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月桂湾蔗园饭店在饭店评论家眼中一直居于世界顶尖的地位。饭店的所在地原本是座甘蔗园,糖厂废墟位在山坡上俯瞰整座饭店。饭店占地数百亩[6],有精心设计的亭台楼榭,也有穿越天然森林的步道,可以远眺圣约翰岛全景及临近的沙洲礁岛。
斯皮尔曼夫妇办完登记手续并入住小木屋时,天色已近黄昏,因此在这抵达的头一天,他们只能粗略地欣赏当地美景,不过,两人并不因此感到失望。对他们而言,只要能换下颓萎的旅行装束,洗个提神的冷水澡,知道旅程安然结束,就已经够愉快的了。斯皮尔曼夫妇打开行李,换上晚宴的服装,离开小木屋,前往饭店的大厅。
月桂湾蔗园饭店举行的鸡尾酒会时间的地点,是在俯瞰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海峡(Sir Francis Drake Channel)的露台上。向晚时分,夕阳映照着过往的船帆,微风中略带咸味,还夹杂着栀子花与绿柠的香气。
“不就是夕阳里的红帆嘛。”看见阳台上的斯皮尔曼夫妇正享受眼前美景,戴克教授不禁如此说道。谁都见过这种对大自然之美无动于衷的人,哪怕是无与伦比的美景。戴克便是其一,但并非因为他已经看多了。戴克的父亲曾是南伊利诺伊州摩拉维亚教会(Moravian Church)的牧师,因此他的成长环境,跟云游四海完全沾不上边。眼前这个超级世故的角色,是他进了神学院之后才开始扮演的。
“我建议你们喝‘庄园主之盼’鸡尾酒。”戴克继续说道,“那是我最爱的鸡尾酒,加了三种朗姆酒,还放了肉豆蔻。”
“听起来蛮有意思。”斯皮尔曼回答,“不过,我想先看看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佩吉觉得戴克的提议很吸引人,但她知道丈夫要求看酒吧的菜单,是想了解他们的选择。她的丈夫还想看每种饮料的价格,再决定哪一种选择可以带来最大的满足。
“我要杯‘椰林飘香’。”斯皮尔曼对服务生说。
在鸡尾酒宴会上,斯皮尔曼用观察其他人的市场行为来自娱自乐。对经济学家来说,这件事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饭店为鸡尾酒定价的方式:下午五点到六点(也就是所谓的优惠时段),饮料全部半价;下午六点后,所有饮料即恢复原价。
服务生端着他们的饮料过来,亨利·斯皮尔曼提前就签了账单。他对妻子说:“我们在度假的这段时间里,希望有机会可以在优惠时段早点过来,我想要观察较低的价格,对大家饮用鸡尾酒的速度有什么影响,这是目睹需求定理的大好机会,也就是说,价格越低,喝得越多。”
佩吉并不怎么喜欢这些基础经济学原理,她发起了牢骚:“我还以为,这次度假不谈经济学呢。”不过,她知道自己的告诫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她的丈夫此刻正忙着观察其他客人,斯皮尔曼太太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亨利还是个大学生,他可以整晚专注于观察别人的经济行为,几乎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她的丈夫甚至不时针对多数人寻常活动,开发出新的经济学理论,这些事在佩吉看来是普通得可以,但是对丈夫来说,却都像是难解的谜。当他满心期待提出这些理论,想要试探她的反应时,她总看不出他的发现有什么意义。不过,这并不会危及他们的婚姻,佩吉在经济学上的天真单纯,是两人乐趣的来源。
这晚斯皮尔曼暗自忖度,如果在优惠时段,不知戴克教授会多喝多少杯“庄园主之盼”鸡尾酒?斯皮尔曼在短时间内便观察到,戴克即使在原价时段,就已经买了三杯。
斯皮尔曼的思绪被戴克冷不防的问题给打断:“对了,你们有没有听到那个坏消息?”
“什么消息?”佩吉问,“要变天了吗?”
