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哲见林颐面露疑惑之色,开口解释道:“我们查看一张交子的真伪,通常只看签章与暗记。因为整张交子在开立之时,只有金额、日期和签字画押盖章处是当场手工填写的。每一位交子掌柜,只对这一部分有完全掌握的信心,因为自己能够经手的部分仅仅在于这些空白待填的内容。所以我们鉴定一张交子真伪时,却漏过了交子票面本身的图案!”
“只要是同一铺子开出的交子,图案都是完全一样的。这种天下皆知的道理,不知道你拿出来说个什么劲。”翟凯闻言不知杨哲去说这票面图案干嘛,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由开口接道。
“哦?那翟兄可知这一张张空白交子是如何制作而得的?”杨哲道。
“当然是以雕版刷墨倒印楮纸之上而来!”翟凯越发觉得杨哲这循循善诱的话语中一定藏着阴谋,可一时之间自己竟也发现不了,自然而然地答道。
杨哲朝大堂扫视一圈,见林颐兴趣盎然的样子。又说道:“林大人,在我展示我的证据之前,我想先请您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人手写字,同一个字写在十张纸上,将纸重叠,是否每笔每划都能完美的重叠在一起?”
林颐略作思考饶有兴致地说道:“自然不能,学习书法向来只得其意。意至书成,每个人书法都会有自己的风格,但要求每次书写,字体大小浓淡完全相同几乎没有可能。因为每次动笔时,书写者身体疲劳情况,笔锋吸收墨汁情况,甚至心情都会影响到实际成字后的效果。想要完全一样,虽不能说完全无法做到,但这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可或缺。还要运气极好,方能将两字写的完全一样。要是十个字,至少本官无法做到。”
杨哲见鱼已入网,审判的最高长官已经在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心中把握更大。自信心一强,人也逐渐放松下来,他开始绕着翟凯来回踱步,仿佛场上的角色已经调转。
前期的大量铺垫,把人的胃口都掉得老高,让所有人的思路都跟着他的提问与叙述在走。他这一走动,林颐非但没有觉得他无礼藐视公堂,反而更想知道杨哲到底想说什么。甚至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杨哲,正在绕着翟凯审问。这正是杨哲前世最精通的诱导话术,卖基金卖保险就是靠这招。
杨哲忽然停步道:“第二个问题,如果是一块木板,在上面把刚才我所说的那个字雕刻上去。再泼墨倒印到纸张之上,又会如何?”
林颐也是个聪明人,说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杨哲的意图。
这本不是难以理解的道理,但时人早已习惯了按照经验来处事。只相信自己主观的经验判断,却对千年不变的外物熟视无睹。只当做一种点缀,一种拿来即用的方便,而忽视了它本身的重要性。
当然,杨哲心中明白,宋朝时理学高度发展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唯心主义大行其道,人们更注重自身修养的提高,而对外物的研究就不太重视。这种风气之下,人们思维也就常常被局限在对只相信自己能够掌握的东西,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印刷在防伪技术上的作用。
林颐想通这关键环节,不禁对杨哲多了几分敬佩之情,笑道:“若是雕版印制,那图案想不一样,都只怕是很难了。”
杨哲看向林颐,眼中透出遇到知己的欣慰光彩,接着又说道:“正是此理,而我们这印交子的雕版上的图案倒印到交子纸面,也应一模一样!”
翟凯此时终于开始感受到了危机,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但依然侥幸说道:“你说了这么多,还不都是废话,这钱氏交子,本就每一张都一模一样。就算你说出其中门道,真的也依然是真的,有什么用。你完全就是在浪费林大人的宝贵时间!”
此时已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杨哲信心更足,冷冷看了一眼翟凯,继续说道:“翟兄所言极是,真的假不了,不过这假的也绝对成不了真!钱氏交子唯一的一块雕版,钱公子从来版不离身,一直随身携带,所以若真是钱氏开出的交子,一定出自这块印版!”
杨哲又走了起来,慢慢说道:“而这雕版是由雕刻师傅手工雕刻而成,这雕刻技艺正如书法。技艺虽有高低之分。但无论你是哪种水平,想要做出两个完全一样的来,那简直是难如登天。写字尚且如此,这交子雕版图案如此复杂,哪里高一点,哪里细一些,也是正常。”
杨哲说完这话,刚好走回大堂正中,面对林颐禀道“林大人,草民可为大人指出翟凯的交子与其他储户交子不同之处!”
