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次事故
克莱姆几乎没听见那声噪音,他没有听出来——厚板离开房顶的声音——直到石头掉下来。空气“嘶——”地把他的衬衫下摆吹皱,石头掉得很近。他跳开,差点被击中,他的大腿不停地颤抖着。
矿工们知道,克莱姆和爸爸和埃尔默·舒勒工作的地方是个跳舞场。这里的隧道通常很高,上下大约三十英尺长,三十英尺宽。克莱姆在清理岩石,幻想着圣诞节。他想象着他们的小枞树上装饰着一串串纸币和一串串珍珠,在那下面藏着配得上库克船长的金银珠宝——足够离开这里而且再也不回来的财富。
“你那儿还好吗?”爸爸说,他的声音特别高而且怀着担心。他在几十英尺之的地方干活,但是突然到他旁边来了。
爸爸的一只手放在克莱姆的脸颊左边和右边,斜着看他的眼睛,然后走开了,又走回几步,仔细看着他。“你看起来没事。”
“是的,”克莱姆说。他头疼,他知道他是幸运的。他发现自己好奇是不是当他早点走出轴笼的时候会咕哝“克鲁卡夫”这个常用词。迷信。妈妈在这里正合适,他想。
埃尔默·舒勒把一些光照到头顶上方。
“看来顶部管理工在我们上班之前没有把活儿都干好,”他说,检查着顶部有没有问题。“克莱姆,”他对爸爸说,“我们把松的地方都拆下来。”
克莱姆帮爸爸把梯子从后面靠近井底车场后面的地方拿来,他们把它支高。克莱姆看着舒勒先生爬上最高一阶,可能有三十英尺。爸爸在他下面,大约三分之二的位置。
“站远点儿,克莱姆森,”爸爸朝下面喊道。克莱姆走到靠近隧道边的地方,看着他们够到洞顶,刮擦着顶部和洞侧。他听见碎石隆隆滚下来,猛的一声震动,接着是一声重击,就像一些巨大的岩石掉在隧道里,倒在那儿。
“看来都掉下来了。”舒勒先生的声音从高处传来。然后是一些事情在同一瞬间发生。一声尖利的断裂声。然后是一声尖叫。舒勒先生在克莱姆的矿工灯的光线中头朝下摔下来,离地三十英尺。
克莱姆头冲向这儿又冲向那儿,直到他在光亮中发现爸爸。爸爸在高处悬挂着,在跳舞场的半空悬空,紧紧抓着梯子的安全绳,缓慢地摆动着。
“爸爸!”克莱姆跑过去,向他伸出他的双臂,站在二十英尺的下方,就像他能抓住他一样。
“梯子断了!站远点儿!”爸爸喊道。爸爸沿着绳子滑到能滑到的地方。他仍离地有十英尺,在埃尔默·舒勒静止的身体上方悬空着,前后来回摆动着。
“站远点儿!”他再次大喊道。克莱姆把背部靠在一个支柱上。他紧紧地闭上眼睛,手捂在脸上。爸爸让自己掉了下来;克莱姆听见他的身体掉在地上重重的一声。他睁开眼睛,看见爸爸躺在那里,他跑向他。
“爸爸!爸爸!你还好吗?”克莱姆的声音破成了抽泣。
爸爸把身体伸向他的手和膝盖,点点头,喘着气。“舒勒?”他喊道,他的声音紧绷着。他的头垂在两肩之间,重重地呼吸着,让自己从摔下来之后缓和。没有回答。“去看舒勒,”他嘶哑着说。
克莱姆不想离开爸爸。他的呼吸断断续续。但是现在克莱姆更害怕爸爸看到隧道另一端,在那里舒勒先生无声地躺着。克莱姆把手平放在爸爸的背上,感到他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他自己的心怦怦地撞着。
“去,我说!”
克莱姆的矿工灯把路照亮。灯光先照在舒勒先生的腿上,静静地躺在那里,扭曲着。克莱姆慢慢地把他的矿工灯扭转,这样光线能爬上这个男人的身体。然后他看见他的头难以置信地扭转过去,撞到旁边。乔普林游乐场的鸭子的形象跳进克莱姆的脑海,他摇摇头把它清除掉。他张开嘴要说话或是尖叫,但是所有发出来的都是呼吸,快速的浅浅的喘息。
克莱姆跪下来,按压着舒勒先生的胸部,但是没有生命的心跳了。
“怎么样,孩子?”另一边传来爸爸紧缩的声音。
“他死了,爸爸!”
