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旬随即带阿悯下山,两人皆是阴魂之体,在浓密林间穿梭并不为难。
暮春时分春最浓,无论山花还是野草,都凝聚了沉重的春意,颜色浓郁到惹眼的地步。
阿悯在一棵开得异常茂盛的老海棠树前停了下来,明妍海棠重压枝头,朵朵紧挨密不透风,阿悯站在树下,感受到的不是美感,而是山雨欲来的压抑,他心中神识微动,觉得这幅景象不能叫做勃勃生机,而似是老海棠树的最后一次怒放。
“这座山好像快死了。”
阿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这句话,这本是他的心语,却不由自主念出了声。
“哦?是吗?”
礼旬有些讶异,小小少年的敏感言辞,听起来似无心之谈,但他居然觉得或许真相就是如此,难道是古人说的一语成谶,会让听者心有戚戚焉。
走至半山腰,天地风云倏忽变色,一场蓄谋已久的雷雨,骤然而至。
阴魂不惧风雨,甚至于天地间的阴寒之气愈重,他们的体感就愈加舒畅,这一场倒春寒气势的湿冷雨水,让阿悯觉得如遇甘霖,只是山林里的生灵鸟雀就不这样认为了,着急忙慌寻一个躲雨之处,在萧瑟风雨中畏惧抖动,仿佛这寒气像一个无形的杀手。
阿悯一抬头,发现那一树海棠竟在瞬间零落了大半,被湿风冷雨刮入泥泞之中,残损破碎,堪堪可怜。
仿若冥冥之中有所牵引,阿悯鬼使神差弯下腰,捡起了一朵尚且保存完好的海棠,嘻嘻一笑,递给礼旬。
“不,放下!”
礼旬露出少有的惊慌失措神情,一双小眼睛睁得溜圆,络腮胡子一根根像是要飞起来。
阿悯失笑,传说中的吹胡子瞪眼应该就是如此,自己不就是捡起了一朵花,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然而,眼前的景象一转,阿悯就笑不出来了,蜿蜒的山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湖光山色。
礼旬扶额,这小子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背,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闯入了山神的梦境,那些误闯之人,一不留神就会耗费数年光阴。曾有一位樵夫上山观仙人下棋,其实那所谓的仙人,不过是山中一个柳树精和一个虎妖幻化而成,一局棋的间隙,就偷取了樵夫五十载寿数,待樵夫下山,已从一位青壮汉子变成了古稀老人,白发苍苍,牙齿松落,他还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虽说阿悯是鬼非人,但山神梦境很难靠自己走出来,一旦山神发现误闯之人,心情好的话会网开一面,万一心生不快,就会让其永久禁锢在梦境之中,再也无法出来。
礼旬为难地挠挠头,考虑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城隍爷,是否有必要去趟同样荒草丛生的山神庙,试着给那小子求个情。
拉不拉得下脸倒是其次,关键是自己万一不小心惊扰了山神的美梦,本来阿悯还有一线转机,反而断送在自己手里,世界上这种事情还少吗,弄巧成拙,画蛇添足。
矮小精悍的汉子急得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将本就泥泞的花瓣尽数踩成了花泥,最后心一横,咬牙从树上摘了朵颜色尤为深邃的海棠,随即和阿悯一般,消失在原地。
同入山神梦境,但不一定会落在一处。毕竟礼旬是个城隍爷,那崇山山神金裕再是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将他关在梦境中,所以按道说再生气也会捏着鼻子将两人放出。
湖光山色中,一叶扁舟行驶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轻歌曼舞之声传来,身姿俊朗的黑衫男子优雅吹笛,身姿曼妙的白衣女子在船杆上盘旋飞舞,好一个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灵秀男子轻踮脚尖,一群红色鲤鱼跃出湖面,蹦跳撒欢,将纤丽女子逗得大笑。
接着数只白鹭飞渡而来,停在小舟的舟楫上,姿态优雅,似在认真聆听天籁笛声。
阿悯看着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转念一想鬼应该是不会做梦的,那或许是别人的一个梦?
