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炎大陆中南部—熙朝新平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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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夜格外宁静,此时,明月当空,月色外围晕染出一层清冷的光,宛如白昼,让周边的繁星不经黯然失色。
张峻双手撑着后脑躺在草地上,二郎腿翘着,嘴里叼一根狗尾草,出神地望着天空。一整天的行军让人疲惫不堪,除了岗哨外其他人都钻到帐篷里睡了,只有他一个人始终夜不能寐,便踱步出来散散心,也是让他找到了一块平整的草地,躺下来可以一个人静上一静。
按熙朝军令,他本不可以擅自离开队伍的,幸好团正王和(字佑一)性情不拘,一般小事是不会计较的,毕竟熙朝律“凡逃兵者,同村连坐”这条规矩立在那儿,一个人走了,全村都得死,所以也很少有人敢逃。
“没想到你也出来赏月?”王和问道。此人身穿一袭铁甲,材质不算上乘,裹黑色头巾,脸比较瘦,眼窝深陷。
“是团正啊,”张峻吐了嘴里的狗尾草赶忙起身行礼,“您也睡不着啊?”
“差不多吧,来,坐。”王和伸手让张峻坐下。
二人弯下腰去,身上还隐约有些连日行军带来的酸痛。
“要上前线了,心里觉得不踏实?”
“差不多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怎么,怕死?”
“那倒不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生来老天爷给定下的,由不得我。我只是担心村儿里的三十四个弟兄,但凡少了一个,回去怎么跟人家里交代啊。”
王和暗自称许,这世道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了。
“团正当初也是被征来当兵的?”
“不,我自己参的军。”王和脸严肃下来。
“团正有苦衷?”
“也算不得什么苦衷,跟大多数人一样家里穷呗,我是老大,不当兵的话,家里五口人可怎么活。”王和轻叹一声,“你呢?你家里又是什么情况?”
“我嘛,阿耶阿娘早都殁了,家里就只剩下婆娘一个人。唉,不晓得,还有没有命能活着回去。”
“哈哈,果然全都在想着自家的婆娘。我打了十几年仗,可以明着告诉你,一旦上了战场,是死是活根本用不着想,就跟你说的,生死有命,老天爷定的,改不了。”
“也是,想它作甚,能不能回去且看老天爷怎么安排。”
“那可不嘛!”
“对了,团正,我还有一事想问。”
“讲!”
“我在想,‘南蛮四盟’就这么难打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寸土未得,我堂堂大熙朝可是华炎大陆版图最大的国家,能抵三个‘南蛮四盟’,怎么就打不下来呢?”
王和沉下脸来:“你可知‘南蛮四盟’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不就是四个蛮夷国家吗?”
“你要是真这么想,你的命早晚也得让老天爷收了不可。”
“团正何意啊?”
“你自己琢磨琢磨呗,要真就是四个蛮夷小国,至于打这么多年吗?就跟咱们熙朝那条大江一样,华炎大陆都叫汉阳江,偏偏咱叫熙江。”
“你的意思是,修烈皇族···?”
“到四国的地界你就知道了。”王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吧,再不困也还是得去躺会儿,不然明天有得你受的。”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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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声音?!王和一下子警觉起来,他刚躺下去没多久,就觉得帐篷外有黑影在晃动,人数还不少。
难道是“南蛮四盟”的军队?不可能,这里是熙朝境内,我们正往北去新平郡,路上不可能遇到。莫非是贼寇?哨兵呢?他在干嘛?
王和不由分说,抄起刀轻轻挑开帐篷看看外面,正瞅见一些蒙着黑面的人趁着月色正翻着辎重物品。
“有人劫寨!”王和大喝一声便冲了出去,一刀先砍翻了前面一人。目之所及,此处至少有两百来人!
正睡着的士兵听见团正大喝,马上醒了过来,这几日的行军,已经渐渐养成了些军人习惯。一旦听见吼声,第一反应便是敌人来了,他们完全顾不得身上的疲惫,提着刀便冲出了帐篷。
因为稍有懈怠,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宋裕拿起横刀,抓住一个在面前跑的黑衣人,径直捅进了那人的肚子!一刀子进去,竟毫无阻碍,十分顺手!感觉就像,就像真捅了人一样!
他喘着粗气,缓慢地将刀抽了出来,血顺着刀把,流到了手上,还是热的!
我特么真杀人了?
“老宋!你在发什么愣!不要命了!”
曹柱推攘了一下,他这才回过了神,此时两名贼寇正拿刀砍了过来,二人赶紧迎上去立刻陷入了混战。
但凡生死相搏的,我都将其定义为“战争”。而战争绝不是熊孩子打群架,个人顾个人。
“张近山!李元开(李拓,字元开)!”王和冲着人群喊道。
熙朝军制乃以十人为一火(火正),五火为一队(队正),两队为一团(团正),故这里喊得是十九团另一位队正。
毕竟还不是职业军人,王和喊了许久,二人才在慌乱中回答。
“李元开!把你的人召集起来,退到我这里围成一圈作守势,留出两火人在中心,向外围以弓箭射之!听明白了吗?!”