爸爸悲叹道,“噢,舒勒,”接着他大喊出来,高声而悲恸的,就像一只黑尾鹿的怒吼。
突然又一个爆裂声响起,爸爸的尖叫将黑暗撕破。
克莱姆的搜索灯光猛地转个弧度,从隧道这头到那头。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厚板掉下来,砸到爸爸跪在跳舞场地上的低处的身体。
爸爸大叫一声,他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克莱姆森,”他气息微弱地道。然后没有了声音。
现在克莱姆的脸冻住了。他的整个身体开始猛烈地颤抖,蜷在舒勒先生旁,这个死去的男人的手臂倒向一边;克莱姆疾速跑向爸爸。
“爸爸,爸爸。”他知道他在抽咽但是他无法控制。
爸爸的脸扭曲成一个可怕的痛苦的样子。汗水弄湿了他的有胡子的脸颊。克莱姆把手上的手套扯下来,把它们打成一个结,按住爸爸的牙齿。
“使劲咬住,爸爸,可以止痛。”爸爸咬紧牙齿间的手套。接着克莱姆的一只手塞在爸爸的胸下,四处摸索直到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扯出来安全哨,稍稍后退。
克莱姆把爸爸的哨子放到嘴边,吹响长长的三声求救的信号。
比他想的要快,四个男人来了,他们的矿工灯的光还有他们的呼喊声填满了不久前只有爸爸和克莱姆还有死亡的空间。其中一个男人拉回克莱姆的肩膀。克莱姆从跳舞场粗糙不平的施工面上撑起来,用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
“梯子断了,”当他们转向舒勒先生和爸爸的时候,他听到一个男人冷冷地说。“舒勒的背砸断了。伙计们,我们把他抬上去。”
“抬到草地上,”他听到一个男人说,让人愉快的词语这一次低沉而充满悲伤。
克莱姆在黑暗中靠着隧道站着,抓紧他的双臂,抱着自己。他不会哭。是奥托和另一个男人把他们用担架抬了出去。先是爸爸,然后是那个死去的男人。
爸爸右侧的髋骨砸断了,几根腿骨骨折得很严重。沃顿医生相信他还会重新走路,但是骨头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治愈。厚板是巨大的:十二英尺长,六英尺宽,但是很薄,所以当掉到爸爸拱背的身体上很容易就断掉了。只能庆幸没有更糟。现在需要克莱姆自己一个人在矿下工作了。爸爸说他回到矿下去证明他可以,这很重要。否则,想到这次事故,看到舒勒先生死,看到爸爸受伤,可能会让他动摇。他们需要钱。克莱姆在爸爸恢复期间是唯一挣钱的人。
现在克莱姆把头探进卧室,爸爸躺在床上,碎布缝成的被单盖在他的双腿上。帕利轻步走进去,坐下来,从克莱姆看向爸爸,又从爸爸看向克莱姆。妈妈舔舔指尖,伸手去把爸爸前额的一绺头发顺一顺。他看起来像个老的小男孩。克莱姆不安地把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我走了。”
“东西都拿齐了吗?”妈妈说。
克莱姆晃响他的晚餐桶。“拿齐了。”
“小心点。”妈妈说。
“我会的。”克莱姆向爸爸敬了个礼。“爸爸,什么也别担心。我今天会干好的。”
“我知道,克莱姆森。”他的声音很虚弱,几乎是一声耳语。
帕利站起来,小跑到克莱姆的身旁。克莱姆轻轻摸摸他竖起毛发的脑袋。“你来照管,帕利,”他说,然后转过身走了。
当克莱姆经过厨房的时候,爷爷朝他举起他的咖啡杯。
“克鲁卡夫,孩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沉重又凝结。他清清喉咙,然后呷了一口咖啡,越过咖啡杯的边缘用湿润的眼睛看着克莱姆。
在安静中,克莱姆吞咽一口,嘴里很干。“我希望——”
爸爸从后屋大喊,“马上走,现在,你不想要迟到吧。”
克莱姆再次吞咽一口,从门边的钉子上拿起夹克。
“来一口壮壮胆?”爷爷端着他的咖啡杯。
克莱姆犹豫了,然后走过餐桌,拿过杯子,喝下杯中的东西。
“我觉得它可能是摩闪酒,”克莱姆说,递过杯子。
“不是,”爷爷说。“咖啡。味浓又纯正,就像我喜欢它的这样。”他又呷了一小口,皱了下脸,把杯子放下,把前臂支在餐桌上。“现在听我说,克莱姆森。你有了你需要有的所有的勇气。我想你已经有了。”他的话一反常态地安静,穿透克莱姆的耳朵就像一只鹰的清亮的叫声。
“但是我没有,爷爷,”克莱姆乱拨弄着夹克的扣子,越过爷爷的头瞥了一眼爸爸房间的门。“我觉得事情都不同了。我不同了。”
爷爷没说话,把杯子的边缘擦擦亮。“你知道山上那棵大西黄松吗,学校旁边那棵?”
