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手城内有家侯馆,是个四层小楼,外头挂着绸子,立在中街。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侯馆老板是个妇人,约莫五十来岁,不知其名,只称着红老板。馆中除了大小杂工仆役,管事的便是周春来,算是账房先生,也帮着跑堂,打打下手。
话说周春来本是位卜师弟子。十岁那年,红老板去请他那师父下山做卜事,师父不应,却遣了他弟子跟来。这一跟便是二十余年,如今周春来三十余岁,二人交情最深。
这日阴雨连绵,天压得低沉。
馆中来了位男子,说是跑商的,携了位女儿,唤为知巧,十来岁,果真乖巧得很。
二人定下两间挨着的客舍,整整七日,商榷生意罢了便走。
“客官想吃些饭食,吩咐一楼厨房做就是了,咱的二楼满客,给客官安排三楼去辽。”春来正垂眼盘算着,忽得抬起头来,瞥了眼知巧,道:“可看住咱家娃娃莫往四楼去。”
“四楼可是有何人住着?”
“没,且莫去便是。”
男子只点点头,交了住费,春来便引着二人上楼去。忽得一阵嬉闹,阶上迎下来些许漂亮姑娘,唧喳笑着。
男子见罢,悄悄拉着周春来衣角,凑近,悻悻问道:“这可都是赶场儿的?”
春来笑笑,低声回着:“是呢,夜里咱挑个好的给客官打打茶围?”
二人相觑一笑,春来思忖着,总不能叫小丫头夜里听见动静,便引着知巧往紧里边客舍行去,叫两人住的老远。
知巧随春来走着,瞧着廊子地上列着许多泥塑小人来,约莫几十个,大都是垂眼盘坐模样。
“伯伯,这泥人是作甚用的?”知巧忽得问道,春来只往前走,回道:“唬人的小玩意儿罢了。”
未久,至了间角落屋子,春来将开门,只说道:“听伯伯话,丫头切莫乱跑,听话伯伯给你拿好吃的来。”知巧点点头,回头瞧了瞧那小人,阴阴发怵,紧忙随春来进屋去了。
黄昏将至,有小二来端饭食来。男子吃罢,吩咐着挑个好的来打茶围,少不了茶盘子。未久,便有姑娘上来陪着。
知巧吃罢无事,只在屋里呆着。正无趣儿,忽听闻楼上传来阵阵步声,偶有孩提嬉笑。
那前台伙计且说四楼不是没人么,怎的有这怪声。
忽得那脚步声愈往下来,许是下了楼。
知巧遁声去,推了门来,廊子里笑声回荡,跑脚声渐强。
“来呀.....来呀....”这声气息微弱,咯咯笑着。
知巧心一颤,吓得忙关了门。顶着门思忖许久,终是怕极了,便推了门,紧往父亲屋子冲去,用力敲着,欲和父亲待在一处。父亲却早已于温柔乡醉生梦死,哪能顾得上她。
敲了许久不应,知巧欲回屋中时,忽一声啪响,直直瞧着最近的小泥人将倒在地上,也无人推它,瞧着它垂眼,知巧虽害怕,却凑近前去,将它扶起。
“谢谢....”又一声咯咯笑,知巧紧忙跑回屋中,推了椅子顶门,紧蜷在被窝里去,吓得不敢出声。
孩提咯咯嬉笑声回荡未久,只听一声:“鳖崽子闹什么闹!”嬉笑声骤停。
喊声是一女声,约莫五十岁模样,原是红老板。
“人多的时候给老娘找晦气,呸,一群野种。”红老板咂道。
“您消消气儿,这东西人一多就爱闹腾,何况许久才来个孩子,他们想陪着玩不是。”周春来说道。
“罢了,若不是它给老娘揽财,才烦供着它。”
说罢,二人似若下楼去了,小孩玩闹声也消了。外头雨声渐强。许久,廊子里不得怪声,知巧才心安睡去。
旦日,馆中来了位女子,名唤衍儿,是借住。
周春来说着,二楼客满,便安排三楼,采光通透,甚好。
储衍只嗅了嗅,酒菜夹着胭脂水粉味,周遭尽坐着些年轻姑娘吃茶喝酒。
“她们也是住客?”储衍问道。
“客官说笑。”周春来只笑笑,起身道:“姑娘请罢。”
说罢,周春来引着储衍便往楼上去。
走着廊子,储衍瞧着廊子列着诸多泥人儿,端详许久。
“客官,您里边儿请罢。”周春来开了门,唤着。
储衍只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道:“冬天且给它们披件毡子,且冷呢。”
周春来听罢,笑面一僵,顿着说道:“客官说笑呢...”
