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冥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乱葬岗。
凌晨时分,鬼火乱飘,皓月当空,百鬼夜行。
葬在这里的人从来都没有棺木,不是拿破席子一卷,就是直接挖个黄土坑一埋,而且也少有人祭祀,毕竟葬在这里的十之八九是外乡人,另外的十之一二虽是本地人,却是穷人中的穷人,前者无人来祭祀,后者没有财力物力来祭祀,最多到了清明节的时候,拿着几个白馒头来摆一摆,之后还是进了上坟人的肚子。
“这货都没有常识的吗?不知道要准备香烛纸钱,哪个鬼是啃馒头的?没有纸钱我拿什么行贿呀,真想一脚踢死这些个不肖子孙!”
一个身形虚白的老头子蹲在土堆上骂骂咧咧,嘴上叼着一支老烟枪,精气神十足,还活着的时候一定老当益壮,一个顶俩。
住他隔壁的是一个头上破了大洞的孱弱书生,此时正掏出一本圣贤书在月光下翻阅,老头子每隔三天必要咋咋呼呼,他早已见怪不怪,开始还会劝劝,后来就当做耳旁风,毕竟一个连死讯都传不到家里的无名鬼,也没资格同情尚有人扫墓的老头儿。
虽然那个傻愣愣的小子扫错了墓还不自知,给老头儿当了好几年的孝子贤孙,但好歹有点人气,也不亏。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生如逆旅,魂归远远乡。”
书生嘴里念着狗屁不通的诗句,眼神早就不老实地飘向山坡上的那棵大柳树。
柳树下靠着一个神态娴静、姿容美好的小妇人,穿着鹅黄长裙,手上拿着一只小布鞋,嘴上哼着轻柔的曲调。她来这里之后从不言语,也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哭诉,就喜欢独自呆着,而且,书生发现她似乎很怕男人,不管是自己还是老头,只要是不小心对上了视线,就会惊慌失措如一小鹿。
所以这么久了,居然连她的姓名都不曾得知,更别说有机会搭讪了。
六冥山是个三不管地带,鬼差一年也最多来那么一趟,每次呆不了多久就骂骂咧咧,往往凭眼缘随意勾一两只鬼魂回地府交差,从来不肯多带,除非有足够的纸钱上供,才会捏着鼻子一同带走,因此这些没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一旦男鬼女鬼看对眼了,私自结对也不是不行,甚至还能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妇。
“胆儿比鸡屁股还小,你小子注定的一辈子光混的命!”
老头怒其不争,差点没把那口呛人的烟直接吐书生脸上。
“唉,说画地为牢也不过如此,我在这里呆了整整十年,这六冥山哪怕是个风光无限好的美人,我也要腻了。”
书生摸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如果让老头继续畅所欲言,不小心话语飘到小妇人耳中就不妙了。
“你嚷嚷个啥,我呆了三十年了,你瞧山尖上那一家子,人家都七十年了,你才十年,算个屁!”
“谁知道做鬼这么无聊,我们居然连六冥山都走不出去……诶,城隍爷来了!”
书生年轻眼尖,最早看见风风火火走来的郡城隍礼旬,以及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阿悯。
阿悯以前心里是有点怕鬼的,但当他自己做了一只货真价实的鬼之后,他很自然的将所有鬼都视为同类,看见六冥山居然有这么多“好朋友”,阿悯分外开心。
礼旬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城隍爷,但至少在六冥山还是很吃香,众鬼纷纷起身行礼,亲切地相互打招呼。
阿悯在上山之前,听礼旬唠叨了一件事,说望月郡近两百年来阴阳倒错,因果割裂,本地人死去之后不管葬在哪里,居然都没有来生,因此鬼差不常来望月郡,这里根本就没生意可做,生死簿上人名寥寥无几,只有一些横死此地的外地人,反而能够投胎转世,但苦于没有好心的鬼差引路,便只能困在这六冥山乱葬岗。
望月郡的风水之差,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仿佛天地暗中商量好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这种错谬不管。
礼旬领着阿悯来到一个看起来很寒酸的小土包,坟头插着一枝花苞乍吐的杏花,尚未盛开就凋零的生命,一如黄土下埋着的人。
阿悯蹲下来,拍了拍小土包上的新土,然后用手慢慢地掏出了一个小坑,将怀里揣着的两块黑布卷起放入其中,又仔细拿土盖上。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笑容,取而代之是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能够入土为安,阿悯觉得这样似乎已经很好。
“我知道你想让它陪着你,上一辈子,你已经很努力了,接下来交给我吧。”
礼旬抬头望天,活了几百年的他早已没了充沛的情感,他眼睛里盛着月亮和云彩,没有关注这边的动静,也不想打扰阿悯跟自己告别。
这一趟上六冥山并无他事,只因阿悯嘴上不说,心中却念念不忘,礼旬便勤快一回带他过来一趟。
“我叫阿悯,以后大家就都是朋友了!还请多多关照。”
小小年纪的阿悯向六冥山上的老鬼新鬼抱拳,左眼暗淡,右眼明亮,他的谨小慎微并没有变,只是多了一份之前压抑在骨子里的豪气。
做鬼原来比做人更自在,活着呢总担心自己哪天会死,真正死了之后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阿悯是吧?可上过学堂?”
书生做了一个打开扇子的动作,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早就不知道将扇子丢在何处了。好在阿悯并不介意,并带着天使般纯洁的笑容摇了摇头,露出一颗小虎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至于学堂,望月郡倒是有一所学堂,名为“四书蒙学”,他偷偷摸摸去过两三回,但后来就不肯再去了,听不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会被顽皮的同龄人追着打。
“那你无事可来此地陪我聊聊天,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认字。”
书生觉得对阿悯挺有眼缘,没有普通小鬼的畏手畏脚,言行举止也绝不蠢笨,跟自己做个伴挺不错,尤其是他与城隍爷关系匪浅,能拉拢他,好处总比坏处多。
他的提议,没有十足的诚意,却有十足的善意,阿悯转头看了看礼旬,见他点了头,于是高兴地应承了下来。
识文断字,礼旬自然是会的,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而且也没有那个耐心,书生要代劳,他求之不得。
远处一声鸡鸣响起,夜幕似裂开了一条缝隙,第一缕天光挣扎着涌进来。
“我们该走了,他们可不比你,白天得钻土里去。”
阿悯被礼旬指定为夜游神,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冥差胥吏,但好歹有了几分神性庇护,白天只要不在人前现身,便不会受到天道的压慑。
礼旬大步流星走在前面,阿悯垂手顺眉跟在后面,他本想转头给书生行个稽首,却发现有个鹅黄色的身影在远处看向自己,眼神直勾勾的,有些瘆人。
“礼旬,那位是谁?”
阿悯遥遥指了一下那个小妇人的身影,他莫名觉得有一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但就是记不起来,就像有一堆破碎的瓷器,在脑子里拼不出全貌。
“你认识的,好好想想。”
礼旬很没道义地卖了个关子,络腮胡子一颤一颤,笑得有几分捉狎,来日方长,尤其是好事,并不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