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炎大陆铖朝宁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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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少年正于微弱的烛影下奋笔疾书,他挑灯夜战,身影略显疲态。好不容易从乡试、府试、州试一路杀过来,明日要到尚书省参加省试了,就差最后一步,便有机会进入朝堂,一步登天了,决不能在此刻半途而废。
自从科举创办以来,寒门子弟终于有了公平入仕的机会,可是状元头衔还一直掌握在贵族子弟手里,寻常百姓从未赢过。
我偏不信这个邪,我一定要考上状元,让那些贵族子弟好好瞧瞧!你们只是家境比我好罢了,我从来不输给你们什么。
每每到了瞌睡上头的时候,他都会以此来警醒自己。
除了上元节(元宵节)外,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整整十年无一例外,他能通过这么多考试且每次都是第一名,勤奋占了大半。然而这十年来每每入睡前,放弃的念头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在村里娶个婆姨,安安心心过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每天摸黑起早伏案读书?为什么同龄人都在外面玩耍嬉闹,你却偏要挤在茅屋里用功?明明一介庶人竟妄想步入朝堂?简直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尽管这些年受到了那么多的讥讽与嘲弄,他也从未气馁过,像坚韧的野草,扎根了,就不再动摇,任凭风吹雨打。
他望着自己枕边关于“铖朝提振国力的施政纲领”,不觉潸然泪下。
也不知道那天他抽了什么风,一向谨慎小心的他,居然在省试的时候枉顾考题,径直拿出了那本“施政纲领”答在考卷上。或许是十年来那种孤独寂寞的苦日子真的是太过压抑了,他已经快要熬不下去了,索性干脆将自己前半辈子的所有想法一并交了上去,不成功便成仁,破釜沉舟,败了就算了。
也许上天真的青睐于努力之人。
铖朝皇帝素来不过问科举的事,但偏偏那一年,皇帝却突然兴起想要看一看这届的举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便移步尚书省,问时任的礼部侍郎有没有什么新颖的考卷。时任礼部侍郎正拿不定主意,见皇帝问,便大着胆子将这人的考卷交与了皇帝过目。皇帝看后大喜,直呼了三声:“善!”
此后,一个叫顾重的人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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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重如是对着晚生后辈们聊着自己的曾经,自己的坚持。
实行“两税法”、确定与北桓的疆界划分并终止其间数十年的对抗状态、往北征服北荒草原这三条政策被认为是顾重到现在为止最重要的贡献,也确立了这位位极人臣的右相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此时的他已经六十岁了,面容慈祥,头戴平式幞头,内衬白衣,外穿一件深棕色半臂对襟衫,坐在摇椅上为前来讨教的高级贵族子弟讲述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如今北荒最后一族纥姜族已完全落入铖朝手中,据他第一次提出北击犬狄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了,回首前程,感慨万千,双眼几近被泪水模糊。而他人生的第四条计划也在按部就班的实现中——吞并穆国。自借机除掉左相后,朝中已经没有能与他抗衡的势力了。如今计划已开展了第一步,接下来也就是时间问题了,很快他将再次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
没想到啊,一晃四十年了。
若说他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只有他唯一的女儿——顾乐瑶(字雨霏。大族人家的女儿成年即可取字,不用等到嫁人)还尚未婚配。
三十二岁喜得子,自是对女儿百依百顺。多少贵族子弟前来求亲,她从未看上过眼,甚至连皇族前来,她也敢当面拒绝,可见顾重疼爱女儿到了何种地步,更可见顾重的地位在圣人心中究竟有多么的重。
