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铖朝西北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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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刀放下,我不是坏人。”
他怎么知道我在他身后,还拿着刀?
汐妘初雪拖着有些虚弱的身子,微微喘着气,右手上正拿着一把割草用的镰刀。
“那把刀是我去山上割草药时所用,救人的,不是杀人的。”
“你是大夫?”初雪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刀。
“江城,江文固。你呢?”江城边说边熬制着中药,右手正拿扇子扇火。
这段日子的经历,使她再难以相信陌生的人。
不过,他是坏人吗?
她看了眼左手上包好的纱布,他还救过我。
照这么说,慕容珏还救过我呢,不行,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相信别人。
“我叫···汐···我叫初雪。”
江城起身,将熬好的药倒在碗里。转过身,端到了初雪面前。
“喝了它。”
“我···为什么要喝?”初雪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叫江城的人,他半竖着头发,并没有戴幞头,内衬白衣,外穿一件浅蓝色半透明袍衫,五官端正,脸上十分干净,就是面无表情,说话冷冷的,活像块木头。
对视了好一会儿,
江城依旧端着药站在那里。
这人真是,轴得很。
初雪还是慢慢低下了头,右手按住发梢,嘴轻轻地靠向碗边。
“自己喝。”
“······”
啊!我到底是怎么想的!病晕了吗?怎么想着他会喂我的?
一股尴尬席卷全身。
哼!
她嘟着嘴,一手接过了碗。
呀!好苦!
“喝完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朋友的墓。”
“······”
初雪这才想起来,紫荆已经随着乌神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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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我实在是不行了。”紫荆声音微弱,趴在马上摇摇欲坠。
本身已是疲惫不堪了,这几日又没有进食,只喝了些水,何况在山戎族还受了伤,现在四周又是一片荒芜,哪里还有机会撑到铖朝去找徒灺王。汐妘紫荆已经不报任何幻想了,她知道自己恐怕时日无多,而初雪或许还能走出困境去到铖朝,她还有机会活下来,我不能拖累她。
“把我丢下吧,你一个人走兴许还能活命。”
“说什么傻话,我们从小一起玩儿到大,是生死相伴的好姐妹,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说到“好姐妹”,莫名的,她突然想到了如今下落不明的汐妘南木,还有···汐妘子楚,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趴在马上,你根本骑不了马,要是你一个人,一定能离开这里的。”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初雪嘴唇干裂,喘着粗气,一手牵着马,一手撑着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的膝盖,她似乎体力也快到了极限,走路摇摇晃晃的。
“初雪,丢下我吧。”
“紫荆!我说了,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你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吧,等你再睁开眼,我们就到铖朝了,就找到徒灺王了。你会吃上香喷喷的尤哈饼和烤羊肉,喝着热腾腾的羊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紫荆没在说话,她睡着了,之后也没再醒来。
初雪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紫荆随乌神离去的,她只记得她跪着哭了好久好久,或者那也不叫哭,而是干嚎,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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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多久,初雪望见一片低矮的小山坡,上面栽满了枫树,一脚踩在枯树叶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扶着树大约往里走了小半刻钟,突然眼前浮现出一方平地,整整齐齐的排列大约有···有二十来个坟堆!每个坟堆前都立了一块无字碑。
“这是···?”
“到北荒采草药时遇见的,没人管,就带回来埋了。”
“那,她的墓在哪儿?”初雪低声问道。
“随我来。”
初雪跟着江城来到一块新修的坟前。土一看就是刚刚翻过的,跟周边不同。
“我发现你们的时候,你晕倒在她身上,手里一直攥着她的手,我费了好大劲才拉开。”
“是吗?”初雪单膝跪下来,伸手抚摸着墓碑,眼神空荡荡的,“紫荆,我来了。”
江城本想告诉她,再往南不到二十里(约十一公里)就到这儿了,要是稍微再坚持一下的话,两个人都能够活命,但看着她那副难过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
初雪盯着墓碑,发了好一会儿呆,江城也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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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江城。”
初雪站起身来,在心里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她告诉她,她会好好活下去的,会带着她的念想,和整个汐妘部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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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住的屋舍在铖朝西北边界方位,属河东府管辖,因时常到北荒草原采些药草,他便在此地盖了房子。
铖朝不像熙朝那般对人员流动限制十分严格,但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他是铖朝甘州人士,故此甘州的赋税该交的是一分不能少,因其挂了“大夫”(铖朝将从官学中学医肄业的人统称为“医生”,依医术等级分为“师、工、生”三级,而医术高超的医师被尊称为“大夫”,南方称郎中)的头衔,才允他四下游历,即便如此,定期还是要到当地府衙查补公验的。
整个屋舍不大,顶上堆的是茅草,墙体由草和泥调制而成,窗户采用支窗的形式,总共只有一张床,初雪养伤躺着,他就只能到居室外的堂里睡。平日基本都是素食,偶尔江城会去打猎,能不能吃上肉也是全凭运气。
几日相处下来,初雪也是相信了江城是个好人,虽然从来不苟言笑,但他心地其实非常善良,当然得出这样结论并非凭空猜想,而是因为她曾亲眼见到枫树林后又多了一堆新坟。
“江城。”
“中原人一般称字或是以姓加家中排行来称谓,不叫人全名。”
“你知我不是中原人?”
