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悯在城隍庙当了几天差,觉得还挺闲。
每天晚上出去溜达一圈,美其名曰“巡夜”,去看看郡里有没有不曾前来报到的孤魂野鬼,而他出门过好几次,连半缕残魂都没有捕捉到一只。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礼旬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整天都不在庙里,风风火火地窜出窜进,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阿悯其实有些好奇,但没好意思问,自己和这位城隍爷,似乎还没那么熟。
这天傍晚,日色西下,阿悯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玩石子,比比看是左手更厉害还是右手更灵活,并打定主意比完了这盘就去六冥山找那个书生念三字经去。
岂料收工后一抬头,依旧不修边幅的礼旬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提着烧鸡,靠着庙门,笑盈盈地看着他,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阿悯被盯得有些发寒,幸亏自己不是豆蔻年华的美貌女鬼,而是又矮又瘦的鸡肋少男。
“想不想吃?”
礼旬摇了摇手中的烧鸡,很无聊地问了一个绝对很多余的问题。
阿悯飞奔到庙门处,很给面子地连连点头,做人的时候,他只真正馋过两样东西,一样是油光水滑的烧鸡,另一样是鲜红诱人的糖葫芦。
成了夜游神的好处,比阿悯能想到的要更多,他后来才渐渐回过神来,如果不是礼旬将他的魂魄拘了来,他即便尸骨归山,那也会被困在六冥山,哪儿也去不了。
此外,由于成为了一名在册的鬼差胥吏,除了吸收香火之外,也还可以享用人间饮食,这无人祭祀的城隍庙,自然是没有半点香火,但礼旬似乎手上还有点银子,时不时能买回来一些食物。
其实不吃这些东西,阿悯也不会再感受到之前那种掏心掏肺的饥饿,只是会有点虚弱,而这点虚弱对于他而言更像是种常态,并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受。
“你去街上买东西时,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阿悯凭着自己的人生阅历,觉得礼旬如果穿成这样去买酒买肉,一看就是个好抢的暴发叫花子,十有八九会成为下手的目标。
礼旬呵呵一笑,他自然知道阿悯如何想,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他们记不住我,也抓不住我,不瞒你说,其实我还是有点法力的。”
“所以你给他们的银子,也不是真正的银子喽。”
阿悯嘴里塞了一只肥美的鸡腿,一下子击中要害,虽然这句话说得有些含混不清。
“没给银子的东西,你就不吃啦?那正好,全归我。”
礼旬斜眼瞟了一下鬼气森森的阿悯,将包烧鸡的油纸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心想这小子做人的时候也不见得多老实,做鬼反而假正经了不成。
“不给银子的烧鸡,吃起来更香。”
阿悯并不惧怕眼前这位所谓的城隍爷,舔着脸给了一个谄媚笑容,然后不客气地又撕下来一只鸡翅膀。
吃饱喝足后,礼旬说带阿悯出去长长见识,阿悯心里自然开心,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然后就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时分,才抵达一座直冲天际的山峰,上山的路七绕八绕,尽是一些看起来压根不像路的羊肠小道。
这座山峰,阿悯只远远望见过,只知道是一座很高很大的山,但从来没有想过要爬上来,听说山里有吃人的老虎,还有很毒的瘴气,即便是打猎的壮年汉子也有去无回,所以他即使再饿,也只会在一些小山包里面找食物,不会硬着头皮去送死。
“你不是神仙吗?为什么不能腾云驾雾带我来这儿?”
阿悯虽然并不觉得累,但对礼旬这种既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的城隍爷产生了质疑,实在是有点掉价,没有半分仙气儿。
“其一,我不算神仙;其二,施展任何神通都需要耗费法力,而我这个人比较小气;其三,这座山普通人爬要一天一夜,我已经让行程减半了。”
礼旬一双小眼睛透着小农阶层的精明,言之凿凿地为自己辩护,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金身已经像个破瓷罐,神通在一丝丝流逝。
阿悯选择闭嘴,以免说出不好听的话,让礼旬一气之下撤了自己这来之不易的职称。
察言观色的本事,他打小就不缺,要不然也难以在望月郡这种恶劣环境下挣扎生存。
晨曦拂山岗,天色清且朗,是个好天气。
站在山顶看山脚,望月郡的屋舍街巷一览无余,星罗棋布井然有序。
阿悯只熟悉从城隍庙到郡上几条主街的路线,从未在这样一个角度观察过自己曾活过的地方,他四处张望,企图找到自己常呆的一处位置,但是望月郡比他想象的大多了,这座山的高度又让一切景观都缩小了数百倍,找了许久之后,阿悯发现自己是在白费力气。
“你看那条绕过望月郡的大河,可看出什么蹊跷?”