林颐笑道:“杨兄弟请。”此时林颐对杨哲的称呼竟已变成了杨兄弟,言辞之中颇为客气。不知是这林大人心太大,还是他已完全看穿了事实的真相。
然后安排官差抬了一个大方桌到大堂中央,在上面铺上两张交子。
都已经改叫杨兄弟了,杨哲身为一个被告人犯,在一场审问之间,竟似变成了州府衙门的主人。而那知县此时已经默默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薛捕头更是不知所踪,估计趁乱偷偷藏到人后去了。
杨哲却知道该到收尾的时候了,这时候已经吸引了林颐足够的好奇心与注意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这时已经没必要故作张狂,否则反而容易弄巧成拙。杨哲收敛之前狂傲的姿态,变得小心敬慎起来。他快步走到桌前,仔细观察起来。
这是杨哲第一次亲眼看到交子,比他想象的要精美得多。看来宋代果然不愧是中国历史上老百姓最富足的朝代,民用科技发展到了一个高峰,手工艺技术日新月异。
钱氏交子是用楮树木浆所造楮纸印制,整张交子颜色偏黄,纸质硬挺,韧性十足。接近纸张边缘有一黑框,框内分三个部分。上面画了目前市面正流通的铜钱铁钱式样以及银元宝若干。下面则是一副货物贸易的图画,画工精美,描述了一个布店门口一名男子将选购布匹放在身旁,正掏钱付款的画面。中间则是书写了一串文字:“益州路见票即付,钱氏交子铺可兑。”后面则是金额,开票日期,以及钱劲宇亲笔签名和钱氏交子铺印章。整张交子除铺子盖章为红色外均由黑色墨汁印刷与填写。由于楮纸质密,并没有出现墨水氤氲和透纸的情况。
乍一看,翟凯所持交子与其他储户之交子完全一样,并无不同。
铜钱元宝还是那么几个,画也是那副画,字也是那几个字。
只可惜杨哲从现代穿越而来,在银行工作中鉴别现代纸钞时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在升堂之前,杨哲根本没有看过两版交子。但他既然已经推理出翟凯的交子一定是伪造的,他就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看出端倪。
这算是小赌了一把,但现在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这交子的伪造水平在宋朝人看来也许已经天衣无缝,但在杨哲眼中,简直就是漏洞百出,无一是处。但他知道,要想让人们明白通过这些细节处的不同,就可以判断真伪,并没有那么容易。
毕竟数十年的先入为主很难扳正,全新的意识想要人在短时间内接受并不容易。所以杨哲先从印版入手,以提问的方式,让林颐等人自己想清楚这个原理,此时再指出两版交子细处的不同,他们自然不用解释就能明白。
“林大人,请您看这里,这人的手指,食指与中指之间本无缝隙,但翟凯这张,缝隙明显。”
“这里,见票即付,见字的最后一笔提勾与票的第一笔一横是没有粘连的,但翟凯这张,却明显是连成了一笔。”
“还有这里......”
杨哲洋洋洒洒,如数家珍,随口一说,竟有二十余处明显不同。林颐边听边看,神色认真,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喜。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交子票面竟然会有这么多的门道,看来自以为了如指掌的世间万法,自己根本只触及到皮毛而已。一时之间,林颐内心百感交集,又是震动,又是感动。
翟凯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大感不妙,正要再找借口。
这时杨哲总结道:“如果只是一张交子对比另一张一张,那么这些不同翟兄可能要将之归因于墨汁泼洒不均匀导致的。但你错就错在太贪心,手上持有交子太多,你的这几十张交子特征又完全一样,而其他储户的数十张交子特征也完全一样,两者区别正如我刚才所说。两者显然出自两块印版!钱氏交子印版只有一块,钱公子被捕之时已交由钱老爷保管,此时传钱老爷带印版现场翻印一例便知真假!”
林颐赞赏地朝杨哲微笑点头,拍手道:“精彩!真是太精彩了,本官审案二十余年,从未有今日这般醍醐灌顶般的爽快!杨兄弟真是深藏不漏,如此才学,若是入仕前途不可限量。而你竟甘心在钱氏做一门客,真是令我匪夷所思。”
说完颇有深意地朝杨哲看去。
杨哲硬着头皮装作没有看见,把头一昂,大义凛然道:“钱公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在钱家只为求个平安,有口饭吃就已满足。如今钱氏遭难,我当然是穷尽毕生所学,也要还钱家一个清白!”
“好!知恩图报,大丈夫也!”林颐说罢转头看向一旁早已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的翟凯,又道:“我看这钱氏雕版也没有必要再拿来试验了,你说是么翟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