储衍只笑笑,进屋去,紧关了门。
夜里,又闻一阵孩童嬉笑,声响较前夜更重。跑脚声于廊子回荡不绝,吵得有客人于屋中大喊:“谁家的小孩儿,且莫要闹了!”
“咯咯咯......”嬉笑声不绝,“来呀....来呀....”这声唤着,知巧听罢,只紧紧躲在被中不出来。
“莫要吵了,且叫老娘烦死才罢!”忽得红老板一声吼,嬉笑声停。
“怎么回事,这般吵闹,扰了客人,且要断我财路不是?”红老板咂道。忽得一客舍门开,有人出来,原是储衍。
周春来随着红老板身后,见着储衍出来,只赔笑道:“扰了您清梦不是?怪我怪我。”
储衍只笑着瞧红老板,红老板也只赔笑,说着取些酒食来赔礼。
“罢了,兹要赔礼,可是赔错了人。”储衍说道道。
“哦?姑娘何出此言呐?”红老板听着储衍言语气势不俗,便提起兴趣儿来。
储衍只往廊子里走,俯身拾了座泥人来,垂眼端详,抚着说道:“若是降生下来,如今也高状不少。”
“这姑娘怎的胡言乱语,且回去休息去罢。”红老板只尬尬一笑,转身欲走,却叫储衍唤住:“红杏儿,如今你养不住了,人家要来索你的命呢。”
红老板忽得转身,瞪大了眼盯着储衍,紧凑过来,说道:“你个丫头胡说什么?”
“既是改开了侯馆,还是不忘本行,行着暗门子的勾当,”储衍冷冷笑道,“堕了胎的小娃叫您烧了,骨灰装在这泥人儿里,将供养着为您揽财不是?”
说罢,红老板吓得瘫坐在地上,周春来紧扶着她,咂道:“休得胡说!”
“老娘是为她们好,不知好歹的东西,男人没个好东西,生下来只是个累赘!”红老板咂道。
“您呐,只怕是误了姑娘接客,断了财路来罢。”说罢,只听红老板一声凄叫,身上竟燃起火来,火影缭绕间,仿若见着数十只黑影正啃咬着红老板躯体,疼痛难忍却动弹不得。
周春来欲往前去,却觉身后有人拉着,原是十几只黑魂来。未久,那红老板便被火成一捧灰沙。
周春来霎时哭成泪人,却发不出声来,再开口便似婴儿啼哭,未得一字。
忽得,廊子列的泥人刹时崩裂,漫出一捧灰沙来,慢慢散了。
储衍见状,便往四楼去。
推了门,一股子烈腥气扑面而来。定眼瞧时,地上皆铺着垂眼泥人儿,约莫几百座。只中间摆个八尺长的桌子,上有个泥人儿,旁侧列着火盆火钳,其中插把剪刀,染着黑血。
“走罢。”储衍声落,只听一阵巨响,泥人儿各个崩裂开来,顿时灰沙弥散。
“谢谢...谢谢...”只听着有孩提咯咯笑声,未久便散了。只桌上泥人儿毫发未伤。
储衍只往里走,近至八尺桌前,拾了那泥人儿来,瞧着,是一睁眼泥人,正站着,怀中捧一只蔫儿的红杏来。
储衍笑笑,说道:“你娘去了,你且替她赎罪罢。”说罢,往那泥人颈上系了一红绳。
只听一声咯笑,储衍便回阁子去了。
旦日,侯馆的人只奇怪,周春来怎的忽得不说话辽,却时常有婴儿啼哭。
知巧醒来,瞧着枕边躺着一泥人儿,睁着眼,怀中正揣着一鲜艳红杏。许是觉着有缘,这泥人儿不似廊子的那些可怕,知巧便抱着泥人儿走了。
这侯馆于四十年前,原是家闾院,头牌唤为红杏儿,是个不大的姑娘。一日忽觉有了身子,虽不知是何人的,红杏儿却想生下养着,却不知于夜里被人下了药,醒来便躺在四楼那张八尺桌上,血流满地,腹中胎儿早叫老鸨烧成了灰。
红杏儿失声痛哭,却只可将那骨灰拢起来,放于那座睁着眼的泥人儿里。
又逾二十年,红杏儿早成了老鸨,烧了无数未下生的小儿置于那泥人儿中。日后改了闾院作侯馆,日子怎的也红火不起来,便去山上找卜师请教。卜师只道,红杏儿家中有好些座敷童子,若好生养着,方能揽财,如今怕是孤独,得找个年纪轻的陪着。
红杏儿施的钱财多些,卜师便命弟子周春来陪着红杏儿下山去。周春来且十余岁,正是玩闹年纪,红杏儿且带他回去,叫他日日陪着泥人儿说话,侯馆这才红火起来。
“岩手有童子,藏于泥人,尽喜同小娃玩乐,若有人供养,方可聚财。”
佥生刻·卷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