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念一牵着师傅的手走出房门时,感觉夜里的苍明寺比白天的安静了好多,没有来往的香客,没有念经的师伯们,只有微凉的风和看起来有些渺远的夜空。师父的手温暖宽厚,天上的月发出淡淡的光,夜里独有的凉意也让念一逐渐清醒,一切都很安定平和。还没等他们师徒二人走到三七家门口,天上飞来一道黑芒,迅速地撞到了净玄随身带的黑色玉章上,随后玉章开始发出蜂鸣,附近的空气像液体一样泛起波纹。净玄本来脸上还挂着笑容,这一瞬间却整个人紧绷了起来,知道是陆听雪和刘煮那边出了问题,随即拔地而起,凌空虚踩几脚消失在了夜空中,只留下一句“念一,你先去找三七,为师随后就回。”和念一在风中凌乱。
念一的家和三七的家都在正殿的后面,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平日里这小段距离念一吃串糖葫芦都不够,可今夜自从师父飞走了之后,这段路却显得艰险难行了起来。没走出几步,念一的心里便有些慌了:这大半夜的会不会被三七赶出来?一会见了三七自己该说些什么?会不会和以前一样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揣着满肚子的焦虑,念一十指交叉,两根大拇指来回交错旋转,走得有些慢。
念一对三七一直是又想见又害怕见到,每次碰到三七时心里都是喜欢得紧,但是过不了一会就觉得全身的血往上涌,整个人晕乎乎的,脸上也热的发烫,让人想要逃开。念一为此纠结了许久,去问师父的时候师父坐在大殿的蒲团上哼着童谣,嘴上挂着笑,像是和平常一样在想些念一不懂的事情,后来方丈跑进来拿着木鱼锤赶二人走的时候,师父拉着念一一边跑一边大笑着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哈哈。”念一不懂这两个词的意思,但从字面推测,应该是说这是小时候才会出现的状况,等长大一些就好了。从那之后师父有事没事就爱提一下三七的事儿,脸上带着尽力掩饰的笑容。
不知不觉之中,念一已走到了三七的门口,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勇气去敲门,只好一个人在三七门前来回绕圈走。一阵风吹过,门前的桂树枝摇影晃,哗哗作响,念一停下脚步,蹲在桂树下望着夜空,天上的月亮似乎没之前亮了,空气里有黑夜独特的气息。
记得上一次见到三七是在十三天前黄昏的正殿,念一在续灯油,三七被方丈罚去扫地,和念一整天看天傻乐不同,三七的性格更像是一个男孩子,整天疯跑胡闹,今天捕鸟明天砍树,不是在犯错就是在犯错的路上,她的师父了结对此都是一笑而过,至多调侃她一句“小魔头”,方丈可就没那么大度了,每每抓到她都是先说教一番然后按罪责大小指定惩罚,比如乱跑是小错,要打坐一炷香;捕鸟是中错,要抄佛经一页;在佛像上图画是大错,要清洗佛像,打扫正殿一个月。三七就这样屡教屡犯,受到惩罚也不影响心情,总是风风火火的,像是忙着去普度众生。
那天就要下山的太阳将天边照得满是霞光,西边的天空显示出一种介于粉色和红色之间的颜色,可能太阳也知道自己将要暂时消失了,发光发热不留余地。念一一边低头续灯油一边偷偷抬头去看趴在地上用抹布擦地的三七,可能是前些日子清扫正殿的次数多了,三七的动作很迅速,扫完大殿时,念一还没续完灯油。三七把抹布扔进水桶里,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淡蓝色小袄,落日的余晖照进大殿,三七小小的身子在微湿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剪影,念一只觉得夏夜的星空也没有眼前的景象绚烂,一时间没来得及低头,与三七投来的视线相撞,四目相对。
“念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发现你。”见念一还蹲在长明灯前愣愣的不动弹,三七一路小跑到他跟前,捏了念一的脸蛋一把,随即露出两个小酒窝,笑着说道:“你的脸被晚霞照的好红啊。”
“我来帮方丈做些事情,嘿嘿。”念一傻傻地笑着,心里却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好吧,那你加油哦,我先走了。以后你记得要来找我玩啊,什么时候都可以,这寺里太无趣了也就你比较有意思,合本小姐的胃口。”说完三七拍了拍胸脯,故作豪放的笑了两声,见念一没有反应就又教训他似的捏了念一的脸一下,随后就提着水桶跌跌撞撞地跑开了。霞光照的大殿的颜色有些不真实,念一看着三七的背影,挥了挥手又挠了挠头。那一刻,念一觉得三七就像天边的晚霞,绚丽又梦幻。
念一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星空像是被逐渐点亮了一般闪闪发光,铺开了一幅玄奥的画面,风势也大了许多,吹得小道士有些睁不开眼。“吱呀”一声,三七家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淡蓝色小棉袄的小姑娘站在门前,旁边一个打着哈欠的光头和尚。
