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这次伤上加伤,免不了又要在皇宫里多住一段时日。
应淘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太医给他治疗的时候,一向自持的师兄竟发出了那样痛苦的声音,可想而知,这伤到底有多严重。事后太医也证实了她的猜想:白丁的伤若不是有太医们联手及时治疗,再加上只有皇宫里才有的药材配合恢复,他很有可能就变成瘸子了。
应淘听得后怕,本就急红的眼眶瞬间掉下了眼泪,非要在白丁床边守到他醒来为止。
半夜里,白丁终于醒来,应淘喂他喝过水后,昏睡了几个时辰的人才彻底清醒过来。看到照顾自己的人是应淘而非宫女,奇怪道:“这么晚了,淘淘怎么不去睡?”
“担心师兄。”应淘给白丁盖好被子,又想起了太医的话,“师兄你太鲁莽了,若不是宫里那么多太医救治及时,你很可能就变成瘸子了!”
“变成瘸子的话,就该被淘淘嫌弃了吧。”白丁避重就轻,打趣应淘。
“才不呢,淘淘一辈子都不嫌弃师兄。”昏黄的烛光下,应淘看着白丁的眼神中充满坚定和依赖,旋即,发现自己刚才脱口说了什么,又立即害羞地低下了头。
白丁笑而不语,欣赏着烛光下应淘含羞带娇的模样,心里安慰,应淘今日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因为自己,自己在她心里是否终于有些不同了呢?
“淘淘,等师兄伤好了我们就回去,然后师兄带你去浪迹江湖,把师兄曾经去过的地方都带你去一遍。”自从决定了改变与应淘的相处方式,白丁对应淘不再有任何隐瞒。
“嗯。”应淘点过头,却还是没有抬起来和白丁对视。白丁也不在意,继续道:“去完那些地方,我们就一起去别的地方,去大漠看日落,去天山看雪景,去海边看飞鱼,去边疆看云海,我还听说邻国的紫竹林很特别,我们……”
“我们哪儿去得了那么多地方啊!”白丁还没有说完便被应淘打断了。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看着应淘的眼睛柔声道:“不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去。”
应淘又不争气的害羞了:“不跟你说这些,你是病人,需要休息。”
脸蛋红红的小师妹把师兄不知何时伸出被子覆到自己手背上的手掌放回被子里,在白丁的注视下躺到旁边的矮榻上背对着白丁而睡。
静夜里只能听到彼此绵长的呼吸之声,应淘不敢面对白丁,就怕对方看到自己脸红发烫的样子,可即便如此,也抑制不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良久,她保持着姿势轻声道:“师兄,我们说好了。”
“嗯。”白丁的声音在应淘的话语后面轻轻响起,莞尔一笑后,安心入睡。
三天后,当今皇后突发恶疾不幸去世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举国同丧。
又过一日,宰相因为痛失胞妹,精神不济,不慎失足,淹死在自家水塘的消息人尽皆知。
朝堂在无声无息之下权利更迭,秦正再一次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应淘不懂朝廷上的事情,但她却亲眼目睹过被安放在棺材里的皇后,一身华服,妆容精致,一如她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高贵。
白丁感觉得到,自从应淘去偷偷看过死去的娴皇后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于是关心道:“淘淘怎么了?心情不好?”
应淘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我知道皇后其实是被陛下赐毒酒毒死的。”
白丁不语,等待应淘自己想好了继续跟他说。
“那次在御花园里遇上她,我就觉得皇后真是个好看的女人啊,可想不到,才过了几天,她竟然就……”应淘顿了顿,抬头看白丁,“她那么漂亮,又是皇后,非死不可吗?”
白丁知道皇家的权利斗争不是应淘可以理解的,同样也不是他愿意涉足的,既成的事实他无法改变,只有好好安慰应淘:“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娴皇后……做过许多错事,现在只是她付出代价的时候。”
“她杀过很多人吗?包括你娘?差点还有你……”
白丁微叹,眼睛看向窗外,似乎又想起了不堪回首的那一天。应淘看着突然沉静下来的人,脸色不善,眉间忧郁。知道自己大概提起了师兄的伤心事,应淘连忙转移话题:“那个,咱们说点别的吧,师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现在可想吃镇上的红豆糕了,宫里的御厨都没有大娘做的好吃呢。”
“淘淘想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吗?”白丁没有理会应淘,眼睛依然看着窗外,眼神飘忽。
应淘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怕勾起白丁的伤心事,却又想知道白丁的过去。
正在应淘犹豫之际,白丁却自顾自继续道:“我只记得她总是很安静,却又一双很巧的手。会给我做荷包,在衣服上绣很好看的花,还会教我做风车。”
提到风车,应淘猛然想起自己四岁那年的事情,那个虽在师兄面前的风车……
白丁听了一会儿,继续道:“皇宫虽然很大,却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的。小时候我总是看着高高的宫墙问母后:什么时候我才能到墙外面去玩儿?母后总是笑笑不回答我,只有一次,我记得她说:如果有机会,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说到这里,白丁痛苦地闭上眼睛,那段可怕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里,母亲最后看着他的眼睛,眷恋且不舍,是一声都无法释怀的痛。
应淘第一次听白丁亲口对她说起自己的过去,很难想象一向鲜有表情的师兄脸上会露出这样让人心疼的脆弱。那时的师兄,是六岁吧?亲人的死亡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应淘第一次主动靠近白丁,轻轻伏到靠坐在床上的人身上,双手环在对方腰间,四倚靠似支撑,柔声道:“等师兄伤好了,淘淘和师兄一起出去,然后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
白丁把头埋到应淘脖间不语,他知道,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永远不再回来!
