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口气，
肖灼虚扣麻醉枪，谨慎靠近，将仓门慢慢打开。
躺在仓内的是个青年男子，双眼紧闭，身体被束带固定，似乎陷入深度休眠，死人般纹丝不动。
男子身上插着数根维生管，传输缆线接入后脑，内仓面板上显示着实时信息，有他的生理状况指数，以及脑算力输出分布。
果然是脑算力矿！
猜测得到印证，肖灼却没有一丝得色。
他眉宇间现出深深的隐忧，神色复杂地打量着仓体中陷入沉眠的“矿骡”。
各种迹象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银型算力矿只是第二层掩蔽。
此地的真面目，是一座罕见的【脑算力矿】。
顾名思义，普算力驱动电子设备。
而脑算力，驱动的“设备”是人脑！
这是一项全新的，针对改造脑的技术，据说在新海已经进入试运行阶段。
通过脑电设备，利用自身大脑输出“脑算力”的从业者，被称作“矿骡”。
每个新技术的兴起、投产和推广，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技术本身没有善恶，只在于是否符合现世的道德、伦理与法规。
脑算力技术便是如此，放在奉行“先跑后走”的新海，只要符合特区基本法，获得了两委的通过，便可以投入应用。
然而，此地是上京！
其中的差异，明白的人自然都懂。
连辅脑和响应器这些相对成熟的技术，都还在谨慎试用，更不用说脑算力矿。
这座“脑算力矿”肯定是私建的，看算力输出数据，已经达到了商用级别。不出什么问题还好，如果在这个敏感的时期......
另外，刘队是老辛的嫡系，他的辖区潜藏着这等辛秘，此中关系，不言自明。
沉默良久，肖灼轻叹了一声。
有些事，或早或晚，终归要来。
他凭本事爬到这个位子，行事又素来低调，可因为“花町湾事件”的缘故，还是免不了引起了各方的注意。
如果真是老辛，那他这番手段，当真是高明得紧！
其中滋味，
有试探，有取信，有拉拢，把肖灼安排得明明白白。
可硬要说肖灼有多抗拒，还真谈不上。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心情些微低落，他轻轻合拢仓盖，出神地望着偌大的内区空间。
碧绿光点如萤火、似繁星，间或夹杂着点点橙红，竟有几分梦幻感。
半晌，他心神收拢，忽然觉得橙红光晕似乎过于稀疏。
内区矿芯呈左右两个扇形半区排布，每台矿芯加挂两部柜型仓，视觉上看，橙红光晕应该远多于绿色光点才对。
肖灼心中有些不解。
“脑算力矿”属于前沿技术，他接触不多，算力分析透镜甚至没有预设光谱。至于显示出的橙红，或许是仪器误差。
矿芯感染原因依然不明，又牵扯出异常敏感的“脑算力矿”，他不敢大意，决定进行开仓排查。
打开了数台，一切正常。
就是沉眠中的“矿骡”神情可怖，似乎在梦中经受着折磨。
肖灼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只要“脑算力矿”不出太大问题，事态就能控制。
他手脚利落地又爬上一个，打开仓盖，这个“矿骡”神色安详，一脸的解脱，与之前的几个反差明显。
肖灼不禁多看了一眼，目光扫过仓内的信息面板，忽然怔住了。
“大脑皮层反应：2.7%，脑电波动：6.1%。”
“维生系统切换至高供氧状态，初步判定：脑死亡。”
脑死亡？！
冷不防见到这么个判定，肖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完整地看了一遍信息数据，兀自不敢置信，掀开这具男性“矿骡”的眼皮，用手电光照射眼球，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矿骡”是感染新型蠕虫的高危群体。
在这个敏感时期，肖灼第一反应就是这座“脑算力矿”已经被感染了。
连备案信息都没有的“黑矿”，出现了“矿骡”死亡，如果信息管制不善......