“念一,我们走吧。”三七跑出房门,到树下把念一拉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你啊?”念一满脸错愕,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师父刚刚告诉我你和小师伯会来找我玩,小师伯怎么没和你一起,我们去哪找他?”三七抓着念一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期待。
“师父突然有些事情,让我先来找你,我们应该是在大殿等他吧。”念一握着三七的手,不自觉地又低下了头。
三七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加上天性爱玩,听说有人找她玩自是欢喜的不得了,撂下一句“师父我们走啦!”就牵着念一跑了起来。念一只好一边跟着跑一边向了结挥手告别。多年后每逢有人提及自由,念一总能想起那个冬夜里,群星照耀下男孩和女孩像乘着风一样的奔跑。
了结挥挥手笑着看两个孩子跑远了,摸了摸光滑的头顶,回屋搬出一把摇椅来放在院子中央,躺在上面摇摇晃晃,解下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净玄啊,一起喝了几年镇上的竹叶青和寺里藏的桂花酒,突然就有些馋桃花酿了,不知道这酒是不是被你藏着呢?”四下无人,了结像是对着渐渐恢复正常的夜空说着这番话,随后忽地拍了下脑门,“啪”的一声过后,人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那把摇椅还在前后摇晃。
“年纪大了,尿都憋不住喽”觉真方丈推开房门往茅房走,正遇上一阵吹来的寒风,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方丈平时是不起夜的,只是今晚的汤太咸了,害得方丈睡前喝了不少的水,到了夜里憋不住了。“了然这孩子太实诚了,做饭前暗示了他一下我口味重他就把汤做成这个样子。”方丈一边断断续续地尿着,一边唠叨自己的三徒弟。可能是没醒困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有几滴尿没把控好方向,滴在了脚面上,“哎呦,真是年轻时迎风尿三丈,老了之后顺风尿滴鞋,可气死我了,明天得让了然给我刷鞋!”方丈提起裤子,跺了跺有些湿的脚。
“嗯?”方丈走出茅房,视线凝聚在虚空一点,随后气势骤然拔高了起来,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剑气破空而去,击中了空中隐形的一片银杏叶,叶子正面青翠,背面苍黄,显影后像是挣扎了一会,然后散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光点。方丈收回视线,冷哼了一声,说道:“哼,平常就算了,这会儿还敢来触我的眉头。”然后望了眼山下的方向,眉头紧皱,一甩袖子骂骂咧咧地走回了屋。
通里镇,朱家药铺
朱家药铺是通里镇最大的几家铺子之一,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近年来几乎垄断了内外的附子相关的生意。通里镇出的最好最多的就是附子和川芎这两味药,朱家药铺也因此俨然有了龙头老大的意思。也有好事者说朱家卖附子,徐家卖川芎,这镇上“二分天下”的药铺迟早有一战,事实上两家从东家到伙计都在暗自较劲,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背地里使没使阴招暗招就不为人知了。
朱家药铺店面后面的小院里住着一个老头儿,平日不抽烟不喝酒却带着烟杆酒葫芦,没事就喜欢去学塾转悠,偶尔也去后山瞎逛,有人说他是朱家的老东家,也有人说是朱家花了大价钱请来的老郎中。自从有个让各路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人被抬进小院里没过一炷香就像没事人一样站着走出来了,第二种猜测像是被敲定了一般,大家对这个怪老头也多了些敬意。
这会老头站在天井中央,双手背后看到面前悬空的两片银杏叶骤然枯萎了一片,拿起烟杆指着后山的方向破口大骂:“老秃驴,要不是老子打不过你,现在就飞过去把你那光头给敲爆!”老头拿起酒葫芦喝了口装在里面的枸杞水,像是为了平复情绪似的深呼吸了两口,随后缓缓抬头,看到星空恢复了正常。老头沉吟了几分,抬手一指悬空的树叶,银杏叶就变成了散开的淡绿色光点,像一群萤火虫一样飞向后山去了。
见眼下的事已做完,老头便收起烟杆葫芦开始在院儿里踱步,像是在琢磨些什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走到朱家药铺东家的门前,用烟杆敲响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