“不,我说的是一个真正的悲剧。我在今天的《纽约时报》上读到,富特法官要来月桂湾。”戴克教授和多数的美国东部院校学者一样,每天必看《纽约时报》。
“这点让你感到很不愉快吗?”斯皮尔曼问。
“当然。”戴克回答,“这个人对美国司法的影响,堪称是恶贯满盈,无耻到极点!”戴克显然怒火中烧,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似的,“你们知道的,他才刚辞职离开法院。《纽约时报》说,他最后写的官方文件,是关于某个案例的多数判决,允许一个偏执的商家,可以光凭种族来判断是否拒绝某些顾客。现在他就要来到这里,享受他压迫的那个阶层的人的服务。”
富特是来自美国中西部某州的参议员,因为公开反对前十年较自由开放的人权法案潮流而闻名于世。但是,真正令他成为全国瞩目的人物,是他在法律与秩序的议题上大获全胜。
在社会动荡的年代,美国总统发觉受到强大压力,必须任命富特进入最高法院。短短四年间,富特成功地让大众接受自己的意见。其做法是将充满魅力的演说、对新闻媒体的细心了解、具说服力且多少带点报告文学式的写作风格(这点恰与同僚较刻板无趣的法条式写作形成对比)等进行巧妙地结合。有人怀疑他的强势作风会威迫到最高法院另外两位比较怯懦的同僚。几星期前,当他出人意料地宣布辞去最高法院的职位时,媒体便怀疑他打算筹备竞选总统。然而,富特并没有做出任何澄清这项传闻的表示。
戴克还在痛陈柯蒂斯·富特的种种不是,斯皮尔曼却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他的心目中,这是一种历史的恶魔理论,每当有人信奉这套理论,他就会感到些微不安:他的经济学思维方式告诉自己,社会现实其实更为复杂,不只是个人问题。但此刻有人拉拉他的袖子,使他免于参与更进一步的讨论。
“我饿扁了。”佩吉说,“去吃晚饭吧。”
月桂湾蔗园饭店的餐厅设在靠近月桂湾海边的用餐区,得从鸡尾酒宴会所在的露台搭乘摆渡车穿过东边的一道双扇大门入口,而敞开的门是以锻铁的铰链固定,这从种甘蔗的时期维持至今。餐厅的屋顶为拱形,有两面是完全敞开的,用餐的客人可以尽览四周风光,享受海风轻拂。每当西方或北方有暴风雨来袭,服务生就会将滑动玻璃门关上,直到风雨过去。向南的一面,则是对着饭店的厨房。
饭店领班将斯皮尔曼夫妇带到座位。斯皮尔曼教授拿起菜单,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我都忘了晚餐有七道菜。”
“如果要全部吃完的话,就需要很多运动。”佩吉补了一句。
“太棒了,我正好需要运动。”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去尽情潜泳和健步。接着他填好点菜单,服务生看着菜单,喃喃自语:“让我重复一遍,你点了朝鲜蓟心、朗姆酒李子汤、蔗园色拉、鲯鳅、莴苣菜、冰冻果汁露,以及卡门贝尔奶酪。”斯皮尔曼太太也点了一样的菜色,除了苏格兰传统蒜苗鸡汤。
服务生离去后,斯皮尔曼好奇地环顾餐厅。应该是旺季,却有一半桌子空着。
“看来今晚肚子饿的人并不多。”佩吉如是说。
“我想客人的多少和肚子饿不饿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家饭店的入住率很低。这些日子以来,人们都很怕来到维京群岛。”
“为什么会这样?”佩吉问,眼睛再度扫视餐厅。
“因为种族动乱。圣克洛伊岛和圣托马斯岛上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据我所知,来自加勒比海其他岛上的外国人,在美国激进派黑人的教唆下,总是找游客和有钱的新移民的麻烦,他们甚至离谱到杀了一些圣克洛伊岛的游客。”
“天哪,真希望我们平安无事。”
斯皮尔曼教授的回答让她放了心:“别担心,月桂湾这里还没出过事。”这时服务生端来第一道菜,两人马上忘了维京群岛上的政治问题,开始享用精美的晚餐。
送上甜点时,领班正带着一名女子来到附近的位子就座。这名女子有着运动员的外表,身形高挑,秀丽端庄,但显然心事重重。从她古铜色肌肤看来,她或许已经在这饭店住了好一段时间。
“为什么会有女人想独自来这种地方?”
“也许她喜欢独处的时光。”斯皮尔曼一边品尝果汁露,一边回答佩吉,“这当然是个普遍的喜好,有人曾经称之为‘光荣孤立’(Splendid Isolation)[7]。或许她就是喜欢孤独,尤其喜欢到圣约翰岛独处。”
“还不是一样,来这儿独处未免也太奢侈了点。”佩吉说。
那女子发现自己正被人议论,于是朝斯皮尔曼夫妇抛来不悦的眼色。斯皮尔曼夫妇得到适度的提醒,于是静静吃完晚餐,离开用餐区往北而去。他们在那儿可以搭上饭店的专门载客人的摆渡车,到小木屋所在的各个海滩。斯皮尔曼夫妇住在玳瑁湾(Turtle Bay),那是饭店所属的七处海滩之一,海滩因特色而得名。“玳瑁”是饭店取的绰号,七处海滩里,这里是最适合潜泳的浅水区。
搭乘摆渡车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抵达玳瑁湾。下车后,斯皮尔曼夫妇步行不到十米,就可以来到他们的独栋小木屋。
小木屋属于建筑群中的一栋,建筑风格和当地的热带环境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他们立刻就喜欢上四周的隐秘与宁静。室内附有饭店提供的客房赠品,包括英国香水肥皂、新鲜火鹤花、一瓶克鲁赞牌(Cruzan)的朗姆酒,外加每天更换两次的浴巾和海滩巾。由于他们的小木屋紧临海边,海浪拍打在沙上的声音,成为极具催眠效果的背景音乐。涛声非常柔和,因为他们的海滩位于宽广安静的海湾,就像小木屋外的半月。
“我还在想刚才在餐厅遇到的那名女子。”佩吉·斯皮尔曼说。她把刚才试图专心阅读的书搁在床边。“你觉不觉得,我们当时应该邀她共进晚餐?她看起来很紧张,而且一个人孤零零的。”
亨利·斯皮尔曼却没有听到妻子的建议。在凉爽微风和具有催眠作用的涛声里,旅途劳顿的他早已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