直到王和又重复了一遍,李拓这才听明白,他慌乱地组织自己村的人,连拉带拽,嗓子都快喊破了,才好不容易将人聚拢来。
“张近山!把你的人也集中起来,留出一火人去那边的高地引弓箭射之!剩下人分成两拨,左右往我这边包过来!”
“唯!”张峻立马朝宋裕这边喊道,“老宋!老宋!听到团正的军令了吗?!带着你的人去那边的高地!”
“唯!”
“小川子跟着我!”张峻拉过来王慕川,又对着曹柱喊道,“老曹!你带人从那边儿往团正的方向绕!”
“这他妈是,怎么个绕法啊?!”曹柱拿着刀挥舞着,慌乱地说道。他哪儿搞得懂怎么包围!
“看到前面那棵树没?带人走到那儿!再往团正的方向杀过去!”
“唯!”
在一片混乱中,要想把人组织起来是非常困难的,何况还是些刚入伍的完全没有任何战争经验的新兵,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所面对的也算不得真正的战争。
实在是花了不少时间,这些人才学会怎么去听从军令,而不是毫无章法地挥刀乱砍。渐渐的,随着士兵们被调动组织起来,他们开始形成了紧密的配合,只专心做眼前的事,学会了将自己的后背、侧面交给战友。
拥有足够掩护和保护的弓箭手,立即发挥了巨大的优势,贼寇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战场”形势很快向王和他们这边倾倒。他觉察到形势变化之后,随即调整阵型,带着李拓的人从里向外杀去,配合张峻和曹柱形成夹击。没过一会儿,反而将这帮贼寇团团围住。
拼杀了好一阵。
最后,这伙贼寇眼见实在没希望了,才丢掉了自己的刀,跪在地上,选择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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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命人将活下来的贼寇全都捆起来。
“死了四十六个兄弟。”张峻清点完人数后,向王和报告。
其中安义村一下子就折了十一个人!张峻心里更是顶满了怒火。
“他妈的!死了一半的弟兄!”王和大骂了一句,朝最近的贼寇一脚踢了过去。
“当兵的辎重你们也敢动!你们到底是谁?!”张峻拉起其中的一个。
“我们都是些村民,没饭吃了,看着你们当兵的路过,想着多少能有点吃的,趁着晚上过来找找。”
“拿着刀过来找找?我们要是不给,是不是打算把我们也给剁了?!”宋裕反问道。
“对!没错,这么高的赋税,又赶上蝗灾,早就没饭吃了,老子都他妈快饿死了!”一粗壮的大汉吼道,他试图站起来,被李拓一脚踹到了地上。
众人听着,没有一人说话,整体都陷入了沉默。当普通村民都在袭击一国军人的时候,可以想象他们真是被逼到了绝境。
张峻想着,安义村从未受过蝗灾,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幸得老曹是屠夫,“酸秀才”是主簿,好歹还能吃上肉,没想到其它地方都苦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还有多少,万一这些人之中,有些跑到安义村去了可得怎么办?
张峻赶忙停止了想象,汗毛顿时倒竖了一身。
王和站在一旁,手抹了一把嘴鼻,深吸了一口气。
“寅时,谁人值岗?”
张峻听着团正这时间抛出这么一个问题,很是惊讶。
“谁人值岗给老子站出来!”
这吼声在树林里回荡,所有人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冒了出来。
“我······”孙延小声的回答,稍稍举了下颤抖的手。
这小子???!!!张峻惊讶地看着!
“这些贼寇来的时候,你在哪儿?”王和问道。
“我···我···”孙延一脸害怕,吞吞吐吐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大点儿声!”
“我睡着了···”
“好,很好。”王和微微点头,“李拓。”
“团正。”
“将那小子和这帮贼寇一并砍了。”
什么?!
张峻听到这命令,立即跑到王和跟前去求情:“团正,听我说,他还小,不懂事,他今年才及······”
“才及弱冠,对吗?‘睡着了’,说的多好听,这小子他妈的要是负点责能死这么多人吗!?”王和一把扯过张峻的领子,将他抵到了旁边的树上,“你想求情是吧?那你跟躺在这地上的四十六个弟兄求求情!问问他们能不能原谅这个杂种!”
王和恶狠狠盯着张峻,慢慢松开了手,“李拓!你他妈耳朵了聋了吗?!”
李拓吓得赶忙就去拖人。
张峻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去争,他低下了头,想起了村正当初把儿子交给自己的那天。他答应过要把全村的弟兄都活着带回来,现在还没到战场便折了三分之一的兄弟,自责声回荡在耳边。
宋裕、曹柱、王慕川过来拉着老张,让他至少不用一个人去独自承担这些沉重。
他抬头盯着正要被斩首的孙延,用那种愤怒的眼神盯着,他知道自己并不恨孙延或者是王团正,更多的是在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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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兄,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快救救我,你答应过我阿耶,我是他最后一个儿子!你答应过的,救救我!救······”
张峻闭上了眼,仿佛血,溅到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