克莱姆点点头。
“嗯,你和这棵树有一些共同之处。我的贾斯伯病了,死了,你在这次不幸之后生在这个世界上。在一次龙卷风之后,这棵树被运到镇上。但是我说你们都做得很好,都坚持下来,坚强地长大了。”
他用弯曲的指头指向克莱姆,眨眨眼。“你现在记住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好的。”
爷爷咯咯地笑笑。“我和那棵大西黄松也有点像。我们的皮都很糙,有厚厚的皮。你觉得呢?哈!”
克莱姆身体向后倒,笑了起来。“好吧,”他再次说。他拿起他的晚餐桶和换洗的衣服,拉开了门。“我想我会晚点见你。”
“放心,”爷爷朝克莱姆举起咖啡杯。“我就在这儿。”
克莱姆在羊毛外套的领子外缠上围巾,走出了家门。一团团冷风尾随着他,跟着他下了山到镇上,他的手指和两颊都没了知觉。他一只手拿着晚餐桶,另一只手塞到腋窝下取暖。过一会儿又换另一只。
特拉弗斯全日早餐店里的灯亮着。当他经过时,他看到米基在里面,坐在他的衬衫袖子上,和他的父亲坐在桌边。克莱姆不能再想象在窗户的里边,一间温暖的餐厅里,吃一顿热乎的早餐,比和库利奇总统扔弹珠还要不能想象。当看到克莱姆经过饭店窗户照出的一小块灯光的时候,米基的脸露出喜色。他挥挥他的叉子。克莱姆把腋窝下的手拿出来,朝手指哈一口热气。米基的世界是个不同的世界。
他早早地去到矿上。老索伊从等着轴笼带他们下矿的井架边走过来。
“怎么样,小克莱姆森,”他说。“现在你第一次见过尸体了。能改变一个人,不是吗,”他说,而不是问他。
克莱姆耸耸肩,看向别处,使劲吞咽了一口,想起埃斯特。他没有看到她的尸体,但是他希望他看到了,能跟她说再见。他想到老索伊和他的可怕的故事。都是关于死人的。老索伊过去有什么不同吗?他的故事过去是不同的吗?克莱姆转过头,用眼睛一角看向他。他在用一根小枝剔牙,向上看着井架。他的腿直直的,像个细瘦的尖木桩直到脚尖朝外的脚上。他的打补丁的褪色的衣服,他消瘦的身体,看起来又干又瘦又满是灰尘。克莱姆听到他叹气,看着他看向下边,把小枝扔到地上。这个老男人拖着脚步朝几个站在轴笼边的男人走去。当他们看到他走过来时,他们转身走向办公室,留他站在那里四周张望。老索伊捡起另一根小棍,又开始剔起牙来。
当升降机下来的时候,克莱姆拿起他的晚餐桶和帽子,和其他男人们移动到轴笼那儿。门“克朗”地关上了。他想到爷爷说的话。他没有感到身体内的勇气。一点也没有。这个轴笼开始了刺耳的下降。
“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了,是吗?”溥伦先生说。克莱姆觉得他在开玩笑,但是他看着他,他微笑着,是那种真诚的笑。“你爸爸休息得舒服吧?”
克莱姆把牙齿外的嘴唇动开。“我想,不是太舒服。”
溥伦先生摇摇头。“我想我儿子也为我这么做,”他说。“我是说,接手我的工作。”他再次看看克莱姆,微微向他倾身。“你多大了,十五?”
“十三。”
溥伦先生咕哝着,伸手去点亮他的矿工灯。
克莱姆想起他的生日,六个多月以前了,爸爸给了他一个矿工灯。他多么骄傲又多么难受。他还记得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曾试着戴上爷爷的帽子。自从他爸爸叫他小男人的时候他就开始感到恐惧了。那样他得昂首阔步地四处走。小男人。
克莱姆感到肩上有人轻拍了一下。奥托在轴笼里挤过人群。
“我们上班的时候搭个伴吧。”奥托说。
克莱姆点亮他的矿工灯,点点头。他想到帕奥在家里等着他。妈妈,爸爸,爷爷——家,等着他,等他来养活大家。他感觉到胆汁升到喉咙;咽下去,感觉到苦涩,恐惧,悲伤,自豪。当轴笼停下来,门“克朗克朗”打开的时候,奥托和克莱姆一起走向矿井,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