他把集码器插在仓体的数据接口上，连接总部的数据库，进行蠕虫交叉比对，自己则翻身下来，继续进行剩余柜型仓的检查。
两者几乎同时完成，肖灼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十三例矿骡“脑死亡”，死亡者未出现脑栓塞症状，蠕虫交叉比对无结果。
初步判定，矿芯的波动电涌，造成柜型仓内维生输出骤降，导致矿骡脑死亡。脑死亡的矿骡又需要更多资源，维持基本的生理状态，最终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波及了整个矿区。
这是纯粹的技术故障，和蠕虫感染没有丝毫关系。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故真要是爆出去，技术故障的结论，谁又能买账？
用屁股想都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舆论导向！
肖灼爆了句粗口。
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着了这帮老阴比的道儿！
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即使完全管制住媒体信息，最终也必然要找替罪羊，给舆论一个“交代”。无论摊在谁脑袋上，这前途都算是基本交代了。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老辛的态度。
至于在事件之后，他是弃子、替死鬼，还是灰手套，就全看人家的心情了。
另一侧半区还有四十台没有排查，肖灼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因为心绪不佳，那边柜型仓的光点似乎都显得很黯淡。
平复几秒，他脚步沉重地走入另一侧扇区，忽然打了个寒颤。
温度，
更低了。
下意识间，
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抗拒。
肖灼摇了摇头，探手拉住一台柜型仓的边框，冻得冷嘶了一声。
表面温度这么低，里面怕不是结了冰？
小声嘀咕着，他戴上手套完成操作，仓盖缓缓开启。
柜型仓中，
氤氲水气扑面而出。
他用手扇了扇，透镜视野中，竟有一团形态诡异的雾气笼罩着“矿骡”。
那雾气似有实体，又似是虚幻，卷裹在这具脸色铁青的男性“矿骡”身上......
吸食？
想到这个词，肖灼差点没笑出来。
这么硬核的科幻片场，自己竟然脑补出了妖精吸人阳气的聊斋名场面。
下一秒，他忽然笑不出来了。
被雾气笼罩的“矿骡”眼睛睁开，嘴角勾动，牵扯起一抹诡异笑容，竟与肖灼对视一笑。
肖灼头皮发麻，惊得从柜型仓顶部跌了下去，狼狈落地。
抬头看去，
被雾气笼罩的矿骡竟坐了起来。
在他身后，一道雾气凝成的可怖身形缓缓出现。
那身形腰背佝偻，双臂垂地，像是一个发育不完善的畸形儿。
机武部的高强度训练发挥了作用。
条件反射一般，肖灼原地弹起，头也不回地冲向安全门，拇指扣住工作手环，向总部发送支援信号。
几十米的距离转眼即至。
密码飞速输入，一丝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了下来。
安全门亮起绿灯，指纹确认的间隙，肖灼下意识回头，霎时满脸惊骇。
无声无息之间，
数个灰白色的雾人出现在了柜型仓顶。
没有五官的脸孔全向他望来，空洞的眼眶全在死死地盯着他！
肖灼下意识后退，咣当一声撞在安全门上，忽然觉得透镜的视野有些模糊。
就仿佛......
隔着一层融化的白色塑料膜。
似固似液的白膜顺着透镜的镜片流淌，倏忽间，凝成一具佝偻的“雾人”。
雾人的脸孔内旋着，原本就大得夸张的豁口越来越大，整张脸被完全扯裂，变成布满獠牙的口器。
哒！
口器出现的同时，
安全门终于响起开启提示音。
肖灼不敢妄动，手指搭上安全门把手，隐蔽地一扭。
门把手纹丝不动，竟被从外面反锁住了！
“雾人”口腔翕动，发出极为低沉的、犹如婴儿啼哭般的颤音，猛地前扑，贯入肖灼体内。
冷......
好冷！
寒意疯狂涌入，
每一根血管仿佛都被冻住，瞬息之间，身体便失去了知觉。
他翻身摔倒，心中闪过余岚劝诫的话语：
“肖灼，不要以为自己聪明......”
“这里是安联众信，你一个眼神、一句无心之言，都会被有心人记下来......”
也终于在此时，他才真正明白自家主管话中的深意。
可是，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阴冷的寒气不断灌注，很快断绝了身体的生机。
他不甘地向安全门伸出手，最终却极轻地叩在了门上，仿佛只是礼貌的来客。
意识陷入弥留，眼前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世界竟变成了绿色。
大片大片的绿色光点闪烁着，或深或浅，或明或暗，由点连线、从线成面，再从面变成立体。
它们的形态越发精细、构造越发复杂，每一个仿佛都蕴含着终极的奥秘。
在这一瞬间，
肖灼的双眼绽放出慑人绿芒。
他的目光竟穿透了安全门，看到门后伫立着的两轮人形光团。
一轮勾勒出明绿色轮廓，周身笼罩在淡薄的绿光中；一轮心脏位置深紫至黑，全身散发慑人紫芒。
“他能看见我们。”紫色人形忽然道。
“怎么可能？”绿色人形似乎有些惊讶，“他自行突破基因锁了？”
“呵，还没有，不过......”紫色人形半蹲下身，似乎在隔着安全门打量肖灼，“只差一点点，还真是......有点可惜了......”
声音飘远，
绿色的视野崩碎。
世界陷入黑暗，
彻底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