上,比到一个恶贯满盈之人手上,要更对得起它,便也算问心无愧。”
姜熙沉默了半响,最终收起青檀木盒,弯腰施了一礼,转身退出竹庐。
道尊手指轻轻一点,一个金色酒瓮漂浮于半空中,为他手上的酒盏满上,深抿一口,酒香入脾,只是喉头苦涩,久久不散,这便是“倒春寒”的独到滋味。
道尊眯眼回味,喃喃自语,“多情之人最无情,斩断心魔,道心至坚;无情之人最痴情,一旦沦陷,万法皆空。祖师爷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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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郡还是那个神憎鬼厌的望月郡,只是街口少了一个徘徊游荡的孩子。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仍旧继续。
时间一天天过去,遗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甚至完全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街上有这么个孩子曾出现过,而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阿悯再睁开眼的时候,以为自己会走在老人们说过的黄泉道,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只有一盏盏引路的白灯笼在荧荧鬼火间飘着。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熟悉的城隍庙,如果不是自己的破衣裳被一个钩子勾着,吊在空中摇摇晃晃也没有半点重量,他真的会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梦。
他虚空的手穿过钩子,托住下巴陷入沉思,他左眼的伤处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再也不能视物。
没有重量,没有形体,没有痛感,阿悯终于后知后觉,承认自己从一个孤儿,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