……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师兄妹两人难得的温情。
应淘刚从白丁身上起来,秦正就进到了房里,见到应淘坐在床边也没有觉得意外。
“皓儿今日觉得如何?”一身明黄的秦正一扫原先的病弱之感,双目有神,中气十足。
“其实我更习惯别人称呼我为白公子或者白丁。”白丁之前一直没有对自己的称呼计较,那是他知道时机未到,而现在不同,他可以彻底断绝了这里的联系,坐回完整的白丁。
秦正脸上一僵,随即露出失望之色:“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留下吗?”
“十六年前出宫之后,我就再也不属于这里。”
帝王抿唇,面色不善。应淘见两人似乎要开始谈论皇家秘辛,找了个借口退出了房间。
片刻沉默过后,秦正叹一口气,三分遗憾七分沧桑道:“朕知道,以前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你母后会那样,却是是朕当初处理不当。你母后过世,你失踪之后,朕便已经开始后悔了,朕想补偿你的心意,并非是假的。”
“你知道母后临死前对我说的是什么吗?是好好活着。”白丁顿了顿,继续道,“从师父口中得知母后被杀的真相时,我恨过。恨你,也恨娴妃,我想过报仇,但是武功不济,所以我下山去江湖上闯荡,希望可以得到足够的力量为母后报仇。在江湖上闯了两年,我的确得到了想要的力量,但是我也终于明白了母后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生在帝王之家,想要活得自在,是比报仇更难的事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秦正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沉默良久,秦正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放到白丁身边:“既然你去意已决,朕留不住你,那你就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这块玉佩朕送给你,见玉佩如见朕,就当朕给你的补偿吧。”
“不,既然决定走,就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皓……白丁,朕虽是帝王,可也是你的父亲,你忍心拒绝父亲送你的礼物吗?”脱去帝王身份的秦正一直都知道,自己对这个嫡子而言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从未对他付出过关爱,没有好好看着他成长,当他想要挽回的时候,儿子却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个父亲。亲情于帝王,向来奢侈。
“好,我收下。”白丁的答案没有让秦正等待很久。冰冷的玉佩和虚无的权利并不能填补他缺失的父爱,只当不要让彼此留下遗憾吧。
秦正脸色有所缓和,喝了口茶,问道:“伤好之后你有何打算?是直接回三鼎山吗?需要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吗?”
“不用,我和淘淘准备去宝平湖。”白丁没有隐瞒他和应淘的计划,他知道秦正明白他去宝平湖的目的。
果然,秦正想了片刻后点着头道:“嗯,你是该去看看他了。”
那个心灰意冷在临城独居多年的老人,白丁……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惦念了吧。
九月,白丁的伤终于痊愈,和应淘默默离开了皇宫,两人骑着秦正送的宝马前往临城。
临城是距离京城大约一月路程的一座小城,历史悠久,安逸祥和。
应淘牵着马跟着白丁来到城南的一座小院落前,她知道这里住的是白丁的外公,前任太傅辛瑞。
辛瑞可谓两朝元老,在朝为官时,殚精竭力,忠心为国。早年丧妻,只得一个独女,先帝赐婚于太子,太子登基,继而册封为后。直到独女辛皇后被刺身亡以及外孙失踪,深受打击,辞官隐居。而临城这座简单的小城便是他选择安老的地方。
两人在门口站了没多久,便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一身蓝衣,气质儒雅。
“辛前辈,还记得在下吗?”白丁见到老人,抱拳微笑。
“原来是白公子啊,难得你还记得老夫,快请进,快请进。”老人见到白丁,笑得和蔼亲切,将门开得笔直,让白丁和应淘方便进去。
应淘跟在白丁身边没有言语,只在师兄介绍自己的时候礼貌地向老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