礼旬朝东南方向指了指,远处一条大河在向前奔腾,河面极宽,水势浩大,即便从山上观望气势澎湃。
阿悯没有立即回答,沉思半响后说道:“河水的颜色看起来不太对,而且那条河看起来……很高。”
礼旬听完后不禁扭头看了这个孩子一眼,嘴角含笑,眼尖而早慧,果然是一根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这条河被郡里的人俗称为黑水河,其实它起先有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叫做岁丰河,象征年年好收成。但它这些年变了,从福泽一方变成了为祸一方。水藻丛生,水质变差,人们宁可挖深井也不肯喝那河里的水,一喝就要闹肚子;白蚁篑堤,河床抬高,每隔两三年就会湮没农田,导致颗粒无收,实在是让人痛心不已。”
礼旬自顾自说着,眉眼间弥漫着苦涩,阿悯认真地听着,小小的双拳紧握。
“而咱们脚下的这座山,也不是什么善茬!原本这崇山盛产珍贵草药和飞禽走兽,称得上是物产丰饶,现在却是毒瘴蔓延、猛兽横行,让郡中之人根本就不敢进山求个活计,这么雄壮的一座山峰,居然成了一处禁地,成了无用的摆设,真真让人痛心疾首!”
这一番话,让阿悯对拍着大腿的礼旬刮目相看,原来这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城隍爷,成天心里都操心着大事,以后自己得对人家更敬重一点才行。
可惜接下来一句话,就让礼旬的高大形象回到了起点。
“可惜呀,就算他们这么闹腾,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在这里跟你发发牢骚。”
阿悯翻了一个白眼,自己实在不该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不该对人对事生出一线莫名的期望。
但故事还没有讲完,作为一个足够聪明的听众,也出于对一个无能城隍爷的同情,阿悯露出一个好奇的表情,抛出了问题:“他们,是谁?”
“那就要坐下来慢慢说了。”
礼旬见目的已达到,鸡贼地拍了拍破袍子后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拉着阿悯一起坐下,并掏出还剩下半壶的小巧红色酒葫芦,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润喉。
阿悯突然有些后悔,他已预感到这个故事会很长,然后自己的耳朵估计会很累。
故事的源头,得从山河神祇开始说起。
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崇山的山神名为金裕,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岁丰河的水神名为丹姝,是位在水一方的窈窕伊人,原本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眷侣,千百年来情深意笃,两不相疑,于是望月郡在许多年前,其实是块风调雨顺、世代宜居的乐天福地。
而故事的转折点,就在于这一对金童玉女,变成了痴男怨女。
金裕和丹姝都是历尽千年,从精怪修成了一方神祇,金裕的本体是一条黑蛇,丹姝的本体是一只天鹅,前者多情,后者痴心,终于在某一天,金裕数年来犯下的风流韵事被大白于天下,丹姝一怒之下与金裕大打出手,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而暴怒的丹姝较之本就心虚的金裕,稍占上风。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本来勉强可以收尾,然而没料到丹姝看似柔顺,实则是个因爱生恨、不死不休的极品妒妇,数百年来对金裕极尽报复之事,最后逼得金裕也凶性毕露,图穷匕见。
如此这般年复一年,山水神祇皆还原了原本妖性,山水不宁,风不调雨不顺,此地终于变得民不聊生。
开局很美好,结局很狗血,这两尊大妖是痛快了,但留给望月郡的苦果实难下咽。
而他们最近一场斗法,就是在两百年前,为了增强无上法力,两位很有默契地遮蔽了天机,斩断了此地的循环因果,于是望月郡之人身死魂消之后,都成了两位大妖的补药,再无来生可盼。
从此之后,望月郡之人不敬天地,不拜鬼神,善无善报,恶无恶报,原有的规矩和秩序逐渐被打破,一步步沦落到难以挽回的境地。
阿悯怅然发问:“为什么没人来管管呢?”
礼旬淡漠作答:“天下大乱,天亦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