那是这位男子的梦,还是女子的梦?又或者是其他人的梦,这一双宛如天作之合的佳偶,也不过是梦中之人。
一阵黑风吹翻了小舟,眼前的画风又一转。
阿悯置身一处布满黑石的山洞中,石榻上面不着寸缕的两人,正在做不可描述之事,男子还是那位吹笛人,女子则丰满妖冶许多,并不是湖上的纤丽女子。
“裕郎,你说是她好还是我好?”
妖冶女子眉目寒春,尾指撩拨着男子的一缕乌发,冲着他的耳垂轻轻呵气。有晶莹的细汗从男子的颈侧滑落,他紧紧捂住了女子的嘴,加快了动作的频率。
洞府之外传来一声鹤唳,随即一道白色身影冲到了床榻之前,正是那名纤丽女子,她在眼前一幕的冲击下心神失守,眼中酝酿着一场****。
男子没有任何惊慌神色,只是将昂头示威的妖冶女子按回了虎皮床褥中,然后不慌不忙地披衣下榻,安静地与突然造访的女子对峙。
“你怎么来了?”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就像很久没开口讲话的人被强行逼出一句话,但仍旧很好听。
“他们说,我不信。我亲眼见到,也可以不信。只要你给我一句解释,我就信。”
纤丽女子两眼含泪,看起来楚楚可怜,她绷着情绪说出这句话,脖子上显出道道秀气青筋。
男子眉宇微皱,眸色晦暗不明,他本已决意沉默以对,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给了一句答复。
“丹姝,以后别再傻了。”
自古万种深情,偏偏最是痴心,最容易被辜负。
丹姝泪流满面,怆然转身,在洞府出口的晨光里,她的一头浓密黑发根根转白,最后变成满头银丝,她跌跌撞撞乘鹤离去,再也不曾回头。
阿悯抚了抚自己的心口位置,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伤心。
一道锋利的视线扫过来,阿悯心生不妙,小小身体在一块石头后面躲得更深,男子似乎发现自己了。
知道太多会被灭口,这个江湖规矩阿悯还是懂的,他有些担忧,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再死一次,世上是不是就真是再没有阿悯了。
“急急如律令,撤!”
一双有力的大手揽过阿悯不堪一握的细腰,将他抛出洞府,然后再拽着晕头转向的他,一阵风似地往前跑,完全是逃命的阵势。
“礼旬,是你呀,你终于来了!”
阿悯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眼前之人,他乡遇故知,差点飚出眼泪,原本高高挂起的小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腔之中,有个靠山的感觉果真不赖,只是方才,他完全没有希冀有人会来救自己,这么些年,不管遇上什么事,他都做好了独自面对的准备。
礼旬没空理他,用另一只闲着的手,冲他额头敲了一个狠狠的响栗,这小煞星,刚才浪费了自己一张宝贵符箓,才冲出了金裕的杀气包围。
“城隍爷要走可以,这个小子必须留下。”
一个声音从半空砸下来,仿佛老天爷在发话,阿悯听出来这是那位男子的声音,看来这里是男子的梦境,他能够执掌此间的生杀大权。
“小孩子不懂事,金山神大人有大量,礼某在此告罪,绝非有心之举。”
礼旬嘴上说着告饶,脚下却跑得飞快,他虽然不知道何处是出口,但他最不济就一脚将金裕踹醒,梦境清醒,他们自然也能回到现实。
“为什么想杀我?是因为我看出来了,其实你很在意那个白衣姐姐吗?”
阿悯有些委屈,刚才那些画面又有不是他自己想看到的,你这个山神自己做的什么梦心里没数吗,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望月郡的人不讲道理也就罢了,但你怎么说是个山神!
“臭小子,找死!”
岂料金裕更生气了,在两人身后穷追不舍,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犹如一樽凶神。
“何苦来哉!”
礼旬叹一口气,见此事必然不能善了,只好停住脚步,转身对准金裕的脸就是一个响亮耳光甩过去。
“啪——”
地动山摇的一下,金裕被打不见了,眼前的景象渐渐消散,再一回神,阿悯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山中,礼旬在一旁喘着粗气,但还等不及他说声感谢的话,就被礼旬像拎小鸡一样带走了。
礼旬的心在滴血,因为怕醒过来的金裕报复,这下又浪费了一张瞬移符,自己今天的霉运真是倒到奶奶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