“你形貌有哪一分像中原人?何况你身上还有一大块?琈玉,你姓汐妘,对不对?”
!
“汐妘部所产?琈玉在中原价值连城,我劝你摘下来,以免招惹是非。”
“才不呢,这是我阿达赠与我的生辰礼,有祈佑平安之效用,我才不要摘掉。”
“随你。”江城背对着她继续整理他的药草。
“江城。”
“······”
“你可知被抓的汐妘族人最后会被带到哪儿去?”初雪问道,她压低了声音,她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能活下来的,便相当于入了铖朝的奴籍,在河东府朝元郡或北平府武阳郡当作奴隶被人买卖。”
!
铖朝本是废除了奴隶买卖的,但顾重为相后,觉得奴隶买卖利润颇高,从中征税能扩充财政,便下令恢复了。但只开放朝元郡、武阳郡两处贩卖市场,一是为了方便河东、北平两府能得到充足的财力支撑以维持在北荒草原的霸主地位,减少国库负担。二来是将此“野蛮行径”转移至边境,能有效避免国内乃至国外舆论。
“那我还能救他们吗?”
“不能。”
初雪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知道徒灺王在哪儿吗?”
“徒灺王,渠山人?”
“没错。”
“未曾听过。”
“我···一位故人曾说过他在宁安。”初雪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慕容珏的鬼话,但她也确实没有其它线索,只能先去宁安打听打听,碰碰运气。她有好多问题想要知道,想要找到徒灺王当面问清楚,尤其是那天她在黑暗中看见的红色眼睛。
“那你伤好之后是要去宁安?”
“对,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一定要找到徒灺王。”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对于汐妘初雪而言,中原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若是路上没个认识的人结伴,别提多危险了。但他会答应吗?不管结果如何,总归还是要问问的,虽然已是亏欠江城太多了。
“行。”
“!你答应了?!真的吗?”初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本是甘州人,公验快到期了,我得回去一趟甘州,途中正好路过宁安······”
“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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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初雪与江城再次来到紫荆的墓前。
枫树林的叶子基本都已掉落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干枯的躯干,如同一排排整齐的守灵卫士,挺立在一片孤零零的荒原之上,熬过岁月,严守四季,小心地看护着战争遗留下的孤魂野鬼,谨慎而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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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怎么又是漫天大雪啊。”
“谁让你叫‘初雪’呢,北荒草原的第一场雪可不就是在你每年生辰的时候飘落吗?你呀,就好好待在帐篷里吧,别老想着出去玩儿。”
“那多没劲啊南木~”
“好了,这里数我最年长,听我的,都待在帐篷里。”
“子楚~”
“可别看我啊,我听紫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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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
“你们看!外面雪好像停了。”
“我看看。”
“还真是!”
“我说什么呢,走,咱们快出去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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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汤圆’。它一身雪白的毛混在雪地里实在难以分辨,幸好你耳朵灵,说哪里听到了猫的叫声,我们四下到处找,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它。”
“你说它一身圆鼓鼓的,就像‘汤圆’一样。”
“我们轮换着,每个人都抱了抱,摸了摸,唯有在我怀里的时候它叫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家最后都决定就是我来养了!哈哈!”
“那时候好开心啊。”
初雪笑着,用手轻轻抹去挂在眼角的一滴眼泪。
“我好想在这儿一直陪着你,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去找徒灺王。冰崖石窟、?琈玉、噬火鸦,好些我都不明白,我要去问个清楚。”
“还有你放心,那些伤害我阿耶阿娘、伤害我们族人、伤害你的山戎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向你保证!”
她最后看了一眼汐妘紫荆的墓碑:我还会回来的。
“走吧,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