“阿耶,儿去城里的西明寺一趟。”顾乐瑶梳四环抛髻,身穿一件红色大袖罗衫,端庄典雅。脖上戴着红色的璎珞,下坠珠玉,手臂上套着一圈金色的臂钏(chuàn),腰饰玉佩、香囊。远而观之,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冷艳之美。
“胡闹,家里可是闲你不住,又要出去。”
“不久阿耶将六十大寿,特去西明寺为阿耶祈福。”顾乐瑶行礼后,对着阿耶温婉一笑,“儿便出去了。”
这一笑像是冰雪天地里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反倒是把在坐的贵族后辈们的魂儿也跟着勾走了。可惜顾家千金愣是看不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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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重府邸在宁安城东北的胜业坊,是贵族王爷的聚居地,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城西一般为富商的住处,以北是皇宫,南边又是贫穷人的家,故此宁安城有个说法叫“南虚北实,东贵西富”。
要去城西的西明寺可是要绕些距离的。顾乐瑶一人独坐在轿内,由管家在前面牵马,后面跟着六个仆人。其中两个男仆头戴结式幞头,穿圆领深色窄袖袍衫,另外四个为侍女,梳双环垂髻,穿以土黄色为底粉色绣花的襦裙。其中一个侍女头发成卷,鼻梁高挑,肤色白润,一眼便看出是异族女子。
宁安城本就是名扬海内的大城市,往来异族游商不计其数,加之奴隶买卖又是合法,有个异族侍女不足为奇,何况这样更能彰显主人家的高贵身份。
宁安城依旧热闹非凡,若非有宵禁,一天十二个时辰这热闹都不会停止。尤其是东市和西市,每个市大约有两个坊大小,正好在宁安城东西两部的正中。各种物件、吃喝、娱乐应有尽有,偶尔还会举办各种活动,有传统节日的、有甄选诗文的、有比拼歌舞的,不可谓之不宏盛,各国游客也最喜欢到这两市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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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明寺在西市东南方向的延康坊内,占了大约整个延康坊的四分之一,原是铖启宗爱子郑王的府邸,后为铖中宗立为佛教寺庙,有房屋四千余间,总分十院。因其藏经数量和历史典故众多使得它在华炎大陆非常有名。(西明寺简介取自唐长安城西明寺)
铖朝对于宗教是呈开放态度,只要能获皇帝首肯,任何宗教都可以来宁安城建寺传教,不作限制,只要遵守铖朝律法即可。正因为有这样的胸襟与包容,当朝皇帝才为周边万国呼为“圣人”。
顾乐瑶一身红色大袖罗衫为轻纱所制,十分宽大,下车的时候由几个侍女小心张罗着,生怕给划破了。
下了马车,她看了眼高大宏伟的“西明寺”牌匾,点了两名侍女服侍她进去参拜佛像祈愿,剩下五人就都在外面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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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顾乐瑶进去后,几个奴仆也松了口气,开始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小娘子(家仆称女主人为娘子,年少的称小娘子)终于是进去了,整日整日的四处游玩儿,累死我们了。”驾车的小管家边说边甩着酸痛的臂膀。
“可不是嘛,咱们天天儿的跟着,东跑西跑,没一刻消停过。”一个仆人说道。
“就是,她坐在轿里那定然是舒坦,我们可是都跟着在外面走啊,怎么受得了。”留下的一个侍女说道。
“你要有个当右相的阿耶,你也可以这样,对吧?”另一个仆人也说道。
管家、奴仆四个趁顾乐瑶去参拜佛像之机,不停地诉苦,唯有那个异族女子从未参与过他们之间的谈论。又因为异族在铖朝地位比普通的奴仆还要低等些,因此在府中也往往被孤立起来,受尽了欺负。
今日听着其他人在谈论顾乐瑶如何如何,而她却在一旁闭口不言,在旁人看来,总是有些告密的嫌疑的。
这几人诉了一阵后,见这个异族女子始终不搭腔,想她万一去小娘子处嚼舌根怎么办?
又是那个小管家先开了口:“我们在这里言小娘子不公道,你躲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怎么,难道想去去告密不成?”
异族女子并未回头理他们。
“我看啊她就是想告密,好在小娘子面前出卖了我们邀功。”那位侍女说道。
异族女子依旧不说话。
“呦,还挺有脾气?”
