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悯四处张望后得出一个结论,原来鬼眼中的城隍庙与人眼所见并无差异,只是色泽相对灰暗一些,就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的窗外风景。
外边的天色尚有光亮,阿悯试着踏出庙门半步,也并无任何不适,当初街上那个唾沫四溅的说书先生信誓旦旦说鬼不能见光,不可在白日出没,竟然都是骗人的。
是乖乖等在这里等着黑白无常上门,还是趁着还有意识再去逛逛,阿悯只是将两个念头往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万一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是不存在的呢?
阿悯其实还有一个私心,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尸体有没有被好心人下葬,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曝尸荒野这种结局听起来终归是比较惨。
三秒过后,他忍不住给自己甩了一个耳巴子。
好心人?自己是做鬼之后变傻了么,如果望月郡能有好心人,自己又何尝会无声横死。
不是烂在路边,就是被野狗叼走,去看个什么劲,给心里添堵还差不多。
“想去就去看,磨蹭个鸡毛,不在桥洞那里,在六冥山。”
一个洪亮的声音凭空响起,如同空中砸下的一个炸雷,将不算胆小的阿悯吓得不轻,差点跌坐在门槛上。
“小心点,别弄脏了我的大门,你小子划的那几道黑印子,趁早给老子擦掉!”
他循声而望,城隍庙的台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粗壮叫花子,那身破烂衣服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捡来的,花里胡哨不说,还打满了补丁,瞧着实在寒碜,简直比阿悯在世时混得还要惨。
“你也是鬼吗?”
阿悯从未在郡里的几条街上见过这个人,就这种看一眼绝对能记住的扮相,既然没有见过,那大约也是鬼魂吧。
“你啥眼神?就算瞎了一只眼,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事吧。”叫花子往城隍爷的雕像底下一屁股坐下,开始抠脚丫子,“我是这间城隍庙的主人,这样说你明白了不?”
阿悯很老实地摇了摇头,这间从来无人上供的城隍庙何曾有过主人,连庙祝的影子也不曾见过一个。如果真要说主人,自己勉强能算半个主人吧。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能够见到鬼的叫花子,无论如何都不是正常人,阿悯傻乐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个判断实在是妙。
“老子是城隍爷!真瞎了你的狗眼。”
叫花子有些生气,给了这么多提示,最后非得还是要自己亲口说出来,实在有点掉价。
“礼旬,字真卿,曾任望月郡郡守十年,在任期间,两袖清风,断案公正,性情耿直,不畏权贵,有‘礼青天’之美誉,后因积劳成疾,死于任上。万民追悼,扶棺十里,传为美谈。死后追封谥号‘忠义大夫’,并敕封此地城隍爷,享受郡民香火供奉。”
礼旬诵念这一段的时候,脸上颇为自得,映衬得那张小鼻子小眼的黑脸有了几分神采。
“你和那个泥菩萨,可一点都不像呀!”
对于礼旬的真实身份,阿悯仍持怀疑态度,说是城隍爷就一定要相信吗?有穿这样寒酸的城隍爷吗?说不定是这个叫花子做鬼太无聊了,就来诓自己这个新鬼,自己可不上当。
“哪里不像了?不就眼睛大了一点,鼻子高了一点,嘴巴宽了一点,身材高了一点么!这间鸟不拉屎的破庙,也就勉强这个塑像可以入眼了。”
礼旬摸了摸下巴并不存在的胡子,神情突然落寞了几分,“大约两百年前,我还没有搬家到这里,以前那个塑像我更喜欢,那才叫做神气。”
“所以你死了几百年了?”
阿悯这次是真的有些吃惊了,对于尚且七岁的他而言,两百年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数字,估计比山上那棵两个大人都合抱不了的大榕树还要老。
“少见多怪,让我算算……大约我今年有四百五十岁了吧,在这世上存得太久,实在也没啥意思。”
阿悯一路小跑过去,在礼旬身边挨着坐下,自来熟地说道:“老头,我在城隍庙住了这么久,也算半个邻居吧,你既然是神通广大的城隍爷,能不能让我活过来?”
“什么老头,我死的时候才四十岁,正值壮年好不好?叫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有死而复生的道理,何况你这三魂六魄不全……”礼旬连忙打住,差一点就说漏了嘴,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装模做样,“反正你别想活了,我是看你小子还算顺眼,便把你的魂魄拘了来,以免你在外风餐露宿。”
“旬叔,我要继续在这呆着吗?不是要轮回转世吗?你面子大的话,可不可跟鬼差老爷打打交道,让我投个好胎,下辈子我不想再做孤儿了。”
阿悯的话痨本性终于在死后得到了彻底释放,生前有话,不是不敢说,就是没人听。
一张沉默的笑脸,就是阿悯给这世界留下的最后印象。
“你暂时转了不世,具体原由我也不便说,你就跟着我混吧,我会给你派个差事。”
礼旬在桌子底下捣鼓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黄铜材质的项圈,甩给了阿悯,算是给了交代。
阿悯拿起项圈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门道来,项圈上倒是写了几个古体字,只是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他转过头问礼旬:“这写的啥?”
“夜-游-神。”
礼旬老神在在,如唱戏一般,将这个古老的职位念诵了出来。
如果不是城隍庙这百年来的香火实在太差,手下一个个被逼得离家出走,自己也成了光杆司令一个,他才不会生出将一个瘦弱小鬼收为小弟的念头。
阿悯咧嘴一笑,自己这是找到了一份正经差事了吗?换了生前是想都不敢想,看来做鬼也没有那么差。
他雀跃起来,像意外得了一串糖葫芦,在城隍庙内开心得转圈。
礼旬坐镇城隍庙,亲眼看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孤儿如何一天天艰难求生,此时又是辛酸又是欣慰,嘴唇蠕动许久,最终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出口。
不论活着死了,能够如此生机勃勃,就是一桩好事。
“旬叔,你是说我的尸骨有人收了吗?”
阿悯高兴了一阵,终于想起旬礼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那才是一句真正的好话。
“一个路过的樵夫,他前不久刚死了儿子,见你年纪尚小,居然心软了一把,用破席子将你裹到了六冥山,没有立碑,只有个小土包。”
阿悯认真听着,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只是他现在变成了鬼,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况且他向来是宁愿笑不愿哭的,于是最终笑了笑。
“他叫什么名字,有机会我想要报答他。”
礼旬摆摆手,给阿悯泼过去一瓢冷水。
“姓邢,别人管他叫邢大牛。他这么做只为了自己心安,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有意为善虽善不赏,老天自会赐他一份善缘。”
阿悯点点头,似懂非懂,但他内心里还是觉得,对自己好的人,一定不能忘记。
庙外夜风甚凉,礼旬突然皱眉,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位置,断了香火供奉后,自己的仙府已接近枯竭,估计再维持个几年就要化作烟灰。
望月郡近两百年的不奉神明,明明是有心人为之,此处的福祚气运在一天天流失,只是自己有心无力,难以抗衡,只能陪着这块土地一起消亡。
只希望自己能够等到那个老朋友,能够将属于他的旧物,亲手交到他手里。那么世间不平之事,总归会有个出口。
他摩挲着手上一块黑不溜秋的木牌,被遮蔽了气机,此物看起来毫不起眼,谁能想到它曾是当年令万魔变色的神兵。
木牌上刻着三个规规矩矩的小篆:诸-鬼-听。
扣天问地,不平则鸣,诸鬼听令,莫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