“我看她啊就是欠收拾。”一名挑事的奴仆起哄道。
“说的是,今天我得让她见识见识,这顾宅里面儿谁说了才算。”
说着,小管家走过去,“让你去告密!”抬起手一巴掌便扇了过去。
其他人乐得看戏,不管不问,反倒在一边讥讽嘲笑着。
看着被扇在地上的异族女子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小管家心里更是不痛快,“好家伙,还敢这么瞪着老子,看老子今天不抽死你!”又转身朝其余几个说道,“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这人言小娘子的不是,我替小娘子教训了她。”
“那是自然!”几个奴仆异口同声。
说罢,小管家抡起袖子,抬手又扇了过去。
“疼疼疼!”此时,一只粗壮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异族女子惊异地抬头。
“一个大男人打一个娘子,何等英雄!”林执怒道,一把将他连人带手甩开。
“刚才一幕,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位娘子一直未开口招惹你,为何你偏要咄咄逼人,动手打她。”方蓉也在一旁说道,走过来扶起那位异族女子。
这是谁?竟敢招惹右相家的人!
“什么娘子,呸!就是一小奴!”小管家歪了歪嘴,“你敢动我,本事啊,你知道我是谁家宅院的人吗?!”
“我管你谁家的狗!仗势欺人,动了又如何!”
“好啊,还敢骂我,弟兄们,来!抄家伙!”
林执毫不示弱,站在了方蓉与异族女子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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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佛门清净之地,岂容汝等撒野!”
听见这厉声,几个奴仆急忙回头,见顾乐瑶正站立于西明寺门前的台阶之上一脸愠色,吓得慌慌张张赶紧跪拜在地上。
“小娘子恕罪!小娘子恕罪!”立马连声哀求道。
好大的气场,林执想着这位是谁,一身大袖罗衫可不是谁都能穿得起的。
顾乐瑶看着脸上有红手印的异族女子被人扶着,心里也大概猜出了一二,便轻步下台阶,走到两人跟前。
“乐瑶见过这位郎君,这位娘子。我家奴仆骄横无礼,冲撞了二位,是我管教无方,还望见谅。”顾乐瑶行礼道。
乐瑶?顾重的女儿顾乐瑶?想来怕是又惹了是非。
“在下林执,此内室方寄依。”林执回礼道。
方蓉亦回礼。
小管家抢着先辩道:“全是那异族女子言小娘子的不是,我这才教训了她,哪知却被······”
管家抬头看见顾乐瑶正看着自己,立即收住了嘴,趴在地方,汗水不住地往下滴。
“自她买于宅内,寡言少语,从来只见你欺辱于她,一口一个‘异族女子’,你当我不知?”
“小···小···娘子···恕罪···恕罪···”
“让二位见笑了。”顾乐瑶朝林执夫妇说道。
“我们才是突兀了,擅自主张,喧宾夺主先动了手,望娘子勿怪才好。”
“奴仆蛮横,郎君替我好生管教了,我怎会怪了二位,反倒还要谢过才是。”
没想到顾家千金竟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
“娘子宽宏,执惭愧不已。”林执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斗胆有一请,不知能否获娘子肯首?”
“郎君请讲?”
“能否将此侍女卖之于我?”
方蓉看着林执,知道他又在相助于人了。
顾乐瑶亦正要相问,转念一想她好像又懂了:
回府后这几个奴仆必然受罚,而受罚之后,定又要怪罪到那位侍女头上,以后她的日子更加的不好过。
林执,心倒是善良的很,与那些只知打骂奴仆的达官贵人相比,甚是不同。
“我这位侍女,做事笨手笨脚的,我一向不喜,承蒙二位不嫌,那干脆就赠与二位吧?”
“这···怕是···”林执回头看了看方蓉。
“还望二位莫要推辞。”
林执知道,他若一再坚持,倒显得小气了,哪里有丈夫推脱娘子的说法。
“那便,谢过娘子了。”林执再行礼。
“不谢。”顾乐瑶回礼后便转身带着其余五人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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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顾乐瑶马车离去,想着右相千金,定是娇生惯养百般刁蛮之人,还以为会惹了是非。然此所见,却是如此通情达理全无半点骄横,在这样的大家族簇拥下长大的,实在是难得啊。
“可有受伤?”方蓉在一旁关切地问着。
异族女子摇头:“无妨,不碍事,谢谢两位相助。”
“不必言谢,本就是他们的不是。今后你住我林家,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林执问道。
“汐妘南木。”异族女子抬头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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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严。”在车马拥挤的街道上,顾乐瑶也在轿子里若有所思着。